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有时候是因为气场相合,一见面就成为朋友;有时候是因为时机凑巧,刚好在你需要的时间遇见了这个朋友;有时候是因为环境适宜,某件事甚至是长期的业务把人与人绑定为朋友……成为朋友的条件有那么多,最终都要迈过一道门槛:分享秘密。 越深、越重、越是不容第三人获知的秘密,就能把朋友关系连接得更紧密。 对于她来说,乔纳森不具备成为朋友的条件,但他跳过了这一步,直接抛出最私密的遭遇、最阴暗的心思,只要她不想大肆宣扬他的隐私,这个秘密就注定能捆绑一段友谊。 当剧团整理完毕,全班人马飞抵伦敦时,乔纳森已经能够无视其他成员的冷眼,泰然自若地要求住在孟熙隔壁的房间了。伦敦的剧场太多,演出团体更多,而生活成本高昂。很多巡演剧团为了方便,都会在剧场附近租赁一栋或几栋房屋,演员和工作人员不分性别地住在一起,每人能有一张独立的床位就不错了。《西贡小姐》加上迈克尔的强强联合,让剧团得以入住一家老牌豪华酒店,大床房不够,用双床房和套房补齐。大概是为了讨好迈克尔,孟熙被安排和唯一的女经理住在一个套间。套间的隔壁房型不佳,就算乔纳森不自己站出来,多半最后也是要分给他的。乔纳森站出来提要求,不过是为了显示在这里他也有朋友,而且朋友待遇还不错。 虽然,这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孟熙有种预感:只要他这样一路横冲直撞下去,兴许还真能撞到某扇为他洞开的大门。 特鲁里街的剧场历史悠久,高高的穹顶下是巨大到夸张的空间,足够摆开《西贡小姐》的阵仗。 第一次剧场彩排一切顺利,第二次彩排时导演才发现问题。 迈克尔到英国之后急着去看朋友,回来之后就有点感冒,感冒影响了他的嗓音,气息不够稳,但他本来也不是专职舞台剧演员,有点疏漏都可以包容。可是,他把感冒传给了陪他对戏的A组演员,女主角发了三天高烧,第一场彩排勉强应付过去,第二场彩排就撑不住了。不知道哪位工作人员看了新闻报道,说是英国流感已经致死十人。后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俨然变成近在咫尺的危机,第二场彩排中当场忘词的就有两位,还有发烧的演员晕晕乎乎走错了位置。导演把所有人集合在一起,逐个询问身体状况,和剧团经理讨论重新分组——把生病的演员和健康的演员隔离开,在演员们病愈之前至少要能支撑几场。 什么叫祸不单行?剧团经理刚爬上舞台,一块金属片就从灯架上掉落下来。孟熙没在现场,永远保持存在感的乔纳森看到了这一幕,据他说金属片很小,没人知道那东西是属于道具还是灯具,砸在经理头上之后还落在肩膀上弹了一下,才在地面上溅起轻微的声响。大家笑起来,没人把这个小意外当回事儿。经理仰着头看了看,继续宣布分组的计划,可是血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从眉骨到脸颊,然后在真丝衬衫的前襟晕染出星星点点的鲜红。一位还算健康的女演员定睛看了一会儿,确定是血之后才提醒经理:“别说话!不要动!让我看看伤口在哪里?”伤口在侧面,头发覆盖之下,送到医院之后迟迟没有止血的迹象,医生要求她做个血小板检查,果然发现凝血功能有问题。 乔纳森被剧团的人驱使去护送经理,血检报告一出来,他就通知了剧团里的其他负责人。医生不放经理出院,剧团成员也因为这个消息心惊肉跳。孟熙去看了经理,病房里一应设施俱全,送来的鲜花插不下,都堆放在窗台上。忙里忙外的乔纳森也解脱了,和孟熙同行回酒店,一路上几度欲言又止。孟熙有意不问,等他自己憋不住。他一直忍到电梯里,才低声问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去你们的客厅吗——你可以把卧室的门锁上——我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工作和休息。” 孟熙仰头看他,他秀气的眉眼郁气难消,两颊和眼袋都有些浮肿。“是和你一起住的人感冒了吗?”孟熙想想,“等我打电话问问经理,只要她同意,你就搬过来吧!” 她打电话的时候,房门敞开着,他双手交握,站在门外,仿佛面前是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只要她不允许,他就不会踏进半步。 “她说,可以。”孟熙放下电话,乔纳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就拉了一个箱子过来。 其实经理在电话里说的是:那个家伙啊……别被他的礼貌骗了!大学里这样的学生多着呢,看起来诚恳又无害,实际上野心勃勃,什么都敢做。经理还说:“你自己决定吧!你和他又没有竞争关系,他倒不会把你怎样。” 老牌酒店的套房里,卧室很宽敞,而客厅都非常狭窄。长条形的乔纳森在沙发上躺不平,就把两组沙发推到一起,算是给自己搭了张不会掉出去的小床。孟熙睡前出走去看他,他正端着老旧的笔记本敲字,一大杯咖啡放在离沙发老远的茶几上。孟熙看看沙发扶手和茶几之间能走过两个自己的距离,又看看乔纳森。他对她露出一个笑,顺便展示了长臂猿级别的特技,轻松自如地抄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你在做什么?还在学习吗?”她听说他在读硕士。 “我和朋友做了一本电子杂志,生活方式和文学评论类的内容,你要看看吗?”他捧起笔记本,屏幕上光芒闪烁,密密麻麻都是文字。 “我想看看,改天发给我吧!”她打了个呵欠,“晚安,乔纳森。” “晚安!”他声音不大,也足以让她听清了,“谢谢你,熙熙。” 因为感冒和受伤,剧组的进度稍有停滞,又很快恢复正常。乔纳森仍然在其他演员背后跑龙套,而孟熙被拎去和感冒的迈克尔对戏。几乎每一天,她都担心自己被传染上,直到公演开幕,她仍然健康得像是广场上咕咕乱叫的鸽子一样。作为演出场次没有那么多演员,她不知疲倦地去大小剧场看戏,直到自己的零花钱快要破产,才回到酒店守着房间看电视,或者看乔纳森制作电子杂志的版面。怪不得以前曾亦如给她写了那么厚的信,巡演实在是太无聊了,无聊到她只能给杰克写写不具名的情书打发时间——小杰克和琳达现在都比她忙,没有时间一天一个电话地联系了。 她用英语写情书的水平不高,全靠乔纳森箱子里的装的几本莎士比亚撑门面,错误的时态、蹩脚的句型、乱用的生词和诗句一起组成了乔纳森偶尔看见就会扶着额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整页纸。 “你真的应该放弃了,”乔纳森笑得手抖,“我要是写出这样的情书,都不忍心送给姑娘!” 孟熙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大作,读了一遍,觉得至少比上一封有进步,满不在乎地揶揄他:“你能写很漂亮的情书又如何?难道你收到过这样的情书吗?” 乔纳森笑得从沙发弹了起来,一路摆手往外走:“你说得对,我的确没收到过——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有人能把爱说得如此无趣又滑稽。” 无趣吗?孟熙又在信中加进几个东方式的比喻——嗯,这样看起来似乎高深多了。 她不仅给杰克写了乱七八糟的情书,还买了很多小巧的纪念品,给琳达以及在国内、俄罗斯的朋友们邮寄过去。这些事情都忙完,她仍然有足够的时间为登台做准备。 她的前两场都是夜场,扮演越南,或者泰国的舞女,最重要的站位是扮演越南难民扒美国大使馆的时候,她几乎就在舞台的黄金分割线上,灰头土脸,仓皇绝望,在直升飞机离去的轰鸣声中,跪地嚎啕。舞台上的烟尘让她窒息,回后台看到乔纳森捧着水和湿巾,简直感动得快要涕泪交流了。 可惜其他人并不这样想。大家享受乔纳森的周到服务,同时认定他因为天赋不足而只能在剧团里打打零工。 “你为什么想要成名呢?”她好奇地问。 “谁不想出名呢?”他反问。 也对,不止在名利场,就算范围扩大到普罗大众,想要出名的人也比比皆是。名声不仅是利益与成就的附加品,还能满足人的虚荣心。抗拒出名的人并非对出名不感兴趣,而只是对出名的形式或者途径有所不满而已。如果能享受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同时还能名利双收,有什么不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出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想过,很多,”乔纳森的眼睛里洋溢着惊人的光彩,那是名利碰撞的火花,“但是都没有用!就像登山者一样,登山之前都会想很多,可登到峰顶,想的只有下一座更高的山!” “你的‘珠穆朗玛峰’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现在在很低的山谷里,如果不爬上来,就看不到更高的山。”乔纳森坐在沙发上,垂下手的时候几乎快要摸到地板了,就那样低低地比了一下。 “成为剧团的主演?”孟熙学着他的样子,在自己的腰上也比了一下。 乔纳森摇摇头,手掌只抬起了一点点高度,可能还没有到他小腿长度的一半。 这真是所图非小,理想远大了。 孟熙和乔纳森的谈话常常终止于某个随机的话题,不是孟熙站起来回房间,就是乔纳森捧起笔记本开始敲击。这种漫无目的的谈话仿佛是一场蒙着眼睛的探索,在触摸到某个边界的时候,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转身走开。 迈克尔出演“工程师”那场,据说有很多媒体人、剧评人都到场了。但是他们站在舞台上,满眼都是照过来的白光,观众就仿佛只是大片大片的黑色阴影,偶尔爆发出笑声和掌声。迈克尔发挥得很出色,连乔纳森的状态都被带动了,凝视着孟熙的样子仿佛真的陷入了无脑的热恋,而她只能拼命扮演楚楚动人的痴情少女,才能不被乔纳森突然爆发的演技比下去。中场休息的时候,迈克尔在忙乱的后台鼓励了乔纳森一句:“不错!”乔纳森立刻变成鞍前马后的粉丝,紧跟着进了迈克尔的化妆间。他大概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身后剧团演员们乱飘的眼色。也有人对孟熙讲乔纳森的笑话,她会听一下,然后找个借口离开。 能在你面前讲别人坏话的人,也会在别人面前讲你的坏话。有的人习惯用贬低其他人讨好朋友,或者凸显自己,这种性格和习惯是无法改变的。她不能制止,也不能加入他们。 这次下午场的演出算是比较成功。第二天报纸上全是溢美之词,到了周末才看见一些相对冷静的评论,有些剧评人沉淀回味后挑出了无数小毛病,包括迈克尔在内所有演员都被无差别打击。不过有一篇对乔纳森评价很高,认为他“卓越而谦逊”、“理性而优雅”,还专门称赞了他琥珀色的眼睛“美得就像是设得兰群岛海岸线上冉冉升起的旭日”。孟熙被这种浪漫小说笔法惊呆了——谁能隔着那么远看清舞台剧演员的瞳色啊?用战术望远镜看吗? 她在文章的左侧找到了剧评人的头像,不需要仔细辨认也能看出,这是演出结束后跟进后台采访的剧评人之一。当时接待她的应该就是乔纳森。她回忆了一番,并不记得乔纳森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她把杂志翻开来给乔纳森看:“她很喜欢你啊!” 乔纳森认真读了一遍,语气真诚:“应该感谢她,把我写得这么好。” 巡演的最后一场,这位剧评人再次莅临,仍然是演出结束后腿脚飞快地蹿进后台。不过她明显带着采访迈克尔的任务,只能一眼又一眼地偷瞄乔纳森。乔纳森在最后一场的演出中又回到了跑龙套的位置,观众甚至有可能注意不到他。 “我打赌!她迷上你了!”孟熙小声对乔纳森说。 “那又什么好奇怪的?”乔纳森泰然自若,“演员的职业就是让所有人都爱你。” 他们在这边窃窃私语,剧评人已经神色焦急地看过来,乔纳森回了一个安抚的微笑。而当剧评人结束对迈克尔的采访,迫不及待地走过来时,孟熙索性脚下生风遛之大吉。 即便她的事业重心不在剧场,也不想激起女性可怕的嫉妒心,更何况对方还是能在杂志上随意表达自我喜好的剧评人。 迈克尔作为大佬,邀请了所有演员结束演出后一起去酒吧玩乐。不幸的是,孟熙未到酒吧准入的法定年龄,成了唯一被抛弃在酒店的演员。迈克尔表示可以在转天答谢剧组工作人员的宴会上再次邀请她,但她还是决定提前飞回洛杉矶。 这个暑期,电影观众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是漫改电影《绿巨人:不可思议》登上大银幕,而孟熙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则是苏教授即将来美国工作一年时间。 这个消息,她一直拖到了最后才通知到小杰克。小情侣愁眉苦脸地对坐,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女孩的家庭的阻力,还有文化的差异与难以厘清的感情纠葛。 “我会找机会告诉妈妈的——但是得一步步试探,让她能够接受才行!”她安慰着他,自己也不是不心虚的。 “最多不过是又回到从前嘛!我们偷偷约会,通过桑德拉联系。”小杰克的语气也很轻松,可抱着女友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不可思议》的首映礼现场。他们可以持内场票观影,小杰克脸上彩绘了绿巨人图案,孟熙戴了棒球帽,头发散下来挡住大半张脸,两个人手牵着手,端着可乐爆米花,看起来和其他漫画粉丝并无差异。孟熙看到了舞台上意气风发的导演和三位主演,也看到了受邀上台讲了两句的漫画公司主笔,甚至还看到了在嘉宾席坐立难安的特纳先生,但她的确没有注意到其他熟悉的面孔了。直到散场时,她毫无防备地被拉出了人群。 “电影好看吗?”乔纳森似乎比她这个身在其中的演员还要兴奋,一头深棕色短发也染成了非常浅的金色,整个人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你选片太棒了!迈克尔就是我的偶像,他的表演简直无懈可击!” “是的,谢谢。”孟熙挡了一下小杰克。 乔纳森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幸运地避开了袭击的危险。他可能根本没看见小杰克,毕竟现场把脸涂成绿色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他急切地想要和朋友分享消息:“迈克尔签下了我!熙熙!我们又在一起了——迈克尔说新的剧本已经在选,我们可以再演一次情侣——在银幕上,不是舞台!”他平摊手掌,在膝侧比了一比。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暗号,暗示他又爬上了新的高度。 孟熙没顾上回应,也没有时间解释她不打算和迈克尔的新公司签长约的问题,她需要给乔纳森和杰克互相介绍一下,免得杰克把乔纳森当作什么不轨之徒。 “杰克,这是乔纳森,我曾经合作过的——” “尼克!尼克·盖斯特!这是我的新艺名,迈克尔觉得这个名字很神秘,你觉得呢?” 尼克·盖斯特? 真的是尼克·盖斯特吗? 她一愣的功夫,小杰克已经挣脱她的手,一头扎进了散场的人群中。她顾不得新出炉的明日之星尼克,或者说曾经是乔纳森的尼克,也顾不得不知何时坐在嘉宾席间,此刻正登上舞台站在迈克尔旁边大方合影的阿曼达,匆匆忙忙去追寻男友的踪迹。 小杰克一直以来攻击性都很强,但他平时不是这样敏感的性格啊!她搬离公寓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真的伤了他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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