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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礼节性的吻而已。    可是又似乎有什么不再一样了。    如果说孟熙自己还不能确定的话,那么赛·诺尔德的反应就足够说明问题。    导演约他们去看同一题材的老电影,同样是打个照面就提前退场,但是这场电影之后,导演再也没有安排他们去和多罗茜的历险故事较劲了。    直到第一次剧本朗诵会,孟熙才再次和马斯特斯先生见面。他们友好地打招呼,和其他演员一一握手,满桌都飘着虚伪客套的话语,每个人手里的剧本上都贴着各种颜色的标签。剧本朗诵会上,演员们的状态更松弛些,他们不必在意形象与镜头,只要展现出敬业的态度就好。据说三十年代的好莱坞红星可以在剧本朗诵会上随意裁撤自己看不惯的小演员,不过在现在这种合同条款极为严谨的时代,全无规则的淘汰体制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的剧本朗诵会,只是为了给演员增加一个交流、磨合的机会——角色之间的关系连接,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给予与接受,具体到演员这个职业上,又可以视为相互之间的刺激与反应。有来有往,表演的光彩才会被激发出来。    互动效果最显著的是戏剧舞台,而不是电影电视。    不必和马斯特斯合作舞台剧,孟熙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上苍。    他们坐在桌角的位置,目光一抬就能看到对方。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看剧本,按照顺序念出台词,语气里的轻重缓急,如同淅沥的细雨,在不同的节奏中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些目光交错、心跳空落的瞬间被折叠进文字段落,一页页翻过、压紧、不起尘埃。    有些导演会在剧本朗诵会上逐一点评,发号施令。赛·诺尔德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制片人迈克尔不修边幅地出席了会议,对于这位超级巨星来说这就是难得可以放松的时刻。赛诺尔德和迈克尔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大概可以让《合法恶行》的影迷们为之疯狂。有心不在焉的剧组成员想要往两位大佬身边凑,可是根本插不进话去,在一旁急得又是喝咖啡,又是咳嗽。    孟熙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下那边的动静,就被马斯特斯先生逮了个正着。她的脑子还在从中途溜号往回转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一直陪伴着她念台词的声音消失了。这可不大妙,她故作镇定地在桌上扫视了一圈,显然马斯特斯先生停止朗诵还没有太久,其他演员沉浸在短暂又精彩的留白中,没人意识到年轻的女演员闹出小小失误。    于是她伴随着远远的咳嗽声,开始念自己的台词。下面一段是莫伯格和金的对话,她的起点落在小心翼翼讨好的语气上,如同一位初出茅庐的裁缝,想要将丝线穿透最轻薄的纱绸,一层层缠绕,盘出漂亮的花纹。台词那么长,让她渐渐从容,指尖拈着丝线,盘旋往复,在闪烁的试探中刺上莫伯格的胸膛——左侧第五肋骨的缝隙下,就是人类最脆弱的心脏。语言不是多么有力的武器,那一针既轻且浅、浅尝辄止,于是空气中只有一星淡薄的甜腥,弥漫在两人中间。    孟熙意外于自己能把台词完成得这样好!骄傲的神色自唇边偷偷泄露,她低下头,收住笑意。    马斯特斯的台词紧追不舍。他保持了自己的节奏,还能顺着她的情绪往下走。原本是金故意而为的挑逗,却被莫伯格捏住了命脉,他顺着心口的破绽一点点摸索,尚未来得及收回的丝线在空气中微微一颤,已经被他握在手中。马斯特斯表情阴郁、声调低沉,莫伯格身上的阴影层层累积,终于不堪重负,他的身躯已经朝向大地砸去,而双眼仍在仰望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根轻佻又单薄的丝线已经成了维系平衡的唯一支点。    他们本是狭路相逢,脚下却只有万丈深渊。    这段台词对得着实漂亮。不知有谁带头鼓起掌来,男女主角对视一眼,同时转向了导演。赛·诺尔德满意地笑,嘴巴咧得很大,没发出声音,他的胸膛里似乎安装了一个什么过滤设备,把声音都吸收走了,只剩下呼呼的沉重的喘气。    迈克尔大概是出门没有整理发型,此时仍然戴着他那顶脏兮兮的棒球帽,拉扯着胸口的老头衫,仿佛被他们的情绪传染了一般。“感觉不错!希望‘另一个金’也可以一样好……应该还要更好!”他似乎想要冲孟熙伸个大拇指,手伸出来却犹豫了一下,转而支着头歪歪斜斜地靠在桌上。    迈克尔说的是《西贡小姐》里的金。她还没有签约,但他似乎已经把她打上这个角色的标签了。《卑鄙的我》和《西贡小姐》有什么联系吗?除了女主角都叫“金”之外?    她心里并非完全服气,但她知道她最后还是会签约。这不仅是回报,也是心知肚明的约定。没有迈克尔,她就拿不到第一个“金”,那么第二个“金”又有什么不好呢?各大剧团有那么多优秀的舞台演员期待这个角色,即便她不过是迈克尔选定的临时共演,也可以算是难得的机遇了。    马斯特斯先生还不知道迈克尔和孟熙的计划,演员本能让他飞快地联想到这个适合孟熙的角色。“祝贺你!”他低声送上祝福。    “还不确定……”孟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迈克尔在长桌另一端盯着她,即便被帽檐的阴影藏住了半张脸,她仍然能从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读懂某种暗示。迈克尔的眼神在她和马斯特斯间飘来飘去,那种“被我发现了的”得意与嘲讽真是令人厌恶。马斯特斯先生也注意到了,当即回了一个中指——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还不错——迈克尔非但没有对此气愤,反而笑着招呼他:“凯特的生日派对,你会去吧?”    这是一个有点古怪的话题。一位女士的生日派对,由另一位不相干的男士,向她的前夫询问相关安排。不过,马斯特斯先生同样毫不在意:“会!你也去吗?”    迈克尔点点头,嘻皮笑脸地闲聊:“我们打个赌吧!奥列佛会不会在派对上求婚……嗯,再加一条!以及,下次生日会上还能不能看见这家伙?我赌他又要求婚了,下个生日之前凯特就会甩掉他。”    马斯特斯先生显然无意用前妻的私生活打赌,他付之一笑:“艾米莉也会参加派对,你不怕舆论猜测你们是否复合吗?”    奥列佛追求凯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迈克尔和艾米莉新戏再次结缘才是热门话题。马斯特斯先生的声音并不大,但大家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想要听个究竟。    迈克尔有任性的资本,他显然也不把这点过期多年的恋情视作个人隐私:“我有女伴,谢天谢地,不是艾米莉……”他做了个鬼脸,以示自己对此感到幸运。    迈克尔的审美比较独特,从他纷纷扰扰的恋爱史中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喜欢怎样的女孩。艾米莉是典型的“美国甜心”,在和艾米莉分分合合的漫长过程中他还交往过年轻的制片人、外交界的新星,艾米莉之后则是流行天后、超级名模以及毫不起眼的剧组女职员轮流上位,最新公开的女友是一位华尔街金融公司合伙人……历任女友发色、肤色、瞳色、身高、样貌、职业、家庭、教育背景各不相同,曾经有媒体毫不客气地评论他的过往情史是“全球女友大杂烩”。    马斯特斯低声问孟熙:“收到邀请了吗?”    孟熙有些不好意思,凯特给她打过电话,桑德拉收到邀请函后又告诉她一次,但是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付,打着“如果琳达不去我也不用去”的主意。可马斯特斯先生参加前女友的生日会,明显只有一个原因——琳达会去,他要陪伴女儿。    “凯特喜欢大型派对,她找的场地都很棒,年轻人可以玩得很开心。”马斯特斯先生温和地笑,像是和她闲聊。    孟熙明白,他或许知道她有个小男友,正在建议她约上男友一起来派对。整个拍摄期间,作为主演的他们之间要维持甚至催生化学反应;但在拍摄工作之外,每个人又必须回归自己的生活。这是职业演员之间的共识。    在马斯特斯先生提出建议之前,她已经向出差的小杰克发出了通知:    完成工作要马上回家,一天也好,12小时也好,都要回来。如果你不懂得看住女朋友,你的女朋友就要从心里长出一双毛茸茸的翅膀,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她说得很隐晦,避免耿直男友要冲回来找人狠揍。小杰克没有领悟到女友话里的玄机,他还沉浸在刚开始同居的新鲜感中,听到她说“回家”就欢喜得发疯。他似乎很喜欢给家中添置小物件,她多看一眼柜子里无数套玻璃杯就觉得头疼,连打扫的工作都交给他了。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受。见不到小杰克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一点心虚的,仿佛自己背着男友偷偷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可当她和小杰克在一起,他一个人就能闹得她的生活热闹又饱满,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或者别的人。她看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端详那几件家具的陈列位置,看他不肯陪她吃沙拉而一个人去煎两人份的牛排或者吃掉一整张意大利比萨饼,看他高兴起来上蹿下跳没半刻安定……她看他,只觉得心生欢喜。    离开公寓去上课,或者去制片厂工作,她总不自觉地啜着点笑意。坐在桑德拉的车里,她揽镜自顾,眉宇强压下一点来,都掩不住眼神里荡漾的光泽。    可是只要和马斯特斯先生打个照面,和现实生活有关的一切就会倏忽退到制片厂大门之外。    导演想要压抑的气氛,内景就成了首选——从医院到疗养院,惨白的灯光照得所有人眼帘低垂、无精打采。在影棚里相遇的,只是莫伯格与金。他们彼此吸引,彼此算计,一边抓住对方,一边厌弃自己。    他们的化妆间位只有一墙之隔,马斯特斯先生上妆的速度并不比她快,她甚至养成了习惯,在经过马斯特斯先生的化妆间时留意里面的动静,或者站在门口等他一会儿。她喜欢马斯特斯走出化妆间的时候,看过来的那一眼——专注、关怀、欲语还休——那种复杂的感情甚至比他们面对面拍戏时所感觉到的更加深刻。影棚里永远有太多人在周遭,导演和摄影师近在咫尺,而唯有化妆间门口这样看似匆忙的一个照面,可以让时间都停滞下来。无论服化人员是否还跟在身后罗嗦,无论助理是否挥舞着剧本提醒不要忘记最新的修订,无论剧务场务是否在走廊的另一端等得笑容变形、表情怪异,他们都会共同走过这段通向影棚的窄窄的道路。他们有时也要忙着和工作人员寒暄交待,相互之间却可以一句话都不必说。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们站在人群中央,四目相对,成为灯光下、镜头前彼此牵绊的另外两个人。    赛·诺尔德对马斯特斯先生不满意的时候,比对孟熙不满意的时候更多。这并非说明她的演技有什么飞跃的长进,而是由于剧情的设置、故事的焦点、导演的重心都在于男主角百味杂陈的心态上。如果将表演比作深不可测的海洋,那么金的角色大概只深入到近海的沙滩,她的一切情感变化都是表层的,即使她一开始看起来是个拧巴而幼稚的富家女;莫伯格医生的角色则要一直向深海沉下去,他把自己伪装了太多层外衣,连感情也变得令人捉摸不透。    他真的爱金吗?    或者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了可以投入其中的游戏?    他是不是把生活当作了一种实验,在实验中测试人心与人性?    马斯特斯的特写反复拍摄很多遍的时候,她就可以走到一边默默观察。熟悉的面孔在强光灯的照射下变得似是而非,她几乎感觉不再认识他了,他或许根本不是琳达的父亲、凯特的前夫,他就是那个孤独的莫伯格医生,既强势又脆弱、既冷漠又凄厉、既傲慢又卑下,一个因为不甘心生命逝去而逐渐陷入疯狂的小人物。    孟熙只遗憾于自己不可能在拍摄现场逗留太长时间,桑德拉会提前到停车场,等着接她返回学校上课。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在离开影棚前回头去看还在拍摄中的马斯特斯先生。他的身影被机器和人群遮掩得密不透风,只有灯光从人群的缝隙中透出来,让她知道那是他所在的位置。    你独自在聚光灯下,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与空寂。    她扭着衬衫上的扣子往外走,手里一点点揪紧,不知道为何而伤感。下楼梯的震动,让胸口的扣子终于飞了出去。她蹲下去找,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在地上一点点摸索。等得不耐烦的桑德拉从停车场一路找过来,就看见她坐在脏兮兮的地上,捏着一颗扣子,哭得痛彻心扉。    “熙熙,发生了什么?”    “扣子……掉了……找不到……”    桑德拉想要拿走那颗扣子,看看孟熙沾满灰尘和脏土的手,直接放弃了。她直接用手从腋下穿过,勒着胸口把这个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姑娘拖上了车。    亏得桑德拉冷静处事,孟熙在半路上就止住了抽泣,在上课之前还来得及用遮瑕和阴影盖住了红肿的眼睛。“不许对别人说!”她明明跳下车赶着去上课,却在飞跑了几步又蹿回来,认真对助理叮嘱:“干脆你也忘记这件事吧!就当这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不存在!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你没有遇到我……”她越说越觉得荒谬,笑了笑说“算了”。    桑德拉还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孟熙摆摆手,快步走开。    万能助理想起的,是自己在芭蕾舞团见到的那些神经兮兮的舞蹈演员。她们看起来总是高高昂着漂亮的颈子,像是努力向上生长的雪松。只有她知道,她们到底是如何发疯的。在舞蹈练习室里,因为没有带备用的舞鞋,而脱下不合脚的鞋子,一下下狠敲在趾骨凸起的水泡上……疼得越是撕心裂肺,笑得越是娇媚如花。她们总是变着花样自虐,在自己的动作达不到最理想的水平时,在艺术指导对表演不满意时,在发现自己用尽全力也达不到某个高度时,她们用惩罚自己的方式,享受自己的伤疤被一遍遍撕裂的快感。    熙熙看起来比那些女孩要“正常”。    但她们身上的疯劲儿是一样的,某种对自我的迫切渴望正在她们体内破土而生,而她们愿意用骨血和激情去滋养那棵危险的、未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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