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厄姆河是吉尔伯特公国最大的一条内河，克罗宁府就座落在河畔。 老实说，那并不是一个建立城市的好地方，毕竟大部分的地形都是高底起伏的丘陵，最初到达那里的人几乎不知道应该在哪里修建房子。远远不如几十里以外一马平川的罗利郡以及另一个方向正好处于出海口的哈珀德港。 但据说当时的领主麦考利公爵夫人认为丘陵下面的那片平原足够养活他的农夫和骏马，而山上茂密的树林则在为他提供打猎的好去处的同时，抵挡住了哈珀德港方向随风而来的海腥味儿，是绝佳的居所，便说服自己的丈夫在这里定居。出于对妻子的爱，麦考利公爵亲自设计了他们的城堡，并以夫人的名字命名。上天对富有的贵族多有眷顾——在原定地址修建城堡的时候，他的工人又掘出了一眼温泉。 时光过得飞快。麦考利公爵修建的摩黛斯提城堡已经换了几任主人——新的这一任还悬而未决。距离克罗宁最近的哈珀德港倒是住着一位公爵，不过克罗宁并不属于他的封地，国王陛下也没有委任他来做此地的领主。 没有地方领主并不十分影响地方秩序，毕竟克罗宁府治安官□□·伯纳德是个可靠的人，哪怕盗贼团伙在城外弄得乌烟瘴气，城里也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今夜的摩黛斯提城堡久违地热闹，因为它已经许久不曾接待来自王都的尊贵客人，同时，由于客人们之前有过那么吓人的经历，这次的晚宴便准备得格外精心，以期冲淡客人的不悦与恐惧。 作为克罗宁现在的最高执政官，伯纳德主持了这场晚宴，宴请的主角当然是来自罗赛第家族的两位女主人，以及拥有多重身份的冈瑟小姐，同时，在剿匪行动中立下功劳的指挥长和他的邮递员好友也受邀出席。 在明晃晃的烛火之下，众人身着盛装，杯觥交错，笑语晏晏，让露西妮有了一种回到王都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她想。 主角永远是美丽大方的卡米拉。 从前是卡米拉·贝洛特小姐，现在是卡米拉·罗赛第夫人，永远的王国之花。 卡米拉穿着一件缀着宝石的大摆裙——为了旅途的轻便与舒适，她们没有带那种有巨大裙撑的宫廷盛装，但卡米拉的曲线纤侬合度，腰线以下浑圆丰满的翘臀就是天然的裙撑，那样诱人的曲线连露西妮看了也要嫉妒。她的金发全数盘起，露出优美如天鹅一般的脖子，耳垂上缀了两颗蓝宝石的耳环，十分衬她的眼睛。她拿着一把蕾丝折扇半掩着嘴唇，和人们谈笑风声，眼波流转之间，总让人产生“她一直在看我”的错觉。 卡米拉就是这样的女人，八面玲珑，不会让任何一个和她交谈着的人感觉到被忽视，每个人都能如沐春风。 露西妮也展开折扇遮住了脸。这并不是模仿，而是此刻的她有一丝丝的自惭——她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好看。连日以来的夜不安眠让她眼睑下有了重重的黑眼圈，唯一自傲的白晳肌肤也没了血色，脸颊上还能看见细细的血丝。出席晚宴前扑了许多的粉勉强遮盖了一些，但还是一眼能看出她的精神很差。 她又朝卡米拉那边看了一眼。卡米拉身边围着的都是男人——乡绅、富商，还有那个……那个叫“尤里西斯”的人。 他察觉了她的视线，突然朝她看了一眼，她忙偏过头假装自己没有在看他。 另一边是那位冈瑟家的小姐。 “冈瑟小姐！” 乔伊斯转过头，那个年轻的治安指挥长显得有些紧张：“请恕我冒昧——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雷契尔·贾维斯——您可以叫我雷契尔——啊！不……我……” “很高兴认识您，贾维斯队长。”乔伊斯适时地接过话，没让他继续尴尬。 雷契尔的脸有些红了：“很抱歉。其实我想对您表示一下我的感谢——在树林里，您曾经救过我……” “那并没有什么。”乔伊斯摇摇头：“那时我们是战友，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雷契尔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但是眼看着她对自己礼貌地一笑就要走到别处，他心里一急：“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乔伊斯有些不解：“在我离开克罗宁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机会见面呀。” “哦……是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她背影的眼神多有不舍。 真是一位美丽又独特的小姐，雷契尔想。 正对着那两位的互动发呆的露西妮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变暗了，抬头一看，尤里西斯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惊呆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请恕我冒昧，尊贵的小姐。”尤里西斯朝她鞠了一躬，抬起头冲她微笑，“我是尤里西斯·卢克，能有荣幸知道芳名吗？” “露西妮……”露西妮竭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不要那么急切：“露西妮·罗赛第。” “罗赛第小姐。”尤里西斯从侍者的盘子上擎起一杯酒递给她，“您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 露西妮接过酒，听到这句话猛地醒起自己一直忘了遮脸，忙抬起扇子。可她的眼睛却不太舍得离开尤里西斯，又很怕看他的眼睛，一直间竟然比烛火还要闪烁。 “您受惊了。”尤里西斯说。 “我……我一直很怕。”好不容易开了口，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露西妮恨得咬舌头。 “您不用怕。”尤里西斯微一挑眉，说，“您忘了吗？是我，亲手解决了他。我用利刃刺进了他的心脏，他就在我们面前停止了呼吸。亲爱的小姐，他再也无法作恶、也无法再伤害您了。”说着，他用手中的杯子轻轻地在露西妮的杯子上碰了一碰：“祝您今夜好眠。” 露西妮看着他转身离去，轻轻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甘冽的滋味让她的胸口火烧一般的灼热。 另外一边，卡米拉正在和伯纳德交谈。 “实在太感谢您了，治安官大人。” “哪里的话，是我工作失误才造成您和小姐的无妄之灾。很抱歉给您的旅途增添了不愉快的回忆。”伯纳德谦卑地说。 卡米拉啜了一口酒，伯纳德继续说：“想必您与小姐还没来及在城里四处看看？” 卡米拉看了不远处独坐的露西妮一眼，微笑道：“进城之后，露西妮的精神不太好，一直提不起兴趣呢。” “既然如此，就允许我大胆向您推荐吧。”伯纳德说，“克罗宁的温泉公馆是远近闻名的。那里风景优美，温泉水还有独特的治疗作用，对露西妮小姐的情况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已经吩咐了馆主，您们在那里将得到最周全的招待。” ※※※ 克罗宁温泉公馆是城里最有名的建筑。和摩黛斯提城堡的私人性质不同，温泉公馆向所有到来的贵客开放。这些隐藏在丘陵中的泉眼是在摩黛斯提城堡修建过程中被发现的，于是麦考利公爵挖开山包，填平沟壑，利用了修建城堡剩下的石料顺着地势砌出一个个平台，又花了十来年时间建成了这座温泉公馆。这些平台都连着一间带有温泉池子的小屋，屋顶用彩色玻璃装饰，屋外的平台空气清新，栽种着各种适合在本地生存的植物。平台之间，可以相互看见，却不相互打扰，既不让人觉得寂寞，又隔绝了纷杂，这样精妙的安排一直为人所称道。也因此，即使他本人已经去世了上百年，他的名字依然在贵客之间口口相传。 公馆的一处紫藤花架下，有身穿灰色长裙的侍女正张罗着下午茶。她们身后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她旁边的侍女上前来推动秋千，她却摇了摇头：“不用，我就想这么待一会儿。” 平台上铺的是平整的石板，早由侍女们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光洁的脚丫踏在地面上朝后轻轻用力，秋千就自己荡了起来，不至于无聊，又不影响她朝下面看。 平台正对的方向是温泉公馆的大门，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是否有人出入，但站在大门口却无法看清这里的情况。 “露西妮？” 身后屋子的门轻轻打开，一个女人包裹着温泉的雾气走了出来。她的脸上还带着红晕，搭着侍女的手臂走到少女身边的靠背椅坐下，身姿娇柔仿如无骨一般。 “卡米拉，你可真久。”露西妮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扫了她挽成圆髻的头发一眼，说。 卡米拉把脸颊旁边的一缕细发别到耳后：“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完美的外表对于女人来说有多重要。”然而她又想，这样正值妙龄的少女，怎么会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而哀伤呢。她看了看露西妮，果然她只是随口说了那一句，对于卡米拉之后的回应并不关心。 “怎么？”卡米拉伸手，让侍女为她涂上护手的香膏，“还在害怕？” 露西妮摸着脖子上的疤痕——并不是很深的伤口，经过这些天已经开始结痂脱落，要不了多久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肉体的伤口总会愈合，可心灵的疤痕永远存在。 她，露西妮·罗赛第，罗赛第家唯一的小姐——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那噩梦般的几天直到她获救之后还在纠缠着她，让她夜晚无可安睡，直到…… 直到那天在摩黛斯提城堡里重新见到那个人。 有那么一种时候，你会开始莫名其妙地注意一个人。你的感觉会变得十分灵敏，你会发现你生活里的一切都和那个人有关，哪怕是完全不想干的东西，都能找到和他相联的部分。如果他出现在你的视线范围之内，哪怕是再隐蔽的地方，哪怕是在你的背后，你都能立马发觉，并开始观察他，恨不得能看清楚他的一切，甚至是头发丝。而他的视线会变得十分灼热，一投向你，你就不由自主地闪躲，好像怕被灼伤那般，但不过片刻，你又会寻摸着他的身影，生怕他就那么消失了。 露西妮现在就是这样的。 城堡那天之后，她的眼角余光中好像总是会出现疑似那个人的身影，当她去追寻的时候，他又不见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安眠药，是她的定心丸，是她一边想着一边就能安然入睡的法宝。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再听他说说话。 然后她就在视野里看见了他。 尤里西斯！她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 尤里西斯正从平台下方温泉公馆的大门口经过——那地方离她很远，可她就是知道，那个施施然走着的男人一定是他。 她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火热。 突然，那个人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便好像被烫到一般垂下了头。 他感觉到她了吗？他看到她了吗？ 他是不是发现她正在看他？ 露西妮偏过头，急切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她这样子太丑了，他看到了一定会笑她的。如果她像卡米拉一样，让侍女帮她梳理好再出来——她又重新朝那里看过去——那不行，那样花的时间太久，她会错过他的！ 错过这一眼，她将会多么遗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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