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尔不希望孟熙就这样去探望玛丽亚。“她现在从身体到精神都很脆弱,受不得情绪刺激。我会先和她说明……过几天,你换一套常服,”弗拉基米尔摇摇头,“可以不提你体验生活的事情吗?她常常因为小事想太多。” 当然!孟熙一口应下。 弗拉基米尔告诉她,玛丽亚新婚不久就查出了癌症。当时他们刚刚结束蜜月,玛丽亚在公司会议上突然流鼻血,家庭医生建议她做进一步的检查。可是玛丽亚为了公司业务拖了几周时间,再诊断的结果已经是晚期了。弗拉基米尔很慌乱,玛丽亚却十分镇定,她甚至在医院和董事开视频会议,并请法律顾问到病房,逐条确认了遗嘱条款。 “第一次病理切片前,她就对我说,如果她身体垮了,事业就只能托付给我了。报告是单独拿给我看的,医生建议我瞒着她。她不相信,一定要自己看报告。我该哄她开心的,可是也只能吵架,到最后你知道她用什么威胁我?她说,如果我不肯给她看报告,她就要和我离婚,这样她就能自己为自己做决定。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弗拉基米尔把脸埋在手掌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们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距离玛丽亚的病房不远,她这个时间应该在休息,晚上还要输液,化疗药物稀释到最低值,仍然会让人疼痛不堪。他们带了两个女佣,又请了两位水疗按摩师,在输液期间轮流为玛丽亚按摩身体,尽量减轻她的痛苦。这五个人作息颠倒,只有弗拉基米尔和玛丽亚的生活助理在白天能出门走走。 几个月时间,他们辗转了多个国家,足迹遍及欧洲最好的五家癌症治疗中心。突如其来的病情与迅速恶化的形势,让玛丽亚越来越虚弱,也让弗拉基米尔疲惫不堪。曾经在荧幕上风采照人的弗拉基米尔,在面对妻子好不乐观的健康状况时,也只能硬撑着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他才在偶遇孟熙后倾述了自己的痛苦。 “我都怕了,听到一点点不好的消息都需要消化很久。你知道第一眼看见你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这好象是熙熙啊,可千万不要是她!我朝你走每一步,都觉得腿在打颤——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大概是退化成了小孩子,什么事情都害怕,什么事情都无法接受。我想要真是你的话,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忍受身边再有人患上这种可怕的病了……熙熙,我只对你说,说过你就忘记吧,忘记我这么懦弱——”弗拉基米尔在长椅上坐得笔直,他像是被什么力量逼迫似的,身体一动不动,就连表情都是僵硬的,“我想过和玛丽亚一起死去好了!既然活着这么痛苦,为什么生命还要继续呢?这样过的每一天,都像是根本不属于我们自己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深蓝色的眼睛仿佛风暴来临的海面,酝酿着即将覆盖整个世界的惊涛骇浪。示弱并没有真的让他虚弱,他选择用强硬的外壳包裹——骑士受到召唤,必须身披铠甲,为爱人去战斗。 他背对她站起:“请原谅我必须这样与你告别了!就像我们约定的,等玛丽亚同意,你再来探望她吧!”话音未落,他已经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孟熙说不清内心的感触。这些天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重症病房的环境,以为见识了足够多的生离死别就能感受到家属的哀伤,而当相似的经历发生在朋友身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对疾病的感知是如此浅显。弗拉基米尔和玛丽亚之间的感情越深挚,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显得越发残酷。 在此之前,在她心里,弗拉基米尔和玛丽亚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明星与崇拜者,帅气的演员与富庶的美人,最英俊的斯拉夫人与有日耳曼血统的高傲美人……弗拉基米尔从此不必为经济问题烦恼,不必考虑职业商业化之类的琐事,他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不在乎评论界的苛刻,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而玛丽亚也终于在某个意义上靠近了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也许她不会成为星光熠熠的舞台主角,但她嫁给了被聚光灯钟爱的男人,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堪与遗憾都成为过去,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充满希望与爱的好日子。 本该如此啊! 孟熙很快接到弗拉基米尔的回复:玛丽亚说病房上午的阳光最好,请熙熙早一点来玩。机构管理方面帮孟熙找了个借口——莉莉要接受过敏性检测。她顺利溜出病房,而伪装成医护人员的道具师会在她病床下方加一点“小道具”,这样她每次输液就不必担心“药液”静止不流动而被别人看出破绽来了。 她不知道,陪伴莫妮卡“探险”的过程中,她曾经屡次经过玛丽亚的病房门口。弗拉基米尔站在那里迎接她,走近了才能看到他唇边挂了一丝丝轻松的微笑,高大的黄松投下疏密相间的光影,让他宛如站在油画中的青年——画家一定用了很多心思描绘他的容颜,人们要努力分辨,才能从他眉宇间捕捉到被刻意深藏的郁色。 于是孟熙也收起担忧,用力笑着挥手,快步跑过去:“弗拉基米尔,见到您真开心!” 玛丽亚的生活助理是张熟面孔,大概是之前在玛丽亚的派对上见过面,很低调的一位女士,飞快地接过孟熙怀抱的花束,先行一步,往病房去了。弗拉基米尔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叮嘱:“玛丽亚很久没见过朋友了,说不定要哭一阵,到时你先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好,我会劝她。” 其实,病床上的玛丽亚是笑着的。她张开双臂:“熙熙!你又变漂亮了!”她化了妆,戴了假发,还披了一件帅气的外套,看起来真是好极了。 然而当孟熙抱住玛丽亚,下巴硌着她瘦削的肩膀,手臂拥住她单薄的身躯,才能感受到那层薄薄皮肤下磷峋的骨头。玛丽亚一直很注意保持体形,腰上稍微长一点肉就会抱怨,现在她分明已经瘦得太过了,关节变得更大,而身体也更单薄了。 只是这样一抱,孟熙差点就流出泪来。她轻轻拍打玛丽亚的背,嘴里说着赞美的话,只为了多一点时间可以把眼泪咽回去。 玛丽亚依旧健谈,依旧喜欢主导对话,也依旧喜欢用自己的经验指导别人。她讲自己发病有多么突然,公司有多少麻烦,律师把遗嘱修改了多少遍,也讲自己治疗的过程,温和听话的医生拿不出最佳治疗方案,能在疗程中给予帮助的医生却脾气火爆……她是金主,重点病患,每到一家医疗中心都是超VIP待遇,可态度恭敬的经理们毕竟不是负责治疗的医生,开始疗程之后还要面对无数不确定因素,久而久之她对医生的性格恭良与否也麻木了,不过每次转院的时候还是要对极力挽留她的经理们抱怨一番的。 “这些医生,是搞不懂经营的。看病还是要先和负责经营的人打招呼,让他们帮你去办妥这些业务。”玛丽亚的“经验之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毫无用处。但孟熙愿意听她多说一些琐事,仿佛这样絮叨着就可以忘却她们置身于医院,如同只是闲来啜饮下午茶一般谈天说地打发时间。 “我不想打扰朋友们——当然也包括大部分事业伙伴,如果我有一点点办法,那么我希望连公司里最信任的那么几个人都不要知道。瓦洛佳为我的事牺牲了很多,我知道他误会了……我听到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通电话,一口咬定我们是在旅行……天呐,你真应该听听他撒谎的口气,如果我在电话那头会恨不得攥起拳头,从话筒里伸出来,捣他一拳!”玛利亚咯咯地笑起来。 弗拉基米尔就靠在窗边,他似乎在听她们闲聊,又似乎早已神飞天外。玛利亚的笑声让他凝固的眼神游动起来,大理石雕塑恢复了生气,只是话语里仍然带着非人间的金石之声。“米沙上周还来过电话,”他脸上带了一点点笑意,“我嫌烦,没接!早知道会遇见熙熙,我就应该和他聊聊。” 孟熙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在蔚蓝海岸好像看到过弗拉基米尔,当时又不能确定,就问了米沙……” 玛利亚看了一眼弗拉基米尔,表情里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会这样!”。于是夫妻俩相视而笑,弗拉基米尔对孟熙抱怨了一句:“原来是你通风报信!怪不得米沙总是不信我。”说出这句,他仿佛轻松了很多,脚下一转走出去了。 “瞧!这么急打过去,也不算算时差!”玛利亚冲丈夫的背影撇撇嘴,小声对孟熙说,“我觉得我最近的状态不错,也许等精神好一些,就要催着他复出!整天守着我,愁眉苦脸,我看着也心烦!” 孟熙觉得好笑:“我还以为你会永远是痴情的影迷呢!” 玛利亚挑挑眉:“影迷迷的不是荧幕上、舞台上的人物吗?他不去演点什么角色,我怎么唤醒对他的爱啊!”她握着孟熙的手,娇嗔抱怨弗拉基米尔的过度关心,眉梢眼角满满的喜悦与炫耀。然而这些缤纷的色彩并没有存在太久,她的语调也渐渐低落。她不可避免地说到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她说“我能为他解除经济上的烦恼,但是却不能决定他内心真正想做什么”,她说“我希望他能扔下我参与公司的运营,可是他显然对此毫无兴趣”,她说“我讨厌睡眠,担心闭上眼之后再也无法睁开,有时候在梦里我觉得我睁不开眼,就会担心他因为我的离去而感觉不幸”……她突然紧紧抱住孟熙,这样孟熙就看不到她的眼中满溢泪水,只能感受到她声音的颤抖、身体的颤栗。 “熙熙,你说,演员是不是都是内心寂寞的人?我很努力地把我的朋友们介绍给他,可是他好像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他怎么能不懂呢?他的朋友太少了,他偏偏还很享受这种状态!我常常做梦他被骗了,没有人帮他,这世界……这世界上我没什么可遗憾的!我经历磨难,可是也值得了;我享受财富,可是也奋斗了;我渴求爱情,竟然也遇见了;我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过,而且可能是最好的那种得到。我不遗憾!我只是感觉对不住他……”玛利亚没有说下去,她的眼泪已经洇湿了孟熙的肩头。孟熙抱着她,似乎能直接摸到她的骨头。 孟熙想要说:“你要放心,弗拉基米尔不会怪你。”可她有说不出来,她有什么权利代表一个人去安慰另一个人呢?她只能轻拍她的后背,小心翼翼,控制力道——玛利亚的身体太单薄,每一下几乎都能听见她胸腔里虚弱的共鸣。 莫妮卡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就像一个通关游戏,只要付出金钱购买装备,就能一关关打下去。而现实是,玛利亚能够购买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医疗服务和最先进的医疗科技,但是她仍然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她甚至无法预见自己最关心的人的未来。玛利亚决意将遗产馈赠给弗拉基米尔,可是他真的想要这样的结果吗?她为他在公司里安排人手,寻找可以帮助他经营的人,可他真的关心吗?她计划好了身后的一切事务,可当那一刻发生的时候,她真的不会后悔,不会留恋这个不曾让她感到遗憾的世界吗? 玛利亚累了,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她不肯松开孟熙的手,孟熙也愿意多陪伴她一段时间。助理已经很有陪床的经验,从软榻旁的壁橱里拿出枕头,让孟熙也休息一会儿。弗拉基米尔打完电话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对孟熙点点头,又离开了。 玛利亚只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她的手指抽搐般拧了一下,满额冷汗地醒来。“熙熙!”她有些欣喜,“你还没有走,真是太好了!”这一次她的精神不如之前好,但还是断断续续倾诉了一些治疗的痛苦,她也问了很多孟熙的事情,还当面戳破了丈夫和朋友商议好的谎言。孟熙只好坦诚了新片筹备始末,玛利亚更感兴趣了:“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你能体验什么呢?” 孟熙有点无奈。她最初入院时,还能关注到很多病人身上自私、贪玩、馋嘴之类的小毛病,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和病人们都成为了朋友,会不自觉地在心底为其他人辩护,不自觉地寻找大家身上的闪光点。“我看到很多人对信仰、对科技、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可我没有看到谁绝望,更没看到谁在绝望之下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我好像天生就能理解包容人们的过去有一些小小的黑暗的污点,只是我不能想象人性会因为疾病的折磨而变得复杂狰狞——怎么会有人享受那种靠欺骗甚至可以说是讹诈来的爱情呢?”她的肩膀垮下来,这些感受她无法对病友倾诉,或许她应该和导演沟通一下,最好让导演给自己换一家治疗中心。 玛利亚拈起孟熙的长发,在手里捻了捻,开玩笑逗她:“多有光泽的黑发啊!我可是又羡慕又嫉妒!要是有什么黑魔法,也许我会出卖你,换回我自己的青春呢!”她的表情分明在说,你看,人性就是这样复杂啊。 孟熙摇摇头:“玛利亚,感情上的小波动,或者偶尔有什么极端的想法,我觉得都是很平常的。健康的人也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发疯,可没有人会因此选择毁掉别人的未来。” 玛利亚边听边笑,她看起来有点不太好,孟熙问她是否需要休息,于是她要求弗拉基米尔送孟熙回去。“请把熙熙送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吧!这样明亮又年轻的女孩,光芒会刺伤我的眼睛,”她和孟熙吻别,像是认真又像是开玩笑地说,“真的,别再来看我了。除非我能恢复一些,否则我宁愿你记得我现在最好的状态!” 孟熙有点担心,弗拉基米尔在路上安慰了她:“她情绪一直不稳定,今天能跟你聊这么久很不容易……让她多休息吧!” 他们沿着中心的小路散步,走了一段才互相道别。孟熙认真打量弗拉基米尔,他的神情里写着满满的疲惫,但他依旧挺拔,没有被疾病击垮。她觉得有点抱歉,却又难以说出口,只能泛泛地安慰:“会好起来的。”弗拉基米尔点头,微笑。他大概根本不信这种空话了。 玛利亚却在此时打了电话过来,孟熙欢欢喜喜地问她:“是不是改主意了?还是让我常常去看你吧!” 玛利亚显然不想接这个话题:“弗拉基米尔回来了吗?他走了多久?” “我还能看见他的背影……要现在喊他回来吗?” “不!我只是要确定,他没在你身边,也没有回到病房!有件事我原本不想说,想了想还是决定单独告诉你,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什么?”孟熙莫名紧张起来。 “你说,没有人选择毁掉别人的未来……” 孟熙不敢发出声音,她不知道玛利亚要说些什么。 “其实,很多人都在心里想过,甚至做过,只是我们不承认罢了。” 孟熙松了一口气:“玛利亚,谢谢你,不必这样认真,我也没想通过朋友体验生活……” 玛利亚打断了她:“邀请你们来庄园度假之前,我就已经查出癌症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有机会认识弗拉基米尔,你知道一个粉丝在得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最贪婪的心愿是什么吗?我可以用我的钱换取一段短暂的相伴,但我很贪心,不希望他是为了得到遗产而爱我——你看,我要他的爱,却不肯告诉他我能接受这份爱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点了。我就是那个用讹诈的手段,毁掉别人未来的人!” 玛利亚的声音很虚弱,仿佛生命力也正在空气中一点点挥发、飘散,她幽幽地叹息:“要是我能活到你的电影上映,我会去看一看的!即便我活不到那一天,你也要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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