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苏姒卿尾音稍稍扬起,心下对林氏的即将来访,先是感到颇为好奇。然而待苏姒卿想起自己往日对待林氏的态度,便觉得接下来要接受的场面,有那么点恐怖。 虽说自己今早已然扭转了厌恶的态度,但林氏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娘亲,想来终究是与自己隔层肚皮,难以真心相待。此番来访,又是为何? 前来报信的丫鬟是林氏房内的,她见苏姒卿沉思不语,想起林氏的吩咐,便递过一个台阶来:“明日姑娘们都得照常上家塾,若是三姑娘想温习一番落下的功课,不便见夫人,我这就去回了,也不要紧。” 丫鬟本还得了其他差事去办,她见苏姒卿先前这般犹疑,说罢拔脚欲走。 “站住。”苏姒卿却叫住了转身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雨晴。” 丫鬟雨晴听闻苏姒卿竟是要她名字,不由感到不妙,心间划过千头万绪。自己做事是急躁了些,眼下这三姑娘莫不是要惩罚她,或是给她脸色看?她怎么忘了,三姑娘和自己的主子不睦已久…… “母亲既要来,我总不好拦着。”苏姒卿抿了抿唇,见雨晴紧张的模样,其实也无意吓她,可自己方才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来拖延,就只好如此,“雨晴姐姐可知母亲爱喝什么茶,我好在扶风院备着。” “嗳……”雨晴却是被三姑娘这转折,给实实在在地惊着了,她咽了咽口水才答道,“夫人近日爱喝老爷自姑苏带回来的碧螺春,上回应当是分了些给三姑娘的。” “嗯,我房里还有。”苏姒卿点了点头,见雨晴惊异不已,抬手将她挥退了。 对雨晴这丫鬟的反应,苏姒卿起初觉得好笑,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尖尖下颔,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身旁的明玉:“我近日很奇怪么?” 明玉素来会安慰自家姑娘,闻言只是笑道:“姑娘只是性子转好了,并不奇怪。” 尽管知晓要别人接受自己的转变还需要些时日,可听到明玉的安慰,苏姒卿仍然一扫心中阴霾,展颜露出一抹明艳动人的笑意:“说的没错儿。” 林氏没过多久便来了扶风院,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手上各自端着个木案。 苏姒卿还未来得及看清木案上是何物,便见林氏走近,她唯有自藤椅上起身笑道:“母亲怎么想到来看我了?” “听阮姐儿说你受了伤,额上还破了皮。”林氏语音和软,透着些历经岁月之人才有的慈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 话落,林氏握了握五指,上前几步,见苏姒卿并未避让,便抬手撩起她的刘海。 见到那厚厚的几层纱布,林氏登时蹙起了眉,语中也带着几分指责,却依旧有抹软绵绵之感:“怎伤得这般严重?” 尽管林氏知道,安国公府内的郎中已给苏姒卿看过,但她就是止不住地担忧。这并非一时做戏,说起来,林氏对自小丧母的姒姐儿一直都甚为在意,只是之前的苏姒卿不领情。 “就是看着严重,不碍事的……”苏姒卿露出轻松的笑容,事实上她在近距离之下,闻到了林氏身上好闻的熏香之气,一时间陌生而温暖的感觉自心头升起。 “你这孩子。”林氏微带嗔意,似是责怪,却更似关心。 这是苏姒卿印象中一直以来的林氏,温柔细致、脾气软和,根本不像会害死她母亲的人。 尽管辅国公府一直对林氏颇有微词,但苏姒卿在前世的后来知晓,荣氏是因生来带有的病而逝,根本与林氏并无分毫关系。 想到这里,苏姒卿心里愈发愧疚起来,低头小脸微红道:“屋子里泡好了碧螺春,娘……母亲随我进去吧。” 不知为何,苏姒卿又开口唤了林氏一句娘。这句亲密的称呼已是第二回被她无意说出,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其实你可以这么唤我。”林氏见苏姒卿有些不好意思,美眸一弯,执起她有些发热的小手,一同朝扶风院屋内走去。 苏姒卿心想,继母的手真是温暖。 二人各自落座后,林氏抿了口清茶,方才关心起苏姒卿平日里的功课:“姒姐儿数日未曾去家塾,明日可是不好再请假了。” 苏姒卿先前独自消化前世的经历,已然躲懒了近十日,此刻她乖巧地点点头,道:“明日我会去见先生的。” “嗯。”林氏轻轻地应了一声,放下手边茶盏,姿态优雅,“怕你跟不上课,我便让阮姐儿将前些日子的笔记抄了一份,今晚最好翻看一番。” 话落,林氏的一个丫鬟上前,将木案内的笔记交与了明玉。 苏姒卿微微惊异地抬头,顿了顿又怯怯地垂眸道,“多谢娘。” 林氏语音轻柔,听着十分温和舒服:“不必客气,我为你二人的课业操心,那都是应该的。” 苏姒卿觉得林氏的声音就像一朵梨花白的绢花,柔软动听,也难怪在生母逝去之后,林氏会一人得到她爹的独宠。 此时林氏又道:“墨哥儿也有一物要送你。” 苏姒卿挑眉,便见着林氏身后的另一名丫鬟,将放着一个金色小瓷瓶的木案呈上。她思索了番苏墨清此人的性子,应当不会送什么多余的东西,便问道:“这是……治伤药?” “的确是。”林氏笑着点点头,她也未料到墨哥儿这回会如此热心,想来还是因着姒姐儿待阮姐儿好了,这个护妹的长兄才冰释前嫌,“此药产自闽南,据说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已让府医过目。明日开始,你早上抹这个就是。” “好,有劳娘跑一趟了。”苏姒卿点头。 “不打紧。”林氏交代完自己的来意,便起了身打算回房。苏姒卿坚持己见,一路送她到了扶风院门口。 林氏先前拗不过苏姒卿,此时唯有无奈地笑:“夜里风大,你这孩子真是……快回去吧。” “那我回了。” 苏姒卿说罢,方才肯转身走回院内。而林氏见此,却不由多看了一眼苏姒卿袅娜的背影,微蹙起细眉。她心想,这孩子对于生母的早逝,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么? 待苏姒卿一回到房内,望着桌案上摆着的笔记和小瓷瓶,她面上便止不住地挂着笑意。 立在一旁的明秀见自家姑娘这么开心,便好奇地问道:“姑娘这是打算同二房都处好了?” 苏姒卿本来兴致正高,闻言笑意突然浅淡了些,她走到桌案前坐下,把玩着那小瓷瓶反问:“秀儿觉得不应该么?” “秀儿不敢。”明秀察觉到自己惹得姑娘不悦,当即有些慌张地低头认错。然而这一肚子的疑问,她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就连明玉,也只能理解苏姒卿待苏阮卿好,而不能理解自家姑娘为何要待林氏如此宽容。 “或许你们都觉得,方才我唤娘的人和我爹,都是杀害我生母的凶手。” 苏姒卿并不想对两个丫鬟藏着掖着,可她不好说出别人都还不知情的真相,唯有尽量解释道:“可我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否则我的日子也不会如此好过。” 明玉听闻这番言论,不由心头微惊:“姑娘,您是否知道了什么?” “当年我生母强行逼迫爹娶她,娘才不得已变为妾室。这事你们都瞒着我,不过我还是知晓了。” 苏姒卿波澜不惊地陈述事实,尽管她只坦白了一部分秘密,却依旧让明玉和明秀二人震惊不已。 当年那件事,是苏铭山和苏老太太等人一同商量,刻意瞒着苏姒卿一人的。而辅国公府也觉得此事并不光彩,自然不会多提,苏姒卿也就一直蒙在鼓里。 “姑娘,对不起。”明玉和明秀双双认错,可她们也知道苏铭山是为了苏姒卿能一直无忧无虑,这才选择了隐瞒荣氏当年不齿的手段。 “不必如此,你们也是为了我好。”苏姒卿此刻面上冷静得过分,她放下手中瓷瓶,挥退了明玉和明秀两名丫鬟,“都下去吧,我想一人静静。” …… 其实苏姒卿本只是想转移两名丫鬟的注意力,方才会提起过去的事儿。可此刻,她却陷入了一阵回忆之中。 以前对生母荣氏,苏姒卿一直是心存敬重的。可得知真相后,她就很少再想起这名早逝的女子。这牵扯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上一辈的恩怨。 十五年前,荣氏当众诬陷前途正好的苏铭山看了她身子,更利用辅国公府的威势相逼,做了心上人的正室。 一同被抬进安国公府的,还有苏铭山的青梅竹马林氏。 二人先后有孕,林氏早一步生下了庶长子苏墨清;而荣氏晚了一步,诞下一名女娃,即为苏姒卿。 辅国公府得知后,便对庶长子一事颇有微词,更未想到没过多久,荣氏竟得了一种奇病去了,一时间两府闹翻了天。 许多人着手调查此事,更有甚者指责苏铭山手段毒辣,后来却一直没有证据和有力的说法。林氏却没过多久,又怀上一胎,随后生下了苏阮卿。 自荣氏逝去之后过了三年,苏铭山按规矩抬了林氏为正房。他知道很多人都对自己和妻子有误会,尤其是姒姐儿,却还是尽力隐瞒着荣氏当年所为。 尽管荣氏用手段强行成了他的正室,夺走了本该属于林氏的位置,苏铭山对于姒姐儿,却始终无法生出一丝气来。 早在姒姐儿出生之际,苏铭山抱着这粉团子一般的女娃,就做出了如此决定。 苏铭山一直相信,姒姐儿有一天会消除对自己的误会,到时他们还是亲睦友善的一家人。而林氏对于苏铭山的隐瞒也十分支持,府内苏老太太等人都未提出反对。 此时苏姒卿坐在桌案前想着想着,眼眶突然就湿润了。她一瞬间情绪崩塌,捂住自己的脸,在房内哭了一会儿。 没想到她终于能体会到苏铭山的用心,却是用了一世之久。 希望这一世,尚不算太晚。 至于苏姒卿为何会知晓全部的真相,其一是在嫁人之后,苏姒卿听闻了荣氏当年的手段;其二是在后来,辅国公府的许多人相继得了荣氏当年的奇病,多亏了正巧路过京城的当世神医秦仙出手,方才治好此病。 他说,这辅国公府一脉具有的家族病十分鲜见。而当年的苏铭山根本不可能提前预知此病的到来,也就白白背了十多年的黑锅。 此刻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苏姒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肘碰倒了先前那金色的小瓷瓶。望着眼前的笔记和药,她不禁又哭又笑,却是渐渐收住了金豆子。 这一世,她要待家人都好,包括用心疼爱自己的林氏。就算是冷言冷语的苏墨清,苏姒卿如今也想明白了,二人僵硬的关系,都是自己过去的轻慢造成。 且就算二人关系不善,苏墨清也从未在苏姒卿面前说过一句荣氏的坏话,可见他到底还是心存善念,是个值得信赖的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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