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熙的时间被正式分割为两半,一半是围绕着开机的时间,她是金,肆意妄为的富家女或者神色仓皇的小可怜;一半回到日常生活中,她是朋友们的熙熙,对一切事物怀抱美好期待的女中学生。 她知道金是不存在的,是剧组所有人共同创造出来的,一个并不美好、或者说有点丑恶的梦。电影中的时间线是错乱的,而生活如同溪水仍在向前流动。 某个夜晚,她从梦中惊醒。 梦里她是金,却不是被莫伯格欺骗的金,而是真的身患恶疾,衰弱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病人。她的医生本来一直陪伴着她,却突然声称要离开去寻找新的治疗方案,她内心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连一个声音都无法发出,眼看着医生离自己而去……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彻底清醒过来。梦里的她,忽而在金的视角,忽而变幻成一种俯视人间的态度。那是她想象出来的镜头语言,毫无艺术感染力,却能让她在分离的恐惧中满身冷汗。 她毫无睡意,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知道这是梦,她知道那是电影,可如果真相是反过来的呢?梦是真的,而她的生活才是金想象出来的呢? 庄周梦蝴蝶,对庄周来说是幸福;蝴蝶梦庄周,对蝴蝶来说是痛苦。 她有些后悔自己放弃住校了。小杰克出差在东岸,电话没有接通;地球另一端大概还是下午时分,苏教授不接电话,也许是在上课。她丢开手机,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穿戴整齐想要出门,终于还是嫌自己烦,转回来闷头倒在床上。意外的是,她很快就睡着了,最深的睡眠里没有梦的痕迹,也掩去了那些自寻烦恼的哲学思考。 第二天去学校上过必修课,她又一头扎进摄制组。马斯特斯先生在化妆间休息,她探头探脑进去看,两个化妆师正在小声商量着,如何把男主角额角的皱纹加深。导演总是会根据剧情提出新的要求,金始终是年轻的,但莫伯格有的时候要看起来苍白无力一些,有的时候又要看起来阴郁狡诈一些,有的时候导演还会向化妆师发出具体指令“我要给他的右侧来个特写,你能让他眼睛看起来像是浮肿吗?让人生厌的那种浮肿”。 在今天的拍摄中,莫伯格医生要显出衰老的样子,才能和金青春洋溢的脸庞做对比。 他欺骗她要离开,于是她绞尽脑汁想挽留。他是故意为之,在无奈的表情下掩盖着洋洋得意、居高临下的观察;她是真诚又绝望的,她孤独地活着,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也会孤独地死去,恐惧让她失去了自我。 近乎占满整一页纸的台词背后,是金的无知无觉,是焦虑情绪最极致的映射。 莫伯格医生伪装得太好,以至于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够挽留他的——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她的关照也仿佛不过是医生的工作,更不肯接受她的私人聘用,连她的央求哀告都只是让他流露出一点点同情……同情里似乎还有某种期待和……欲望。她隐隐约约地捕捉到这一点,本能地用尽全力冲向他,指望用情爱俘获陪伴自己最后时光的人。 台词也是好话说遍,最后一句说一半留一半,她要像“攻击性的野兽”一样去吻他。 这个奇怪的比方,是导演之前讲戏的时候冒出来的灵感。 孟熙在心里模拟了几次,对着镜子校正过表情,自己还是很满意的。 马斯特斯先生那道皱纹终于还是更深了——在他面无表情时,那道皱纹显得过于刻意,可是镜头呈现给观众的和他们亲眼所见的并不完全一样,导演会负责拿捏其间的尺度。演员么,只顾演好就是了。 他们一同穿过办公区短而窄的走廊时,马斯特斯对孟熙说:“加油!” 孟熙这一场台词太长,反反复复说了五六遍,导演皱皱眉也算过了。可对于“攻击性的野兽”,他们的理解明显出现了差异。孟熙处理的方式更像是女孩子赌气,拼了命去吻喜欢的人,而导演一遍又一遍地摇头:“人性的部分太多了,丢掉!找出你体内兽性的那部分,放大,夸张!我要看的不是美!观众要看的不是美!你是在进攻!进攻!” 野兽进攻是什么样子? 不同的野兽有不同的样子! 孟熙不断尝试:像猫科动物一样,端详、盯紧,纵身扑过去;像蛇或者蜥蜴一样,把整体的动作收紧,而在进攻的时刻直取目标;像鹰和其他鸟类一样,用眼神表达攻击,快速而轻盈地落下;像犀牛或者其他什么笨拙的大家伙一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先拱个满怀再说……即便导演说要放弃美感,演员也不能完全失去自觉性,再充分的模仿也不是为了扮演马戏团的猴子,而是为了让角色更立体,更具个性。 摄影棚里的吻,从来说不上浪漫,更不会惹人遐思。 马斯特斯先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已经化身为一块人形立牌,只有导演叫停、中途补妆时才会投给孟熙一个同情和安抚的眼神。 可是孟熙顾不上回应,她被这个搞不定的吻烦透了。剧本里没有更多的描述,而未成年演员的合同也对亲密尺度做出了严格限定,从个人角度出发,这场吻戏应该毫无难度。但导演的不满意,让他们陷入胶着。孟熙觉得自己已经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表演方式,导演还在让她重来。万般无奈,也确实没有新招的她只能胡乱应付,于是导演更加不满……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循环。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毛孔渗出汗水的速度。太可怕了!在阶梯剧团参与演出,或者在影棚里连轴转拍摄“东归”时,她一直凭借“全程不花妆”的“天赋”广受化妆师群体欢迎。现在,她补妆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马斯特斯先生。他们可是在同样的光照、温度条件下工作啊! 不断重拍的某个瞬间,她突然间心领神会,发现“进攻”的动作,或许重在结果,也就是“捕获”。 金试图用这个半生不熟的吻,捕获莫伯格医生。因为太急切,所以亲密动作也像是攻击行为。但重点不在过程,而在结果。 她是太关注自己的表演,没有注意到对手戏演员的回应。马斯特斯先生从一开始就在她的表演之后加入自己的反应了,隐忍的眼神,压抑的眷恋,或者是欲望不经意的流露又被掩盖……只不过她在导演要求下不断改变表演方式,他也就没有拿定主意用哪一种应对才好。 再来一次,她朝着莫伯格冲过去,跳起来抱住他的头,这个看似可爱的吻硬生生撞在他唇上。他向后轻微地仰了一下,她没有紧跟着放开他,可他的唇紧闭着,仿佛丝毫不被金所打动。她有些泄气,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打量他,可是他躲得更快了,她气急败坏地又凑上去啃了他一口,终于还是被推开了。 这一次,导演没有马上让她重来。孟熙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早该想到的,马斯特斯先生明明给铺了路,她竟然忘记跟着走下去。 导演在看回放,似乎还在思索什么。等了一会,导演点点头,孟熙心中一喜,又听导演说:“好,再来一次!” 他们又拍了三遍。孟熙在前面又增加了一个轻巧而迅捷的试探,马斯特斯先生即时给出了一个混合着惊讶与惊喜的表情。这下,终于轮到导演对马斯特斯先生指手画脚了:“兽性!兽性!我是只对她说的吗?你也是,带一点-情-欲-出来!压抑不是压抑得毫无欲望,我要的是临界点,有一点危险,随时要失控——才最好看!” 最后一遍,导演挥了挥手,表示满意。 不要说两位主演,就连摄影师都在旁边长长地吁了口气。 孟熙的嘴唇已经失去知觉了,希望马斯特斯家的牙齿都足够健康,不然以她这种反反复复地撞法,比她年长一倍还多的这位先生大概是要去看牙医了。 接下来几场戏都是马斯特斯先生的独角戏,她疲惫又抱歉,不打算留下来看他的表演了。 凯特的生日派对就在晚间,她要去试穿助理准备的服装,象征性地做个发型,尽量光鲜亮丽地去参加这个“A级明星俱乐部派对”。马斯特斯先生和马斯特斯小姐不约而同地提醒了她,媒体会在入场和出场时偷拍大量照片,明天一早就会发布、罗列,附加上人物关系图和新的旧的八卦新闻。安德鲁给她确认过公关资料,他会把定稿发给合作关系良好的记者,这样他们在写稿的时候就不会因为不认识孟熙这张脸而胡乱猜测了。在莫斯科获奖之后,孟熙在电影类的专业媒体间算是积累了一点知名度,据安德鲁说已经有记者找上他,想要约孟熙和琳达一起做专访。不必请示孟熙,安德鲁直接拒绝了。毕竟,琳达不是他的艺人,这种借一托一的把戏在行内很难有人上套。 试装两个小时,化妆两个小时,怪不得派对要晚间九点半入场,要是安排得更早一些,大家都要从午饭后开始准备了。 孟熙的礼服是在独立设计师的作品中筛选出来的,从肩颈到胸前全是白色的褶皱,近看像是建筑艺术,远看像是繁花锦簇,褶皱在腰部骤然收紧,融化在黑色的小鱼尾裙中。这不是少女风格的礼服,可她不想借大牌高订或者走秀款,独立设计师作品就成为有限的选择。这件礼服的好处就在于,不夸张醒目,又细节考究,不至于像穿透视装的流行歌手一样被摄影师追着拍,也不会在大幅照片被刊登时旁边的编辑点评是红字的“全场最差着装”。着装上费了心思,发型上就省一些,但化妆又疏忽不得,还要与珠宝搭配,一圈人围着她忙碌了几个小时,不过为了这个晚上从摄影记者面前匆匆走过——或许还有人是打着要在派对上结交人脉的主意而来,她却已经被片场耗尽了精神,只想着入场后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息一会儿,等派对结束后精神抖擞地离场就是。 她没有想到,这段并非红地毯的台阶,竟然比红地毯还要不好走。虽然也有派对公司的人维持秩序,但毕竟不同于发布会,摄影师的行为不受约束,恨不得把长焦镜头捅到来宾脸上来拍。更可怕的是,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哪家媒体的人,随便一张流浪汉的脸都能伸过来问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答呢,提问的人不专业,也不可靠;不答呢,搞不好明天就被人在媒体上恶言恶语地讽刺一番。 更奇怪的是,认识她的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摄影记者围得她寸步难行,大头特写也不知被人拍了多少张。她仰头看看这些人高马大的汉子,几乎不必猜测也能知道,他们居高临下拍出的照片,只会让她显得更矮小。她索性矮了半个头,从人群中钻了出去。没想到前面还有人张网等着,“孟熙小姐”“熙熙小姐”“打扰”“请问”之类的声音响成一片,她想要回应,却又无法在乱糟糟的环境里分辨出对方到底是在提问,还是为了吸引注意力拍照。好在这时候又来什么重要嘉宾,记者们都往另一个方向涌过去,她连头也不敢回,一路跑进了派对会场。 通过保安隔离区,她才松了一口气,给安德鲁打电话:“为什么这么多记者?”凯特的派对记者当然闻风而动,可是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来拍她,她还在闷头拍戏,既没有绯闻也没有丑闻,记者拍她能有什么好处? “晚点看邮箱,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晚点?如果我在入场时被问了呢?如果我真遇到什么麻烦了呢?”孟熙不知道安德鲁这种轻松的语气从何而来。 “遇到麻烦我会比你急!那是公司要接大生意,我会在记者之前找到你!”安德鲁的冷言冷语听起来似乎也有几分喜悦。他解释了一件事:大导演斯科特的电影举行了一场内部放映活动,算是为了他沉寂多年后的新作预热,投资方、发行方、影评人等一众大佬聚会,看完电影一起喝酒聊天,中间谈到几条外人听来颇为劲爆的八卦,没想到席间一个实习生偷偷录音。这份录音不是为了攻击电影或者资方,甚至没能卖一个好价钱——实习生只是觉得好玩就上传到了网上,引发了小范围的讨论,本来网友也不是全信。偏偏又有一个技术宅和网友打赌被骂,就做了一份堪称完整的声音分析报告,指证录音中的声音分别属于哪些人。随着录音全网爆红的不仅有那几条超级八卦,还有两个影评人聊天的内容,不仅提到了孟熙那段舞蹈,也讨论了东西方舞蹈在形式和细节方面的差异,话语中有褒有贬,正是因其堪称激烈的讨论,引发了网友的兴趣。 媒体动作更快,内幕消息更多,孟熙为斯科特重排的镜头担任领舞又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传得圈内尽人皆知。 “你的公众照片又不多,他们就等着今天拍到独家,才好发布调查新闻!”安德鲁哼了一声,“我让你看邮箱,意思是让你看看塞满了的工作邀请——让你的助理扩容邮箱吧!公司这边还压着一大堆电话邮件呢!” 话里话外,句句都是厌烦,然而语气里又分明很骄傲。 孟熙在挂电话的同时翻了个白眼,反正这位总是冷嘲热讽的公关经理也看不到。 派对上的宾客很多,孟熙被一位素不相识的中东宾客纠缠着聊天,即便她反复暗示了自己的年龄,也未能击退这位络腮胡子的热情。派对的下半场,几乎变成了他找她藏的游戏,如果不是觉得提前退场不太礼貌,孟熙已经拎着高跟鞋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派对了。派对上有什么新鲜有趣的节目?凯特是不是换了新的男伴?迈克尔的新女友和艾米莉有没有面对面过招?所有和派对本身有关的事情她都无暇注意,预想的休息也化为了泡影。 她觉得这场派对毫无乐趣,幸好络腮胡子满场找她的时候被一位精明的超模小姐姐搭讪成功,才让她在派对进入尾声时从容退场。 琳达在场外遇见了她,快乐地跑过来:“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想介绍朋友给你认识,你都不在!”还不等孟熙找到借口,大小姐又得意地炫耀起来:“你看到凯特的样子了吧?就像见了鬼!笑死我了!我早就告诉过罗伯特,如果他在离婚的时候直接带个新女友来找凯特示威,凯特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也会绞尽脑汁挽留他!” 琳达很开心的样子,孟熙跟着微笑,她根本不知道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不过没关系,琳达显然对此一清二楚。 “你不问我罗伯特为什么没陪我出来?” “马斯特斯先生为什么没陪你出来?” 琳达笑得在地上连蹦带跳:“因为——凯特说想要和他聊聊——哦,你真该看看她的小男友的表情——比任何喜剧都精彩百倍,我想用摄像机拍下来,等到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时拿出来回味!凯特和罗伯特有什么好聊的?难道聊我的成长记录吗?你信不信——”她神秘兮兮地眨眼,“她是要吻他,非要把他的嘴唇重新再咬破一次不可!” 哦……呃?等等!发生了什么,我又错过了什么? 琳达仍然在畅想:“其实我很支持罗伯特谈恋爱的,他空窗太久了,朋友介绍的人他又都不喜欢。不知道这个新恋人能不能长久……谁能想到呢?他竟然就带着那么醒目的伤来了,我看见都觉得不舒服,凯特岂不是要发疯?”她在下唇斜斜比了一道伤口的位置。 这位置……看起来实在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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