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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特斯先生的顺序在最后。排在前面的两位先生也都是大银幕上的熟面孔。孟熙只是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没能将这些名字对应上他们本人。    试镜的两场戏她已经很熟悉了,乍然之间对手从干巴巴念台词的导演赛·诺尔德换成资深演员之后,要应对的情绪变化会更丰富,反而能帮助她快速进入情境。    第一场戏里,他们的台词都很简单。剧本上没有背景介绍,没有动作描述,没有感情或者停顿的提示,一切都靠演员自己把握。    女:“没有人能让我停留。”    男:“你自己就可以。”    女:“我拒绝”    男:“我会帮你。”    女:“不……”    男:“请给我机会,允许我,帮助你。”    第二场戏同样只有几句对白。    男:“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死亡不是对生命意义的否定,也可以是生活品质的参考,引发其他人对生命的顿悟。”    女:“所以,死去的人只对其他人有意义。”    男:“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你说谎!什么……哲学问题?太好笑了。”    男:“那是加缪说的——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哲学的基本问题。”    女:“加缪是谁?”    没有提示的剧本,也给了演员更大发挥空间。受邀面试的先生们对这种操作并不陌生。他们都是走进来才第一次看到台词,默读几遍就开始试演,熟练得像是这个凭空出现的角色早就存在于身体之中。他们不仅自己调整站位,决定表演方式,也会提示孟熙如何配合。    孟熙已经不需要记忆台词了,她可以用不同的情绪去说这几句话,甚至暗搓搓地给对方出点小难题——    反正,导演并没有要控制他们的意思,不是吗?    演技的修为,并不是随着年龄而增长的,但人生的阅历、工作的经验却实实在在累积下来。    小有所成的新手和娴于此道的大师之间,隔着何止山海之遥,有时候简直是星瀚宇宙般莫测的距离。    孟熙感觉到了,就越发敬佩几位先生的专业态度。那么多年轻演员急着要教训这个、说服那个,可真正有实力的人们总是气定神闲、见招拆招,仿佛断定了对手的专业水平,不过是端正了架势应酬,却没有一较高下的急切。    不知道还要经过多少年,她才能走到和他们一样的高度。    三位都是有资历的演员,面试就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排在一起,中间都隔出了一段空档,不要说互相碰面,就是连在停车场内遇见的可能性都降到了最低。马斯特斯先生最后进来时,孟熙已经喝了几轮苏打水,瓶子就放在桌边,她站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水在胃里打晃。    马斯特斯先生见到她就笑了,和赛·诺尔德致意后,拿着台词纸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还抽空低声对她叮嘱了几句:“导演让你来对戏,说明这个角色属意是你。别觉得认识我就尴尬,该怎么表演就怎么表演——角色未必能给我。”    孟熙认真听着,一抬眼看见赛·诺尔德笑眯眯的样子,真有些拿不准导演在想什么。    赛·诺尔德的心腹爱将是迈克尔。迈克尔的角色走的是强势、阳刚的路子,他天生了一张百样变化的脸,好就是耿直的好人,坏就是狂妄的恶棍。从迈克尔的身上,就能看出赛·诺尔德的喜好来。可是,她今天看到的三位演员,包括马斯特斯先生在内,在气质上和迈克尔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们或者阴郁了些,或者愁苦了些,又或者在骨子里就带着一点点反派的倒霉相。    赛·诺尔德为什么要这样选演员?他要改变风格了吗?孟熙和马斯特斯先生又对了一遍戏,突然灵光乍现:莫非男主角是那种人生晦暗,郁郁自杀的?所以才有了不一样的选角标准?    迈克尔那种身上总有旺盛生命在燃烧的架势,可演不出灰色小人物的窝囊劲儿。    可若是如此,马斯特斯先生的表演方式就有些不对了。他把这个角色设计得内心痛苦挣扎,表面上却压抑平静。这样的人,掉到水里也要挣扎着抓块木头浮起来,哪里是能自己放弃生命的呢?    心里存了疑惑,孟熙的表演就有一点飘。马斯特斯先生颇为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也没什么责怪之意,大概还是为她担心。    从赛·诺尔德的脸上看不出他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在每位演员表演后都会交流几句,不过闲聊。孟熙一不知道剧本故事,二不知道自己这个角色拿定了没有,踏实不下来。导演的眼睛最是刁钻毒辣,到告别时才对她说:“你问问迈克尔就知道,我的剧本向来如此——不到拍完,是写不完的。故事和人设过几天可以给你,你看看,有什么不明白再问我。”    这就是明证了,导演也放心把角色交给她。    她有点开心又有点担心。马斯特斯先生拍了拍她肩膀,鼓励说:“诺尔德导演选中的人,肯定是最好的!熙熙,演好这个角色,你就是大明星了!”    这是哄小孩子的话。孟熙并不相信。她还在搜索本来就稀薄的记忆,想要知道赛·诺尔德究竟有哪些代表作,若是她能记起什么眉目来,也想要告诉朋友的父亲。可惜她印象里的那个世界,似真非真,如梦如幻,看着清晰,却留不住什么。倒是马斯特斯先生觉得她心不在焉,他只养过一个女儿,理所当然以为全世界的小女孩都和自家女儿一样,困倦起来就要酣睡,睡不足就没精打采,于是让助理调了别的车来,安置孟熙休息。    孟熙辩白了几次,争不过马斯特斯先生,也不能浪费了他的好心,只好上车就躺到,囫囵睡了一觉。在校门口下车之后,迎面一阵寒风,吹得整个人精神抖擞。倒是熬了几天筹备《影像遗失》第二部的琳达熬红了眼睛,不情不愿地晃到停车场,被马斯特斯先生抱了抱,就扯着孟熙往回走。    “你还没说再见!”孟熙用力捅了捅大小姐。    “哦!”大小姐蔫巴巴回了半个头,也不知道看没看爸爸一眼,“再见!”    她看来是真累了,孟熙却刚睡醒,忍不住回头望去,马斯特斯先生正注视着女儿的背影,笑得仿佛只要女儿肯给抱一抱,就是世界的恩赐一般。    也亏得马斯特斯先生用心,不然孟熙哪里有精神听琳达诉苦?琳达大小姐这次有了基金会的投资,原本以为可以放开手脚有一番作为,没想到基金会派来的制片经理和财务公司几乎在预算阶段就要了她的命。第一部是琳达和孟熙两个学生携手合作的,所有工作项目都可以不分彼此;现在换了“专业人士”,处处掣肘,几次为难得她差点想要甩手不干。琳达再回忆起第一部的拍摄历程只剩下她们的默契,全忘了她俩也曾劳心费力,忘了自己累到吐的往事了。    孟熙劝她看开些,把握住自己要坚持的几件事就好,有些琐碎小事不妨就给片方让步:“若是他们一句话不说,凭什么片头片尾要打出名字来?你也得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发挥了作用啊!”    琳达那边依旧是愁云惨淡:“怎么让?让什么?现在就意见不一,开拍后还不一定要吵成什么样子呢!”她叹息了一阵子,忽而又高兴起来:“熙熙,你要向我说‘谢谢’。”    “什么?”    “你说啊!”    “为什么?”    “你先说,我再告诉你。”    说句“谢谢”有什么难度?孟熙只是搞不懂,琳达为何一脸骄傲的样子。    “我帮你报仇了呢!”琳达炫耀起来,手舞足蹈地告诉孟熙,她报复了威尔那个“坏家伙”。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记得威尔约熙熙不成,还要言语诋毁熙熙;虽然半途收了手,却又带着经纪人来谈判。在她看来,这样的男生实在太恶劣了。威尔约她喝酒,她就应下来,一路又哄又骗,让威尔去开了酒店的房间。大小姐胆大包天,逗引着威尔信了她的邪,真以为她要玩什么情趣游戏,结果赤身裸体被锁在了房间外。半夜三更,威尔又是演员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大吵大闹让她开门,只能光着屁股抱着-下-体-一溜烟地跑去找人救急。他前脚一走,她后脚也走了,而且还打包了他的衣服,连带内衣裤一起扔进了停车场的垃圾桶。为了给他制造更大的麻烦,她甚至还抽空把毛巾、浴袍泡满了水丢在床上,连房间里的两部电话都拔下来带走了。至于没有衣服,找不到任何敝体之物,连打电话向前台求助都不可能的威尔如何走出酒店?琳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孟熙听得目瞪口呆。琳达没有得到想要的支持,就连声逼问她:“怎么样?我做得好吧?”    孟熙原想告诫她不要这样的,可细想想,大小姐本是为朋友打抱不平,怎么也该算是个古道热肠的侠女了,就忍着笑点头:“好!好!只是不该害你被摄像头拍到的,不然把酒店摄录搞出来,威尔一辈子都得乖乖听你的。”    “哎?对啊,我没想到……”琳达懊恼了一会儿,也没放在心上。她任性归任性,毕竟有任性的权力,马斯特斯先生和凯特女神都是在好莱坞扎下根基的人,不会让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了女儿的脚。    两个女孩头碰头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琳达总算含混承认自己过份了。威尔本来也只是生性风流,恶言未曾出口就已经道歉,算不得什么过错。然而不讨女孩的喜欢,那他就还是个讨厌的家伙。大小姐自然没必要向讨厌的家伙认错,左思右想,终于说道还是熙熙主意好,大不了把此事当个笑话讲给马斯特斯先生听,若是他遇到机会肯拉威尔一把,威尔也乐得认下这个闷亏。    琳达口头稍稍服软,其实另有主意。马斯特斯先生若是给威尔推荐了机会,必定是诚心实意;可凯特才是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她才不会把女儿那点表现出来的歉意当真,多半还觉得这点手段比不上自己,说不定要抢着戏弄这等没有眼力的年轻人。    琳达从小到大不停转学,朋友不少,真心来往的却不多。她固然珍惜熙熙这样总是有道理有办法的好朋友,同时又隐隐有种骄傲:瞧!我不想告诉你的事情,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孟熙倒没时间细想琳达的小心思,她要向利兹女士讨教,多了解一些赛·诺尔德的风格,也好避免签了合约还让导演失望,戏拍得磕磕绊绊也就罢了,要是把业界的口碑砸了,将来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利兹女士上影评课的时候就犀利,说起赛·诺尔德的电影来也总带着审视的态度。    “这种人拍片子太投机了——小众话题、边缘题材,他自己就是‘性恶论’的支持者,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的镜头下就都成了人性卑劣邪恶的象征。我们在欧洲见过两次,他老大岁数才发迹,大家以为他之前拍的作品是被埋没了,找出来一看才发现,不过都是些顺应潮流的片子。他默默拍了很多年,各种类型的电影不知道实验了多少种,才算找着适合自己的题材。也亏得他遇上了迈克尔这么个万用万灵的演员,《合法恶行》算是他的最高水准了。听说他中间还和迈克尔闹过矛盾,两人有段时间没合作,你看迈克尔是不是发展得很好?但是他呢?”利兹女士显然不太欣赏赛·诺尔德。    “要是他不用迈克尔,换了别的男演员,是不是就是又要换风格的意思?”    “也不会!”利兹女士断然回答,“他那种人,得了好处就不会松口。再拍一百部电影,也都是黑色故事。总之镜头里没一个好人就是。”    说到这里,利兹女士才想起来孟熙问的不是赛·诺尔德的艺术风格,作为演员,孟熙大概更想知道的是赛·诺尔德对女性角色的定位。“诺尔德喜欢拍坏蛋!坏蛋怎么个坏法?当然要有一个作为善的代表形象的对比。电影里的女性角色,一般就承担这种任务。不过他那种人,哪怕是面对善良也要下点黑手的。《合法恶行》里的莎拉多善良,喂养那么多流浪的小动物,但是她为了照顾敲门求助的陌生人,疏忽了对孩子的照顾,结果她的孩子跑出门去,被没有等到食物的流浪狗咬死,而她帮助的陌生人其实是个天生的恶棍,不仅害了她一家,还害了更多无辜的人;《穷途末路》里的李也是个好人,虽然独自居住性格孤僻,被送到医院急救时还想要把先进病房的机会让给别人,可是这个‘别人’其实就是害她受伤致死,等着用她的捐赠的肝脏救命的坏蛋……这些好人做着自以为是的好事,结果却是培养了更大的‘恶’。我想这其实也是诺尔德的想法,他觉得女人的善良毫无用处,最后只配被坏人利用。我不知道他要给你什么角色,我也不喜欢他的电影,但我支持你的工作。赛·诺尔德唯一的好处,就是他靠拍摄冷门题材,进入了大众视野,俘获了主流观众。这是他的能力,换了别人——哪怕是我自己——都做不到!”    孟熙集中“突击”过赛·诺尔德的电影作品,他所描述的人性与世界都晦暗无光,仿佛是一个有魔力的黑洞,可以从观众身上吸走所有的正面情绪。联想起那几句轻飘飘的台词,孟熙觉得自己的角色大概也要无辜地死在赛·诺尔德的电影里了。如果不是天时地利再加她自己的努力,才让她跻身于漫改电影的阵容,如果不是迈克尔和她绑定了漫改的三部曲,愿意支持她更上层楼,她连拿到这个角色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她拿到了,就要全力以赴,只希望这个角色能死得漂亮一点……赛·诺尔德不是那种喜欢血浆的导演,但他也不是善于拍摄美女的导演,在他的电影里倒毙的角色大概能塞满半个洛杉矶。这样来说,镜头下不讨他喜欢的“傻白甜女性角色”死成什么样子之类的问题,导演大概根本不会在意吧?    她每天查看邮箱,并没有收到剧本。隔了几天,她懈怠下来,反而在上课时不经意地瞄到了那封对自己来说极为重要的邮件。她看了一眼对着北美地图讲得眉飞色舞的老师,努力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即便如此,她也等不到午休了,课间去更换了课本之后,在户外草坪上坐下来,飞快地浏览这个“赛·诺尔德出品”的黑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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