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走出这条幽深的小巷,灯光像是无数条女人手臂,抓着我的腿,让我向她们移动。然而我的头颅、我的后背、我的身体都在向黑暗陷落,那黑暗里有一个漩涡,漩涡的中心开在我身上,随时要我向后、向下、向无尽的深渊坠落……我在坠落中抓住了什么,那便是我唯一的依仗,我不能放弃的希望,我想要在黑暗深处竭力发声的歌唱。” 一波波的水光映在细白的瓷上,刀片扔在一边,鲜血顺着手腕一串串滴落下来。 一叠纸摊开放在桌上,有人说话,忽远忽近,时断时续:“已经确诊了,你自己也知道,不会有错……” 鲜血滴答滴答落下,涟漪中渗入淡淡的血色,仿佛一尾小虫,摇头摆尾,倏忽不见。 还是那个声音:“再过一段时间,你的手会抖,记忆力也会衰退……” 血流得慢了,越来越慢,一只手摸索着刀片捏起来,在刀口旁边,按进皮肤。 “你不想辞职,我理解;你不肯治疗……你不能在研究所工作了,去个清闲的医院吧!也撑不了太久了……” 新的伤口流下来的血痕,追上了旧的,一前一后滴入水中。 再无人声。惨白的光照着桌上那叠纸,一只手慢慢伸过去,稳稳地收起那叠纸,攥住之后,却隐隐发抖。青色的血管,自皮肤上一点点凸出来,蜿蜒曲折,探到衬衫下,再也不见。 滴答,滴答,鲜血滴落。 咚咚,咚咚,心跳轰鸣。 滴答,滴答,鲜血滴落。 咚咚,咚咚,心跳轰鸣。 纤细白嫩的手腕上,鲜血纵横。 越攥越紧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心跳声渐渐盖过了鲜血滴落的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 仍旧是那只手,持着病历卡,摇摇晃晃,和医生的白衣反复摩擦。手臂旁边是坠进口袋里的听诊器,另一端还挂在脖颈上。随便挂着的浅蓝的胸牌在行动间反翻转上去,直到医生停下脚步才落下来,名牌手写,极为潦草——莫伯格医生。 莫伯格医生面无表情,走进病房也不过做样子看了一眼,病人昏沉沉睡着,一头长发覆下来,像是洁白的病床上被烧黑了一大片。他在病历卡上画了几笔,转身就走。推开了门,还喊上坐在墙角打盹的护士:“出去!” 护士犹豫,两脚岔开不知要留还是要走,支支吾吾看着床上的病人。 “出去!”莫伯格医生绷着脸。 护士终于还是犹豫着走出去,他也不打算停留,床上的病人反而坐起来:“他们都看着我,你不怕我再自杀?” 莫伯格医生人已经走到门外,顺着关门的风声放话:“横着割死不了人。” 病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年轻的女孩坐在病床上捏着被子发狠,突然拔去了输液的针头,露出的手腕上伤痕叠着伤痕。 莫伯格医生继续工作,潦草应付地查了几间病房,出来时就看见一群医护推着一个人慌乱奔过去。他跟着走了几步,转身进了另一间待查的病房,开窗往外看,估计就是自杀病人的病房窗外的位置,楼下刚好停着辆垃圾车,周围围了一圈人。 怪不得还能被捡回来,还是看准了死不了才跳下去。 莫伯格十分厌烦,哗一声关上窗。这间病房恰恰住着一个摔伤了双腿的家伙,两条腿都架在半空中,上身也-赤-裸-裸-的,瞪着眼看医生发神经,不知所措。莫伯格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径直冲进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门一关,他才缓过一口气,左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掏出一瓶药来,往右手上倒,倒多了他还送回几颗,剩下的一把塞进嘴里。他看自己的手,一阵阵发颤,过了很久才稳住。导师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边:“我不劝人治病,可你做不了工作了。要是不想回家休息,我就等你动不了了,把你送康复中心去。” 这病要命,是渐渐的、悄无声息地蚕食大脑,一点一点,让他眼前昏花、肌肉僵硬、失去平衡,连瘫直死去都不可能。他送走过很多参加药物试验的志愿者,他们或者靠药物多活了几年,或者疼得浑身发抖却连求死的力气也没有,唯一的共同点,是到最后,他们的身体都会抽在一起,蜷缩成畸,悲哀死去。 现在,轮到他了。 看不见的倒计时悬在他头顶。他在门诊上班下班,看着病人一张张无知的脸,恶心得想要呕吐。他快步冲进洗手间,卡住自己的脖子——也许那不是真的呕吐,只是他的吞咽神经已经开始麻痹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的面孔——现在,这个人还是他,但很快这个样子、这具躯壳就不再是他了。恶魔会把身体的主导权拿走,困住他的灵魂与思想,折磨着、玩弄着,最终把一切都带走。 他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恐惧与软弱,憎恨病魔如影随形,憎恨所有无知无觉却享有生命的人,也憎恨整个世界。 他在研究所工作,对自己的病症再也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他明知救不了也愿意试试救其他人,但换了自己,却只想怯懦逃走。 电话响起来,他连电话都逃不了,更何况是人生呢? 那是他的妹妹爱丽,在电话里絮絮地说:母亲一把年纪,却不知道怎么陷入网恋,和年轻的网友离家出走,还在网络上晒各种丢人的亲密照;父亲一赌气卖了产业,环球旅行去了,现在想要联系都联系不到;二哥生意不好,和女朋友都生出第四个孩子来了,听说又要分手;三姐不必多说,从小就读特教学校,如今还在各个疗养院换来换去……说完这些,又说自己的为难,单身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把设计工作室做起来…… 父母还没死,他们宠爱的孩子就开始算计遗产了。 他听爱丽说得生活境遇凄惨,不自觉应了一句:“我去看看你和孩子!” 那边像被针扎到一样,发出了半声惊叹,随即拒绝了:“这么远,算了吧!” 其实并不远,哪怕是环球旅行的父亲,买张机票也可以追上。然而父母不爱他,连兄弟姐妹都希望他赶紧主动说放弃继承权,好少分出一份遗产。人人都有小孩,人人都过得辛苦,只有他只身一人,便应该毫无牵挂。 他翻翻手机,找出一个号码来,拨过去,那边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混杂在孩子咿咿呀呀的噪音中:“什么事?” “只是问候一下。” “不要再打来了!”那边说得决绝,缓了口气,像哄孩子一样安抚,“分手一年多了,我们该有各自的生活——何必互相打扰呢?” 挂断了电话,顺手把手机也丢进马桶。 他并不留恋这个世界。 “最新的诊断报告——”神经科的医师是他的同学,也是唯一的知情人。他想要工作,导师帮他安排;他需要就诊,同学帮他掩护。 推过来的诊断书上,个人资料栏都是空白。他慢慢翻页,诊断书挡住了他的表情,也隔断了同学关切的目光。等他放下诊断书时,两位医生之间只剩下无边的平静。 “这两个月都很稳定,但病变随时可能发生,如果有什么迹象,请一定要告诉我。”神经科医师已经是一位成熟的职业女性了,褐色的卷发束在脑后,目光锁在他脸上,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莫伯格医生无动于衷。他把报告卷起来塞进口袋,对老同学点头致意,起身离开。 “等等!”她喊了一声,再次叮嘱,“你应该休假,享受一下生活,和亲友、爱人……” 莫伯格靠着门,回头笑起来:“活人才需要聚在一起欢乐——莉莉,该休假的是你,你还有那么多的时间要享受,何必被工作绑在办公室里?至于我?”他耸耸肩,不以为意,“我希望我能在无人的深夜,独自走进太平间,写好身份牌,躺进冰柜里,永远闭眼——感谢上帝,这是最好的告别世界的方式了。” 她脸色很难看,追过来揪住他的衣襟,无名指的戒指在布料上划出了奇特的韵律。于是他们都低头看了一眼,他讽刺的笑容,让她再也不好否定他最后的生活方式:“亚伦,你……” 恰在此时,广播又在呼叫莫伯格医生了。 亚伦·莫伯格不急不缓地走过长廊,声控灯一盏接一盏,在他身前亮起,又在他身后熄灭。 他要赶回到病床边,去看看执意自杀的女孩今天开发了什么新的方式。 安眠药片吗?无聊! 太容易救回来了。 她是故意的吧? 病床皱巴巴的,已经空了。护士们推女孩去洗胃,他从病人的枕头下摸出一粒剩下的安眠药,又摸索了一遍,找到第二颗。配给病人的安眠药是定量的,想要攒到足够自杀的剂量可不容易。他顺手把安眠药塞进嘴里,面目冰冷地咀嚼着,去查看住院中心的记录——近期服用安眠药的病人,很可能把自己的药剂转卖给了自杀的病人。 聒噪而顽劣的病人很快找到了,是住院了也不老实的一位胖太太,喜欢穿梭在各个病房,和所有不怕被打搅的人聊天。她总是揣着一兜巧克力糖果,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想要藏下几颗药再简单不过了。只是她住院时间短,存不下这么多安眠药。在莫伯格医生冷冰的问询面前,胖太太怯懦了,很快供出了另一个同谋——吊着腿躺在病床上的家伙,每天晚上疼得睡不着觉,他拿到的安眠药最多,又喜欢喊医护去看他,就偷偷攒下来。 而购买安眠药自杀的女孩金,恰恰和胖太太关系不错。护士长告诉莫伯格医生,金的父母家人都不在身边,但她却有一支基金维持生活,此外还小有资产,支付高额费用给病友轻而易举。“你看她的手腕,这不是她第一次闹自杀了。每次自杀就要我们给她的紧急联系人打电话——那个号码已经无人接听了,可惜她却不知道。”护士们私下猜测,金已经被家人遗弃在海外了,或者她的家人遭遇了什么困境,自顾不暇。 她的自杀,根本就换不来想要的关注。 莫伯格不屑于这种幼稚。 既然金心灵空虚又财力雄厚,那么医院高高兴兴养护她,等她自杀,再救活,再等她下一次自杀……这种循环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莫伯格独自承受死亡的阴霾,也公开无视病人的痛苦。病人们不喜欢他,甚至向医院投诉。院方会议,要求每位医生每周都要和病人谈话,聆听病人的需求。莫伯格只好坐在了金的对面,他的心理学知识足够哄骗小女孩开心,只不过他严苛的面孔总是显得不近人情。金很喜欢医生关注自己的要求,连连提了几个需求,都被莫伯格拒绝了。 她傲慢地指责医生:“你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医生,你甚至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男人。” 莫伯格看看时间,很好,他再坚持20分钟就算完成工作了。 她被这种轻慢侮辱了,跳起来,发疯一样,踢他的腿。 他不为所动。事实上,他甚至觉得庆幸——自己腿还有知觉。 她累了,停下来,轻佻地抱住了他。他的手规规矩矩地,要避免被病人投诉骚扰。 “我一直觉得,你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身上没有一丁点生命力,像个从地狱飘出来的幽灵!”她贴在他耳边,一句一句宛如诅咒,“你这么讨厌,是不是因为没有人喜欢你?你知道原因吗?因为你没有温度。” 她戳戳他的脸,得意地哼了一声:“医生,你看不起我吧?觉得我害怕孤独?觉得我整天胡闹?觉得我不珍惜生命?可是你只是假装什么都不在乎!为了在病人面前显示你的威严!你说,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每天晚上闭上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就在睡梦中死去了?没有第二天早晨了!秒针定在你合眼的那一刻——啪!孤独的灵魂走了,剩下孤独的躯壳,腐烂、发臭,都没有人知道!” 他正要反驳,她已经飞快地跑进洗手间,反锁了门,大声嘲笑他:“啊,医生,你看到刚才你的样子了吗?真可怜,居然害怕我诱惑你吗?你不会连个女人都没有吧?” 他硬邦邦地回应:“你不出来的话,到了时间,我也要走!” 她问了一句:“医生,你怕不怕负责任?” 他懒得理她。 洗手间里再无声息。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秒针一点点移动。时间一到,他立刻起身往外走。突然,他意识到不对,转而去敲洗手间的门。敲了两遍之后,他不再等待,后退几步,踢开门板。 金,又一次自杀了。自制的绳套,一端系在花洒上,一端勒紧了脖子。 他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 压胸的手已经按了上去,却又移开了。 如果他不施救,那么她一定会死去的。 孤独地死在这里,腐烂,发臭……就像她恐吓他所说的那样。 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脸色变幻,眼神闪烁。 他做了一个医生该做的一切,压胸急救,人工呼吸。 然后他垂下头,听到了她的心跳。 那么健康,那么活泼的心跳啊!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冷笑。 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孩从冰冷的地上抱回病床上,慢慢地坐在旁边,凝视着女孩身体、面容、眼睑上最轻微的反应。 当金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就是从未如此温柔的莫伯格医生。“你还好吗?”他俯下身问她,要确认她意识是否清醒。 “你不该救我。”金的偏执刻在骨血中,“没有人能让我停留。” “你自己就可以。” “我拒绝” “我会帮你。” “不……” “请给我机会,允许我,帮助你。” 金哑口无言,她觉得莫伯格医生不太对,甚至有点恐惧:“医生,你在说什么?我产生幻觉了吗?” 然而这不是幻觉。医生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她:“可怜的孩子,大家都瞒着你,本来我也不想说的……你生病了,很严重,你会慢慢死去,失去你的知觉、触觉,失去一切感觉,失去大脑对身体的控制,最后可怜地死去!你不用自杀,你的死神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你……你骗我!”她哆嗦起来,含着泪摇头,顾不得脖颈的疼痛。 她怕死,怕得快要疯了。她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可以依仗的事物,又仿佛看到了死神黑袍上飘舞的一角。 她那么慌乱,根本注意不到他目光里的癫狂与喜悦。 莫伯格医生从口袋里拿出诊断书指给她看:“上次你坠楼时做的全身检查,还记得吗?给你看的那份是假的,这份才是真实的结果!” 这段时间来第一次,他的手没有颤抖,一下下抚摸着她肩头的发丝。 无知的女孩怎么会懂得那么复杂的病症呢?他会一点点解释给她听,描述一步步接近死亡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种精神崩溃的茫然,那种毫无掩饰的绝望……她的一切反应,都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他的内心。 一场完美无缺的骗局,让他们都不必害怕孤独死去的结局了。 死神已经挥起巨镰,而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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