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校是需要申请的。琳达和利兹女士第一时间就获知了孟熙的动向。所幸她们都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公寓的位置和安保系统,就放过了她。 她不属于热衷购物的女生,外出也轻装简行,万万没想到搬家前前后后耗了她一周时间。桑德拉选公寓很有眼光,小杰克对公寓环境不做限制,如果她不能好好打理出舒适的环境,简直对不起自己坚持要分摊的高昂租金。 为了搬家耗尽心力的结果,是她接到导演通知时几乎无法按时打包完自己的旅行箱。 《卑鄙的我》薪酬谈判进展顺利,为了拿到发行分红,单一片酬部分被大幅削减。这样的结果,孟熙可以接受,安德鲁没什么意见,而且也有利于迈克尔在影片开拍之初减轻资金负担。 赛·诺尔德要求两名主演进驻康复机构,充分体验生活,也就是观察、采访绝症患者及家属,在了解中学习、拓展自我。马斯特斯先生还在赶拍“影像遗失”,只能利用周末时间来走个过场。孟熙作为年轻演员,要遵循导演安排,尽职尽责地完成体验。 如果不是通过导演的安排,孟熙或许就不会了解到全美癌症治疗机构的排名。远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合作机构为她安排了一个床位以及看不出破绽的“治疗服务”:没有针头的输液设备、不通电的常规医疗器械以及看起来复杂又可信的诊断证明。她将被安排进相对较为开放的病房区域,心理健康医师为她做了每次两个小时,一共三次的谈话,告知她应该如何与重症患者接触,如何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合作机构认为,既然是专业演员,就应该演好“病友”这一角色,最好是能带给和疾病抗争的患者们生存的希望。他们会在合适的机会为她安排“出院”,给患者带去康复的希望和信心。 这个任务虽然有些棘手,但对于她未来的表演大有助益。她唯一担心的是,等到病友们发现自己受了欺骗,会对她和治疗机构产生不信任感。 然而医生给她的回答是:这里的很多患者可能都活不到电影上映,如果他们真的有机会在电影院看到你们,他们也会只记得为自己的康复而狂喜。 她就这样开始“住院”了,除了自己的新名字莉莉之外,她还要记住一长串复杂拗口的病症名称。据说重症病区的病人都算是半个医生,只要听到这个病症就会默契地无视治疗流程中反常的蛛丝马迹——这是医生为她设计的病症,目前还只有实验性疗法,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治,有什么效果,能否治愈。 不像她想象中那样,重症病房的走廊里听不见哀嚎或者哭泣,大部分时间安静得像是空气都凝固了。每天两个时段的医生会诊,三个或者四个时段的输液,走廊里隆隆作响的时候,就是有病友要去进行检查或者治疗了。只有在早餐和午餐时间,状态还不错的病人会出来走走,他们互相交流的声音都很小,像是在悄悄耳语。孟熙听了两天,才断定他们只是气力不足,并不是有意要传递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于是她也学会了用小小声说话,把坐卧行走的动作都放得很慢,完全彻底地融入了这个虚弱的群体。和她关系比较好的,是隔壁病房的小男孩斯图亚特和同龄病患莫妮卡。 斯图亚特有一颗圆滚滚的秃头,眉毛和睫毛也掉光了,远看就是一对大而深的眼睛,陷在雪白的面团一样的脑袋上。孟熙总想揉揉他的头,被他愤怒地拒绝了,还声称要起诉她骚扰儿童。他叫她“莉莉小姐”,每天都过来递给她一颗糖,看着她把糖放进嘴里,才会开心地笑起来。他喜欢甜食,就以为分享甜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 可是斯图亚特的爸爸妈妈每个月才给他带一次提拉米苏,他不喜欢医院提供的蛋糕,总是捏着蛋糕跑到“莉莉小姐”的病房,和她讲述妈妈的提拉米苏有多好吃,手指饼干被酒液浸透后会散发出怎样芬芳的味道。他承诺要和她分享美食,掰着手指头数下一次提拉米苏送来的时间。斯图亚特渴求的眼神让孟熙心疼,她偷偷去找斯图亚特的妈妈谈话,问为什么不常常给孩子带提拉米苏来吃。斯图亚特的妈妈温柔地感谢她的关心,然后才告诉她:斯图亚特的治疗过程很痛苦,医生担心小孩子会因为疼痛失去求生的欲望,叮嘱家长要让孩子的生活中有一些可以期盼的时间点。一个月一次的提拉米苏,和只有生日才会吃到的翻糖棒棒糖,就是父母对斯图亚特生命的祝福。“如果有一天他撑不住了,我一定会因为没有给他最想吃的食物而后悔。可我不能投降,斯图亚特可以和死神搏斗,难道他的妈妈还不能坚强起来帮助他吗?”这位全职太太说着令人伤感的话语,表情却是一片沉寂。她似乎早就已经流干了眼泪,茫然地对所有人微笑,把最脆弱的那个自己封锁在心底某个角落。 莫妮卡很爱美,第一天看见“莉莉”,就非要展示自己的彩妆包——除了跟组的化妆师,孟熙还没见过哪个女孩用旅行箱装各种化妆品的。她也不明白莫妮卡为什么要把刷具、粉底、遮瑕、散粉、腮红、口红、高光盘、眼影盘、彩妆盘、眼线膏、睫毛膏等等都摆出来一样样解说,只能坐在病床上呆呆地看,内心祈祷莫妮卡不要注意到她头顶吊着的药液始终没有下降的趋势。莫妮卡展示过自己的化妆品,就要求看看她的化妆包。她是来医院“体验生活”的,只带了日常的洗漱用品,哪有什么化妆品可以展示呢?莫妮卡失望地离开了。不久之后,莫妮卡又找到和孟熙玩耍的新理由——她有很多自己想象出的完美妆面,但她的发色和瞳色都太浅了,医生不允许她使用着色剂,她就拉着黑发黑眼的莉莉做模特。莫妮卡是摇滚乐迷,喜欢哥特中二妆容,而孟熙对妆容并不挑剔,哪怕被画了夸张到吓人的烟熏妆,她也能咧开紫色的嘴唇去护理站晃一晃。护理站里有一个细声细气的小哥哥,每次都能被她吓得尖叫起来,这个游戏他俩都乐在其中,其他的护士也一样看得开开心心。 莫妮卡的喜好很古怪,她除了喜欢化妆,还喜欢看大家身上的创口。重症患者长期住院,为了日常输液、插管治疗方便,很多人四肢或身上都有创口。莫妮卡的创口在手臂上,随时袒露出来给莉莉讲解:这个护士手艺好,创口小而且切面光滑,那个护士技术不行,创口大而且表面粗糙……掀开创面的纱布,就有脓液的腐臭味冒出来。莫妮卡故意抽抽鼻子,告诉她:别看都是臭,不同的人臭味还不一样,不一样的位置臭味也不一样。孟熙的目光飘到墙上,对着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了半天,努力把那可怕的场景和味道从脑子里删除掉。 斯图亚特和莫妮卡都为她介绍了很多朋友,也包括“被推车推出去”的病患们的故事。这里就像是一个微缩的外部社会,人们的职业与经历千差万别,但却因为疾病被聚集在这里,每天从窗子望出去,就是四角形的天空。 莫妮卡是少数行动特别便利的女孩。虽然斯图亚特也很贪玩,但他的病症决定他更需要卧床休息,如果她俩相约出去走走,就一定要等到斯图亚特休息之后,免得让他眼馋。她们走熟了的一条路位于大楼侧面,沿着路一直转到大楼后身,是一个小小的灯光球场,下夜班的医护人员有时会在这里打两局。灯光球场的围栏和后墙几乎紧贴在一起,但她们可以从中间的空隙穿梭,再从“止步”的大牌子下弯腰钻过去,就能抵达工作人员通道。这条通道直通医学研究所,那里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会有医学生排着队来参观,她们曾经被其中一个男学生抓到过,莫妮卡露出自己的创口,又指了指莉莉的脑袋,对方不知道是误会还是明白了,满脸同情地放过了她们。 莫妮卡对医学研究所不感兴趣。和医学研究所只有一座喷水池之隔的,是零零星星的几座小砖楼,藤蔓沿着楼体攀爬上去,连窗子都遮蔽起来,阴天的时候看着尤其吓人。莫妮卡想象小楼里有疯狂科学家做人体试验,而莉莉说那里不过是有钱人的特护病房。 研究所楼顶有直升机平台,距离医院不远的主干道直通私人停机坪。很明显,尖端医学研究固然会造福全人类,但在此之前,医学专家们需要先为他们的资助人提供更具前瞻性的医疗科技。小砖楼里住的病人从不露面,仅仅出出的都是护工和管家。 “你说他们的家人在哪里?” “大概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陪在床前吧?” “有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医院。”莫妮卡伸了个懒腰。 “大概是可以雇佣很多人为自己服务吧!我猜他们就不用面对护工偷懒的问题。”她们都想起了重症病房最近发生的事,一位老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翻身太少生了褥疮,护工又拖了几天才更换被品,结果老人突发感染,进了ICU挺了几天,还是没有挺过去。 在重症病房,人们变得没那么在意个人隐私问题了,关于其他病患的小道消息始终流行,病友们碰面除了抱怨治疗中的痛苦,就是交换各自手中最新鲜的八卦。 孟熙不知道是不是置身其中改变了自己的视角,她并没有从重症患者的身上看到多少绝望与挣扎,即便有一些抱怨与焦虑也值得理解,而更多的,则是盲目的乐观。大家聊天时,最喜欢聊到哪里报道了哪个病例被治愈,或者原本以为活不成的病人在家人祈祷一个月之后突然好转……消息越匪夷所思,就越是能让人沉浸其中。如果人生到了危机关头都需要一根救命稻草,想必这些神迹一般的医学故事,就是患者最需要的依仗与安慰吧! 莫妮卡仍然痴迷于对“有钱人的病房”的探险,她曾经被管家呵斥过,仍旧不死心地询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就看一看! 她私下对孟熙说,她一丁点都不嫉妒这些家伙比自己有钱,或者他们一天能赚她一年乃至一辈子的收入也无所谓,她只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有更好医疗设施、医疗条件。“你想啊,我要是能用钱买命,我也买!我就是想着,万一哪个富人和我得了一模一样的病,也许会害怕实验疗法,先让我试试呢?”她毫无畏惧,两年前确诊时医生说她可能只有三年的寿命了,现在是最后一年,她幻想着遇见电影里才会有奇遇,让自己延续更长久的生命。 她们一直等到其中一栋病房的患者像搬家一样离开了。莫妮卡对她说:“莉莉,你望风,我一定要进去看看!”孟熙在病房前的台阶上坐下,她有点希望她俩被医生发现,然后被永远禁止进入这个区域。莫妮卡的好奇心太重,情绪波动也大,理论上来说并不适合重症病人调养身体。 台阶清扫得很干净,但医院毕竟不会雇佣私家花园的园丁,于是台阶的水泥缝隙间生出小小的嫩草来,孟熙原本想要拔下它,可是想了想还是停手——就让它生长在那里不好吗?生命如此顽强,理应得到善待。 她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她故意等到那人一直走到自己身边,等到视野里出现一双牛津鞋之后,才一脸迷茫地抬起头。 她想说:医生,很抱歉,我们马上就回去!医生会询问“我们”指的还有谁,她可以假装害怕地看看病房的方向,等待医生把莫妮卡揪出来。 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谁! 怎么是你? 真的是你?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她的脑子是懵的——弗拉基米尔? 没错!就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弗拉基米尔的表情就更惊讶了,他俯瞰她的表情像是看到了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震惊之后,就是莫名的紧张、焦虑:“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有朋友住院了吗?你来看她?”他砸下一连串问题的同时,伸出手臂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她摇晃了两下,才站定,脑子里仿佛灵光一现,明白了弗拉基米尔的担忧:“不是我……我……”她刚想要解释,就又想到还在病房“探秘”的莫妮卡,只能凑近一些,示意弗拉基米尔靠近一点。他弯腰附耳,她才小声说:“导演安排我体验生活,我才来这里假装病人的,你不要说破我的事……” 莫妮卡从病房里兴奋地冲出来,就看到新认识的病友莉莉几乎被一个高大的陌生人抱在怀里。莫妮卡视力不好,一直冲到他们面前,才看见两个人分开。她眯着眼瞄了瞄,想要看清那个陌生人,几乎就在下一秒,她把自己心爱的摇滚乐队主唱忘在了脑后——才华帅和天然帅是两回事儿!这么英俊的家伙难道是新来的主治医生?她终于有机会像爱情电影里一样,和偶遇的忧郁帅哥谈一场痛彻心肺的恋爱了吗?他,他,他,到底是谁?哪怕是死神,她也毫不犹豫跟他走了! “呃,莫妮卡,这是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这是莫妮卡!”莉莉的声音唤醒了莫妮卡。 莫妮卡眨着眼看莉莉——这不是你哥哥?哦,对,不可能,这血缘差异有点太大了。等等!如果不是你哥哥的话,你不就成了我的情敌? 弗拉基米尔对这种反应太熟悉了,他轻咳了一声,示意要和莫妮卡握手。 这样,莫妮卡就能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了! 莫妮卡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没了精神。傻瓜莉莉丝毫不懂得安慰她,竟然说“莫妮卡,我和弗拉基米尔很久没见,想要多聊几句,不陪你回去了,好吗”。果然病友之间的友谊一点也不可靠! 目送莫妮卡离开之后,孟熙才站上一级台阶,这样她就可以平视弗拉基米尔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玛丽亚……”她没能问下去,弗拉基米尔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她先问出了这个问题,但潜意识里就是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思考,她回避这个答案,似乎只要不去想,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现在阻挡在她的思维中的那堵墙塌陷了,她喃喃自语:“是什么时间的事?很早了吧?我怎么没想到呢?你们是真的去过蔚蓝海岸,我记得法国也有一家著名的医学研究中心……” “蔚蓝海岸?玛丽亚在巴黎治疗了一段时间,她很虚弱,我陪她去休假……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弗拉基米尔神情平静,只有目光透露出忧伤与疲惫。 “我那时也在,我看见你站在阳台上吸烟……天太黑了,我以为我看错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玛丽亚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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