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交集仅止于琴房里的对唱。乔纳森曾经边唱边走到她身边，想要带出一点戏剧表演的感觉来。正是开场那段冗长到令人发指的“一见钟情”，男声浑厚，女声柔美，交替应和，颇有点缠绵悱恻的意思。然而孟熙每次抬头看见乔纳瑟那张仿佛写明了“不满足”“想成名”的脸，都会觉得大倒胃口。 孟熙曾经在半开放的化妆间里听到女演员们聊天时的一言半语，仿佛在嘲笑乔纳森装腔作势，不自量力。她原本就不是剧团的常驻演员，没兴趣多听多问。凭心而论，她愿意支持年轻演员的个人奋斗，但可惜从第一面开始她就不喜欢乔纳森，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也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却十分有效地让她和乔纳森拉开了一点隐蔽的距离。 一个努力而勤奋的人，为什么却不讨剧团成员的喜欢呢？ 不知他是没看出来，还是假装没感觉到，仍旧挂着仿佛“真诚”的笑容，努力凸显自己在剧团的存在感。 孟熙几次看见他在导演面前献殷勤，内心不知叹息了多少遍。可他一转回头来，她心里那点可惜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不舒服的感觉从脚底一直升到头顶。 她把自己的不适感藏起来，尽量避免给乔纳森带来再一次被排斥的印象。大概是在剧团鲜少遇到好声好气，乔纳森就常常往孟熙身边凑，除了变着花样的恭维，偶尔也说几句真心话。 “导演说，巡演我也可以一起去。”他话说了一半，就眨巴着浅琥珀色的眼睛停下来，女性化特质的三层眼皮和自带眼线一般的浓密睫毛几乎能在深深的眼窝里翻出朵花来。 “定下角色了？” 《西贡小姐》这么大阵仗，巡演要带的群演不要太多。“一起去”，指的不止是参与演出，而意味着导演大概是被乔纳森说服了，决定给他一个角色——哪怕只是在舞台上的位置重要一些呢，也算是对他的鼓励了。 “克里斯！是克里斯！”乔纳森憋了口气，脸都红了，颧骨光亮。 孟熙有点惊讶，又觉得不应该表现得太意外。毕竟她自己也不是剧团最优秀的那一批演员，不是照样拿到了“金”的几个场次的演出机会吗？ “祝贺你！你的……外形和年龄都很合适！”她不是乔纳森，过于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你猜我演哪场？” 孟熙尴尬地笑。她内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几乎不敢说破。 乔纳森欢欣雀跃：“和你一起！我们可以演整场的剧目了！” 孟熙内心有一百个小人在疯狂哀嚎：导演你疯了吧？你让迈克尔怎么想？别的场次都是正经的A组、B组搭戏，等到迈克尔想演工程师的时候，就只剩下草台班子？ 迈克尔听说此事之后也很吃惊：“乔纳森？高个子、黑头发的乔纳森？剧团里哪个男生不比他强？”他要是年轻几岁，话会说得更刻薄。乔纳森平时看着还漂亮醒目，但唱腔不行、台风不行，就连身高在剧场里都算不得优势，每次跟着其他男演员跑跑龙套，都得把他放最后一排。 迈克尔独占最大的套间休息室，直接把外面坐着聊天的助理叫进来：“换角的事儿，没和你们沟通过吗？” 助理早有准备：“经理和我们说过了，也说晚些会亲自和您谈。” “他什么意思？” “他说想要把您演工程师的决定作为宣传噱头……” 这就很明白了。迈克尔版的“工程师”如果大肆宣传，肯定会成为媒体和影迷高度关注的场次。这种实验性的表演中，越是凸出“工程师”的核心位置越好。谁扮演克里斯，演得怎样已经不重要了，甚至可以说演得越差劲，越能让人忽略克里斯的故事，而完全沉浸在“工程师”这个人物的疯狂上。 迈克尔和孟熙对视了一眼。孟熙心里暗暗叫苦，看来她和乔纳森都要成为迈克尔的背景板了。 戏剧嘛，有主角就有配角，有聚光灯就有背景板。乔纳森的舞台表现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让她不得不调动全部精神，把内心对他的反感都压缩到角落，努力在这位对手戏演员身上寻找优点。 太难了！乔纳森卖相不错，偏偏不是她中意的款；乔纳森举止并不轻浮，时不时就冒出甜言蜜语，原本应该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人物，可她又不吃这套；乔纳森天性虚伪，只是在剧团不如意，对待孟熙的态度就真诚几分，这几分真诚中仍然难免掺杂着言不由衷的恭维，就更让她厌烦了…… 这可怎么办？他们可是要演绎爱情故事的。 《西贡小姐》的故事结构并不复杂。美军撤离越南前夕，克里斯在朋友的带领下去了“工程师”的妓院，阴差阳错地看了一场“西贡小姐”的选拔，买下了农家女孩金的初夜。年轻的男女一见钟情，睡过立刻难解难分。战火烧到西贡，克里斯没能找到金就和其他士兵一起撤退了，金独自生下了孩子，艰难养大。 ——这桥段俗是俗了点，但是架不住观众喜欢啊。 金有一个自幼许配的未婚夫，在未婚夫来找她的时候，她为了克里斯拒绝了对方。后来政权更迭，未婚夫成了权势显赫的军官，在贫民窟找到了金，想要与她破镜重圆。金依然痴恋克里斯，军官一再强求，为保护孩子，金失手杀死了对方。因此，金在“工程师”的安排下一起流亡到泰国。 在美国，越战士兵遗留在越南的混血儿童问题已经引起社会关注。一直想要变成美国人的“工程师”也通过相关机构，联系上了克里斯。此时克里斯已经结婚多年，身边有深爱的妻子，内心也放不下远方的金。当获知金的消息，他先是对妻子轻描淡写地“坦白”了一番，然后又决定夫妻俩一起去泰国探望金和孩子。他们可以给金一笔钱，让金抚养孩子。 金一直期盼的是，克里斯回来拯救她，带她和孩子一起去美国生活，永远地告别这个她并不留恋的地方。听说克里斯来了，她喜悦地跑去酒店寻找克里斯，却先见到了克里斯的妻子。两个女人当面对质，才让克里斯沮丧地说出当年的真相。而现在，他坚持付钱给金抚养孩子，而金要求他们夫妻把孩子带走。 克里斯和妻子当然是不同意的。在他们看来，从母亲手里夺走孩子是不人道的，这个孩子理当陪伴在亲生母亲身边。出于对克里斯的失望，也为了给孩子换回更好的生活，金用克里斯给自己留下的那把-手-枪-、曾经击毙过未婚夫军官的-手-枪-，自尽身亡。这个华丽又俗套的爱情故事，至此结束。 《西贡小姐》生逢其时，赶上了反战思潮的班车，又把一个渣男的故事包装得充满异域风情，再加上著名的“直升飞机”道具，端出了一幅“老子最有钱”“老子牛逼闪闪”的架势。 乔纳森扮演克里斯很有外形上的优势，他还专门去把深色的头发染成浅色，在舞台上看起来会更像是标准的“美国大兵”形象。他们的身高差距非常明显，在舞台上也是一样，孟熙排练时就觉得有点费劲。不过这部戏的卖点就是异域风情，娇小稚嫩的亚洲女孩和高大威猛的美国士兵——完美符合了一部分观众的审美趣味。 这部分观众，一直就是《西贡小姐》的忠实粉丝。剧团的人津津乐道地分享过：有个胖子痴迷《西贡小姐》，在演出季里能一周连看六场。连演员们都认识他了，大家一直打赌，他什么时候能坚持不住，什么时候能有人打破这个记录。万万没想到的是，打破纪录的是胖子自己。他在某个演出季里一场不落地看下来，午餐和晚餐都在剧场对面的咖啡馆吃，连剧团工作人员都比不上他勤勉。好事者去问他为什么这个演出季疯狂地看戏，他竟然回答说因为他离婚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而不必被老婆嘲笑！那个演出季过去之后，胖子偶尔还会来看戏，后来就消失了。剧团的人有点想念这个执著的粉丝，大家想尽办法打探他的去向，甚至在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担心他已经去世了。很久之后，剧团才在别的观众那里听说，胖子已经卖掉了在美国拥有的一切，搬到越南生活去了。“也许是他终于想明白了。与其一遍一遍看戏，还不如去找自己的‘西贡小姐’呢！”剧团成员窃窃私语，戏谑地笑着。 孟熙不太能理解胖子观众的心事，她有时会在内心吐槽喜欢看《西贡小姐》的观众可能是潜在的恋童者，但她决计不能把这样无理由扣帽子的话说出来。她会拿美国绿卡开开玩笑，说《西贡小姐》本质上就是移民们打破头也要来美国的“美国梦”。乔纳森在一边配合地笑，仿佛被逗得很开心似的。不过等到周围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他就悄悄地告诉她：《西贡小姐》改编自《蝴蝶夫人》，本质上混合了男性对女性忠诚的爱的渴望，与对以亚裔为代表的其他种族的女性的粗糙幻想。“所以，《西贡小姐》才拥有最大数量的男性观众，其他三大现代戏剧都无法与之比拟。” “直升机！”他指指头顶。道具不会摆在排练场，但人人都记得直升机。 “战争和军装！”他指指自己。 “枪和凶杀，-妓-女-与爱情！”他指指她。 “开场走进妓院，中间回归家庭，最后是死亡落幕——一个男人最好的人生理想！” 这个玩笑有趣了！ 孟熙对乔纳森刮目相看，边笑边竖起大拇指：“你对戏剧和男人都很有研究啊！” 乔纳森笑得睫毛忽闪，得意洋洋。 “年轻人啊，真好！”导演走进来看到他们聊天，递了一个“我是过来人我懂”的眼神。他忘记了剧本丢在排练室，拿了掉头就走。 然而他们再也笑不出来了。孟熙是被误会而尴尬，她看看乔纳森，发现乔纳森的尴尬比她要严重一百倍，他的脸涨红了，发际滚下了汗珠。他坐立不安的勉强停留了一会儿，对孟熙说：“我刚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和导演谈，我先走了！”他几乎是跑了出去。 孟熙来不及反应，她也不明白乔纳森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迈克尔扮演“工程师”的排练是大事，乐队老师来了几位，导演全程盯着。乔纳森唱错了几处，在老师的呵斥声中，几乎央求一般看向孟熙。导演又不满意了，挥着手教训他：“你看她，是在看恋人，不是在看妈！你这个俄狄浦斯式的白痴！”乔纳森满头是汗，他勉强跟对了节奏，演唱时汗落下来，落在孟熙揪着他衣服的手上。所有人都看到了，迈克尔先出戏，嗤笑出声。导演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孟熙看来，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却仿佛一下子击溃了乔纳森的自信，他挣开了孟熙，一句话都不说，倒退了几步。 “你做什么？继续表演啊！”导演走向他，凶狠地斥责。 乔纳森慌里慌张的，他像是想要站回原处，又像是想要赶紧离开，就在这样的慌乱犹疑中，导演突然一下踢中了他的屁股。 “白痴！你不配这个机会！你知道吗？你不配！滚！”导演爆发了。 乔纳森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像煮熟的虾一样变得通红，他浑身战栗着转向导演——那是一个攻击性的姿态，连孟熙都能判断出来。迈克尔大步迈过去，一手一个撑着他们的胸膛，把乔纳森和导演隔开了：“干什么？冷静点！” 所有人都去保护导演了，导演在大家的拉扯下继续叫骂。没有人在意乔纳森，哪怕他几乎已经要和劝阻自己的迈克尔动手了。 孟熙拉了他一把，没能拉住，只好冲过去抱着他的腰。这一招对小杰克好用，他的腰侧敏感得像是棉花。对乔纳森可能并没有那么管用，但乔纳森的力道明显减弱了，她试探着向后带他，他挪动了一步，于是她放心了。 “乔纳森，我们先出去！我请你喝杯咖啡，我还想听你讲讲戏剧呢！”她一边絮叨，一边用了全身的力气，磕磕绊绊地把他带出了排练室。 他不说话，薄唇紧闭像是在脸上缝了一条线，又像是嘴里含了好大的火气，喷出来就能杀人灭口。 她索性都不问他要喝什么了，胡乱点了冰咖啡和冰饮，结帐时被他挡住了。 “我有钱！”乔纳森的第一句话是喊出来的，把整个咖啡店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自己仿佛也不敢相信是从自己嘴里喊出了这么大的声音，缓了缓，才抱歉地对所有人笑了笑：“我在练声，没改过来，打扰各位了。” 那个满心算计的乔纳森又回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必说。咖啡喝了一半，他打破了沉默：“谢谢您！我想平静下来再致谢。有您这样的温柔可爱的小姐在现场，我实在不应该那样失礼的。” “没关系，我听说人压抑久了就是需要发泄一下。”孟熙拉扯他的时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划破了手指，她把手放在桌面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不愿意这点小伤被乔纳森小题大作地叫出来。她围着疼的地方摸了一圈，终于确定是一根小木刺，用指甲挤了几下，似乎又没事了。于是她接着说：“不过你找错了对象！导演再怎么批评你，都是他把这个角色给你的，说明他内心还是信任你……” “熙熙小姐，我冒昧问一句，希望你别介意好吗？” “啊？” “你为得到‘金’付出了什么？” 孟熙猛然抬头，盯着乔纳森。他的表情很郑重，欲望之光终于从他脸上收敛起来，却都集中在双瞳之中，烧得人难堪又愤怒。她想要把旁边的冰块都泼过去，她真的去看那桶冰了，他反应很快，用手按住了，又问了一遍：“付出了什么？我没有暗示，但你总要拿什么来交换吧！” “时间，承诺，还有片约……”她紧紧盯着他，如果看到一丝丝暧昧的笑容，她发誓会用冰桶砸破他的头，“我把它们看作小礼物，是我一直以来的努力应得的回报！”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你已经很有名气了，我看过斯科特的电影，你很美，你不在乎这个小角色。”他说：“可是我没有这些，我想要一个角色，已经付出了很多的时间精力和承诺，没有人回报我小礼物！我大学毕业才想要演舞台剧，进这个圈子太晚了，好的机会不会给我，人人都挑剔我笨拙——”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是一片小小的街心花园，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推搡。她也跟着看出去，以为自己会听到一段对过去的回忆。 可是，他说着完全不适合气氛的话：“就算是跟导演睡，他都嫌我不像年轻的男孩子一样光滑幼嫩……” 孟熙目光凝住了，她听到了很严重的隐私，而冷场似乎比这条隐私更可怕，她只能尝试着安慰他：“也许只是你们不合适，你会遇见合适的人……戏剧圈这么大……” “遇见谁？”他的笑声近乎尖利，声音却很小，几乎贴在她耳边说，“你以为我也是？我不是，我讨厌这群娘娘腔！我告诉你，演完这场戏我就要去找更好的机会！我能找到更好的机会！离开时我要狠狠揍他一顿，我还要在有一天他跪着求我的时候，把我的袜子塞进他那张脏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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