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宝宝

打电话来的是夏毓，问苏木木现在在哪。　　苏木木告诉他自己在吃面，夏毓说他也要过来。　　苏木木点头，“恩，就在学校后面的那家牛肉粉店，总是很多人的那家。”　　胖胖的店老板听见苏木木的话笑了笑，行云流水地将面从沸水中捞出来，低低摔进大瓷碗里，又用大汤勺舀了几瓢满满的带着牛肉的卤汁，沿着碗边，浇了一圈在碗里。　　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被端上来放到桌上，老板笑眯眯地开口，“小姑娘，怎个不吃葱嘞，加了葱才更香嘞！”　　热爱食物的人总对食物有种执着的追求，在他们看来，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食材搭配总是浪里淘金后最完美的那个，缺一点少一点都让他们抓耳挠腮地心痒痒儿。　　苏木木面对老板善意的提醒，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板自然也只是随意说一嘴，不会真的干涉什么。　　　　苏木木才刚提起筷子，夏毓就背着书包出现了，校服袖子被挽到了小臂中间，露出来的小半截儿手臂苍白得像易碎的瓷质品，透着股脆弱的美感。　　美感是其次，瘦弱更扎眼些。　　夏毓在有些逼仄的两张桌子见的空隙坐下，和苏木木一对比，刚才的瘦弱又仿佛是错觉了。　　夏毓把书包放到一边的凳子上，这样才好了一些。　　夏毓也叫了一碗牛肉面，大碗的，像给苏木木的碗外面裹上一层厚棉袄，全方位地大了整整一圈。　　巧的是，夏毓也不吃葱。　　胖老板再次端着一碗面放到桌上，大概心里实在有些不得劲儿，像是个看见挑嘴的孩子，忧心忡忡的家长，于是拿出些气势来，道，“男孩子怎个也那么挑食嘞，看看你瘦的，就是不知道好好吃饭，才会这样嘚。”　　突如其来的教育砸得夏毓手足无措，夏毓两手扶着碗边，都不敢动筷子。　　胖老板说完，掸着擦汗巾往店里面走了。　　苏木木极力压抑，低着头，嘴角扬起，差点笑出声来。　　可这样子毫无疑问地被坐在对面的夏毓看了个正着。　　“木子。”三分羞愧、七分气恼。　　苏木木没什么诚意地扯下嘴角，说话时却还带着点笑意的余韵，多了些鲜活气，“夏毓，你是属乖宝宝的吗？”　　苏木木没怎么过脑子，这话就像踩着滑滑梯似的，从嘴里跐溜一声滑出来，把对面的人冲了个人仰马翻。　　夏毓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整个脸都红了起来，像是莹白的暖玉中漫出朦胧的血色，漂亮的淡褐色眸子带着羞恼看着苏木木，嘴唇也紧紧抿了起来。　　也许是今天心情不错，又或者逗逗夏毓这件事意外的有趣。　　苏木木起了些恶劣的心思，也不开口说话，反倒笑着迎上夏毓的目光和他对望了好一会儿，看得夏毓的眼睛一点点挪开，连脖子都泛出一点粉色。　　夏毓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把碗里有些坨了的面搅开，加了一筷子，吃了满满一大口。　　像是要再也不要搭理苏木木的样子。　　也许要被打入冷宫的苏木木同学毫无自觉，心情颇好地跟着吃起面来。　　底汤鲜浓，大块的牛腩肉炖的软糯筋道，实在不负盛名。　　　　两人离了店。　　吃饱了的苏木木步子放得极慢，像早上起来踏青锻炼的老太太。夏毓腿长，步子一迈抵两个开启了老太太模式的苏木木。　　眼看着两人拉开了好几步的距离，苏木木才慢悠悠地开口，“夏毓，吃饱了不能走太快。”　　夏毓闻言停下，原地踯躅了一下，转身看了苏木木一眼，才慢慢回到苏木木身边。　　“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苏木木问。　　夏毓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吐出几个字，“还行。”　　“有没有什么不会的，我帮你看看？”　　夏毓不说话。　　“一直说要给你剪头发，你下午有事儿吗？没有的话我们今天下午把头发剪了怎么样？”　　“……恩。”　　“恩是行还是不行啊？”　　“行。”　　“那顺便一起写个作业？”　　“恩。”　　“恩？”　　“行。”　　苏木木两手揣在口袋里，悠哉悠哉，心情美妙极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夏毓家。　　东西放好，苏木木搬来一张椅子对着阳台放着，招手让夏毓来在上面坐好。　　苏木木一手勾着夏毓下巴，把夏毓的脸微微向上抬了一些，然后用梳子把他额前的头发全部归到前面。　　夏毓微垂着眼皮不去看苏木木的脸，可苏木木就这么站在站在咫尺之外的地方，近的夏毓能够闻到苏木木身上残留的牛肉面的气息，苏木木爱吃辣，那气味里仿佛也带着些花椒、米椒的呛人气息。　　夏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苏木木拿起一旁的剪刀，夏毓的刘海弄下来将将到眼皮中间，密而繁杂的发梢戳的夏毓的眼睛疼，夏毓不住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苏木木改为两指按在夏毓脸侧，剩下三指蜷着撑在夏毓脸颊上，“夏毓，闭上眼睛。”　　夏毓听话地闭上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在阳光下有些轻颤。　　越发的像个乖宝宝了。　　“我要剪了，别害怕，也别睁眼。”　　苏木木拿着剪子，比着眉毛与发际中间的地方，慢慢地剪过去。　　冰凉的剪子时不时碰到夏毓的皮肤，每碰到一下，夏毓的眼睑就颤动一下。　　苏木木注意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加快了些动作，一气儿剪到底。　　把剪子放到一边，苏木木把夏毓脸上沾着的头发碎轻轻拂掉，然后把刚剪好的头发微微打乱到自然的样子，拉远身子细看了一下。　　不错，大功告成。　　“好了。”　　夏毓闻言睁开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扒拉了两下刚剪好的头发，站起身，夏毓拿了扫把将地上的碎发清理好，把垃圾倒进垃圾桶里，洗了手，才又回到客厅。　　苏木木看着夏毓一个人忙活的起劲，也不打扰，坐在沙发上捧着杯温水看着。　　夏毓也坐到沙发上。　　“你五一一个人待在家吗？”苏木木喝了口水，温温的，刚好不烫嘴。　　“晚上要去小姨家吃饭，其他时间都在家。”　　苏木木不知道这个小姨与夏毓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心里有些关心，但总也没办法开口问，好像只要一开口，就破坏了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坚守的一些原则，苏木木就不再是苏木木了。　　苏木木往后一躺，整个人靠到沙发椅背上，后脑勺仰着顶到了沙发后的墙壁，苏木木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挡住突然涌上心头的一点自我怀疑和疲惫，嘴里不动声色地喃喃道，“突然有点困了。”　　夏毓便以为苏木木是真的累了，立刻关心道，“困了就休息会儿。”　　苏木木轻声应道，“恩。”　　　　苏木木没想到自己一闭眼就真的睡着了，醒来时日落霞光透过漆红木窗洒了满室，苏木木懒懒的，竟有些不愿动弹。　　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苏木木偏头去看，才发现夏毓就坐在沙发另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页泛黄的蓝色封皮的书看着，很认真的模样。　　苏木木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安宁感觉，像是久居闹市，一直以来为浮世所扰的人终于找到一片山林桃源，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鸟花月，寂静无声。　　　　“醒了？”夏毓放下书，侧头看向苏木木。　　“恩。”苏木木坐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一张羊绒毯，下意识地看了夏毓一眼，苏木木把毯子叠好放在一边，才垂下眼睛，接着道，“你能和我说说你的家人吗？”　　苏木木到底给自己的好奇留了最后一丝底线。如果夏毓有哪怕一点点的勉强，苏木木就绝不会再问。　　苏木木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同时，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尖利、冷酷、无情。　　哼，你何必如此虚伪，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装成一副清高模样，你明明知道，只要你问出口，夏毓就一定会告诉你，不是吗？　　是啊，但是，苏木木已经做出了选择。　　　　夏毓手指抓着膝盖上的书页，余光见苏木木并没有看着自己，便转回头，视线转向阳台，整间屋子里唯一光亮的来源。　　夏毓不确定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自己的家人，妈妈和小姨一家。前者给过他这辈子最温暖最幸福的回忆，却在他还是个懵懂孩童时离他而去。他和后者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也被整整厌恶了十二年。　　这样一想，夏毓自己都觉得惨兮兮的。　　可还是有些高兴，因为有个人坐在他身边，告诉他能不能和我说说关于你的事情。　　夏毓眨了几下眼睛，低声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能一直听着吗？”　　苏木木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只能看见夏毓的侧脸迷蒙地映在一点光亮中，太阳大概下山了吧。　　“恩，你想说的，我全部听着。”苏木木也跟着放低了声音。　　于是，这一次，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夏毓把这些年以来，所有积压在肚子里的，曾经某个时刻想要说出口的话，翻箱倒柜地挑挑拣拣，有一样没一样地一个个倒出来，直到那些经年的积攒一点一点地被宣泄一空……　　　　夏毓时快时慢地说着，苏木木始终在一旁安静地听。　　　　等到最后一点微末零碎也消散在空中，夏毓有些怔怔的，一下想不起此时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苏木木。　　脑筋缓慢地转了转，夏毓得出了结论，自己应该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轻松一笑，然后告诉苏木木，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正打算牵起嘴角，一个带着清冷气息的拥抱缓缓靠近，随后将自己松松垮垮地包围在里面。　　苏木木轻轻地抱住夏毓，用手一下一下极慢地拨着夏毓额前的细碎头发。　　想说些什么，奈何搜肠刮肚也寻不出合适的话，到头来，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夏毓，你可别哭。”　　苏木木的声音，温柔时也显得淡淡的，容易教人忽视。　　　　夏毓牵起的嘴角停顿了半瞬后继续上扬，漾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笑。　　等到苏木木停下动作，垂头来看他的脸时，夏毓才轻轻答应，“不会哭的。”　　　　苏木木得了回答，放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开关，“那我开灯了。”　　“好。”　　苏木木按下开关，屋子里一下子亮起来。　　苏木木再次看向夏毓。　　夏毓冲她笑了笑。　　苏木木彻底放下心，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在这儿呆了多久。　　走回沙发旁边，苏木木拿起自己的书包，打算告辞，“那，我先回去了？”　　“恩。”　　夏毓把苏木木送到门口。　　苏木木看着夏毓，忍不住又交代一句，“赶紧吃饭，不要自己一个人偷偷难过。”　　夏毓点头。　　“那，再见。”　　夏毓挥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