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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怡容已经走到了站台的外面,匆匆行进着的人群,一辆接一辆的黄包车一字长蛇的摆在路边,不时地有车夫走过去,殷勤的问提行李箱的人是否要坐车。  然而瞥一眼怡容,那些车夫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更有些哼了一声,似乎怡容站在路边挡了他们拉车的生意,怡容涩笑,抬手抚一下鸭舌帽,沿路向前直走。  眼前的这个陌生城市,看似比北平人口稠密,却并不那么风景如画,比北平还要熙熙攘攘,却不那么浪漫,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的时髦服装,无不流露出崇尚西方自由的文化气息,时不时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放的是西洋音乐,但很快就被嘈杂的汽车喇叭响声淹没。  天气阴沉沉的,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味道,阳光被密布的乌云遮住,若有若无的一缕阳光洒在了不知名的弄堂屋檐角落里,好像深怕人们把这些偏僻而简陋的建筑遗忘。  怡容并不打算按着父亲生前留下的地址去寻亲,她只想先找一个住处安顿下来,至于别的什么计划,都要等到熟悉了上海这座城市后再作打算。  怡容挑了一处还算干净文明的弄堂,租了一间单人公寓,换了里面的窗帘,桌布,床单,全变成了天蓝色,整个屋内都是这一种颜色,也许在她心底,极其渴求纯净与自然,不喜欢那些造作或暧昧的色调。  隔墙的亭子间里,住着一个舞女,她的那扇窗户总是紧闭着,花窗帘也从未拉开过,仿佛是静止的,只有在夜半时分,才能隐约听到关门声。  怡容对那些灯红酒绿下的对男人卖弄风姿的女子,突然产生了好奇,甚至有窥探她们真实生活的念头。  这个夜晚,怡容在台灯下写日记,她已在上海呆了两个多月,可仍然不喜操着上海本乡音的小市民,总觉得他们眼神里带着算计,行为中更处处算计,他们是精明的,可骨子里又是自私的。田妈给了怡容一张中国银行的一万元本票,怡容很是惊讶这样任劳任怨的一位女仆何以积蓄了一万元,她也开始为田妈担心,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在她逃走后,又该怎样对待田妈?  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碎玻璃碎碗的声响,更有女人尖细的嗓音,“臭biao子,专门gou引男人!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什么货色,也想攀高枝!”  怡容披上羊毛披肩,便冲出了屋门,刚向左边迈了一步,就见从屋里又摔出一个精致的瓷瓶,紧接着一位穿着深紫色碎花旗袍的女人走了出来,瞧了一眼怡容,冷笑:“一帮子狐媚东西!”丰满的身形扭动着走下窄小的楼梯,只听得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嗒嗒”作响。  怡容绕过那些碎瓷片,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眼前却已是一片狼藉,对于她这个突然而至的女孩,显然没有引起坐在沙发上抽烟的女人的注意。  怡容仔细打量着这个女人,竟有些莫名的失望,这个女人并没有任何修饰,头发随便的用手绢扎起,衣服更是旧的,脚上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拖鞋还在梨木雕花柜下,歪歪斜斜的,一碟糖果瓜子全洒在地上,与玻璃渣子掺合在一起,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却已残落,死气沉沉的躺在半新的织花地毯上,可以想象得出,作为男子示爱的礼物随时可能挑起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而这种虚假且不长久的关系也将随之断送了。  “你的手流血了?”怡容惊道,赶忙走过去,掏出丝帕包住她受伤的手面。  她竟笑了起来,抬目注视着怡容,笑问:“你这个外乡妹,也是来看我叶萍的笑话?”  怡容微怔,摇了摇头,“我只是住在隔壁,听见你这里有吵闹的声音......”她话又止住,不想对方难堪。  叶萍把烟头按灭,烟灰缸里快盛满了,而桌布套上也有几个香烟熏烫的烟孔,显得有些破旧,她又从桌上捡起一包烟,准备打开,不想却被怡容夺去,她脸一沉,说道:“干甚么,难道你也想教训我?”  “不,我不是你的父母,哪里有资格教训你,只是你不该再抽烟了,我想说的就这一句。”怡容把那包烟丢回桌上,起身便走,刚走至门口,就听见有什么东西被砸到地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厉斥,  “你以为你是谁?是西方人信奉的救世主?父母?即便是我的父母,也不配教训我!是他们先无情的抛弃了我,我才成为这上海滩百乐门的舞女,我每日对那些恩客们强展笑颜,只为了能够养活自己,我恨透了交际场上那些喜欢甜言蜜语诱惑女人的伪君子们,他们比我们这种下贱的女人还要肮脏,还要无耻......”  怡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与她之间,竟有着同样的境遇,都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只听一声叹息,“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我也已经习惯了。”  怡容抬头看见叶萍拿起扫帚,躬身将那些碎片瓜子全扫到一处,眉眼间倒很是清秀,全无舞女的妖娆之态,只是举止之间有一隅寂寞,像油画上由冷色调线条勾勒出的风景。  叶萍很快收拾干净屋子,熟练程度超过一般主妇,若外人初次见到她,大概会以为她只是一位普通而勤劳的弄堂里的家庭主妇。  她舒了一口气,打开柜上的留声机,跟着曲调哼唱起来,又松开头发,头跟着节奏晃动着,好像已完全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  怡容突然感觉自己与这样的氛围格格不入,转身疾走。  音乐戛然止住,声音变得轻柔,“你叫什么名字?”  “怡容,甄怡容。”怡容答道。  叶萍沉吟片刻,笑道:“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怡容回身,讶然道:“你也爱读李煜的诗词?”  叶萍笑着摇摇头,“小时候读了一些,现在哪有闲工夫读诗呢?”  怡容低了头,心里不是个滋味。  “你喝酒吗?”叶萍已拿出一瓶红酒,打开瓶盖,倒了两杯。  怡容接过酒杯,看着叶萍轻啜一口,又慢慢摇晃杯中酒,薄唇勾起一抹残笑,“我也是像你这样的年纪来上海的,过去的这四年,真的好漫长......”  “百乐门?可有位姓坂本的先生去过那里?”怡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日在火车站看到的报纸上自己父亲的名字与坂本先生牵连在一起,虽明文报导是一场意外的车祸,但怡容从不这样认为。  叶萍把酒杯放在桌上,浅笑说:“坂本?是个东洋人?在百乐门,那可是最常见的座上宾,金发碧眼的也不少,在上海这种地方,有权的,有钱的,都会到百乐门消遣玩乐的,不过你怎么认得东洋人?”  怡容苦笑:“我也是听人说的,只是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去百乐门开开眼界,我有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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