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sk.3qxsw.com

第一卷:来时劫  第五章:青楼    陈拂归后知后觉,原来预想中的封城并未发生。  锁眉沉思,他却不得其解。城门大开,一如往常,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直奔有狐而去。或许陈秭镇等的就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的一刹那,这远比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要轻易得多。   他潜心想想,俯下身来飞快嘱咐龄漫:“你别乱动,记住,就躲在这里,最多一个时辰,我一定带一个毫发无损的白龄绥出来!”龄漫知道自己任性闯进去也只能成为负担,连忙点头如捣蒜。陈拂归把凉葬递给他,精致的脸庞绷得有几分僵硬,眼神一暗,说道:“保管好这把剑,一个时辰后我来取。”  说罢纵身一跃翻进院内,伪装成侍卫轻车熟路地寻到私牢。门口只有两名侍卫守着,他转转眼珠,脚下生风地过去急着嚷道:“将军要见那女子!”  那二人却是满脸匪夷所思,异口同声道:“将军醒了?!”陈拂归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其中一个当即神情一松,乐道:“终于是醒了,将军这晕得可真突然,好在醒得还算快啊,老天有眼...”  他再刻意佯装不动声色还是惊得眉头一跳,晕过去了?怪不得城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忙接着那人话头说:“...可不是么!”边说边要走进私牢,却被拦下问道:“哎哎,将军令牌呢?”  陈拂归心中暗骂一声,然后抬起头来悍然喝道:“你没长脑子啊?!将军刚醒就急着要见那女子,肯定是要紧事啊,哪有闲工夫拿令牌啊!耽误了事你的脑袋让他砍啊!”他气势汹汹地走进去,步履生风,不容人近。那二人定定地杵在原地良久,其中一个才反应过来问另外一个,“...你见过他吗?我怎么看他那么眼生。”  白龄绥从池水中被一把拽出来丢在地上,衣衫尽湿,面色苍白消瘦,眼神茫然如空,像是入神凝视着什么,又像盈满了冷风。他匆匆走来,步如流星赶月,在看清来人之后她寂如死水的脸色顿时鲜活染色。  “你怎么还没出城?”  陈拂归瞧她毫无感慕缠怀之意,反用眼风扇来几丝薄怒,甚至带点惊恐。看她这副被折磨得半人半鬼的模样他不由心中一酸,急忙将她搀起。他深灰色的眸子清亮如水,手掌的温热透过那层湿薄的衣衫不容忽视地传来,轻声道:“跟我走。”  “一旦败露你就前功尽弃了。”  陈拂归稳稳地搀着她,那瘦削的肩硌得她后颈有些疼痛。  “只要走到院墙我就能带你翻出去,再怎么样我也不会丢下你。”  她倚着他,无可奈何地一叹,“...龄漫呢?”  “后门蹲着呢,放心,藏得好好的。”  被温暖干燥的阳光一烫,她顿时重返人间。此刻的她如水鬼般,仿佛含了千年怨气随时要找谁索命,凶恶之余仍不掩狼藉。他垂首一哂,口吻轻快如风,“怎么救了你还要看你这副冷眉冷眼?道声谢来听听。”说罢他凌空架起她,两身白衣飞在秋日之下,随街边枫叶一同盘旋而落。  白龄绥将手掌抵在眼前遮住刺眼的光线,口中淡如烟霭,透着种散漫,“你我这几日不是一直在救来救去吗,这话当省则省吧。”  他这才想起陈秭镇的事,一惊一乍地叫道:“对了!他、他怎么晕了?”  “受了些刺激,急火攻心。”  “刺激?”陈拂归疑惑地眨眨眼,顺口一问,“什么刺激?”  她瞥他一眼,神色颇为无辜,“是他逼我刺激他。”  眼看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就要完美落幕,偏要有人来平添波折———  “什么人?站住!!”   他烦躁地“嘁”了一声,从警戒状态永远无懈可击的将军府里逃跑的时机也就只在这短短数秒,一旦错过就真是插翅难飞。白龄绥安稳地蜷在他怀里抵抗着勾人的睡意,强撑起精神扭过头一看,又有一队不下十五人的人马从西侧赶来。箭雨如织,他腾在空中一时来不及躲闪,一支箭正正射中了她小腿,她闷哼一声,立时冷汗涔涔。  陈拂归顾着白龄绥的箭伤暂且不管前后来势汹汹的追兵,先停在府门外某处为她检查伤势。他忧心如焚,急出了一头热汗,一边心烦气躁地擦汗一边焦急地望向她,“你怎么样?让我看一眼伤!”  她手握箭柄,眼也不眨地扔到地上,仿佛不是自己的腿。陈拂归一愣,对那汩汩流血的伤口惊愕失色。直到两旁包围式地涌来人马纷至沓来的喧嚣声,他才如梦初醒地抱起她疾奔而去,凝神于那张血色全无的巴掌脸。  箭头勾住皮肉却要硬生生扯出来的感觉,他从前也不幸体会过。那痛虽不致命,却也绝非一弱女子能忍的苦楚。   白龄绥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白光,她费力抬了抬脖颈,靠在陈拂归耳边说:“见势不好就扔下我。”  陈拂归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在前边——!刺客和那女人在前边——!!”  恐怖之处在于这话不只出于他们身后的一伙追兵,而是从相反方向而来的两伙人的异口同声。也就是说,他们被包围了。  九年前,这是他的家,现在却硬攻而入然后被数十人追杀。有谁回家回得像他这样滑稽呢?他的苦笑一闪而逝,眼神如春日怒长的野草一般鲜活狰狞,充满年轻的温度。新上来的这伙人明显是高手,身手矫捷地随他飞檐走壁,穷追不舍。身后已被五六人死死缠住,他双手忙着抱住白龄绥却也无法与之交战。  面前忽然无声掠过那张旧年里的容颜,一瞬间变成遥远的光影,一袭白衣,淡色的唇薄如刀刃,清冷出尘,兀立人间,明明是妖却有几分倨傲的仙气。  她遥遥相看,无悲无喜,跨越九年,别无二致的眉眼。  真好,他又看到幻觉了。  他垂眸一笑,纵身一跃,本想直接去后门,却考虑到那里定也危险重重,不可贸然堂皇。白龄绥见他东绕西绕就是不肯往后门去,蹙额道:“去后门。”  “你疯了?去后门我们就彻底被包围了!”  “我要确保龄漫的安全,他被抓到怎么办?”  “不会!”  “陈拂归。”  一把刀从后方猛然刺来,陈拂归转过身一脚踹在那人肩窝上,喘着粗气厉声道:“我不会扔下龄漫!再说凉葬都还在他手上!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白龄绥,别胡思乱想了,你就闭上眼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在有狐了。”  她微笑阖眸,心想,是该找个时机甩下他了。  ************************  两个月,准确来说是还有四天将满两个月。八月初六来到陈府,今天该是十月初二了吧,还有四天...不知为何,这次有种来不及的预感。  初秋阳光薄如寒蝉之翼,落落穆穆,却还算暖。  她揉揉眉心,强作精神,看着渐渐甩开追兵的陈拂归,他年轻而精致的轮廓在阳光下分外赏心悦目,双眼偏圆润,像小鹿一样清纯。精致如雪的眉目安静时总流露出一丝稚气,当然这安静得来不易,自她与他相识以来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忙着怒目切齿,活成最狰狞的模样。她在阳光里微笑,不禁恍神胡思乱想,有这样好的皮相却立志此生不娶真是天下女子的一大憾事。陈秭镇好歹还肯对人间软玉温香锲而不舍地尝试下去,他却真能将人间之情撇得一干二净。这兄弟二人的痴情都令她大开眼界,一个爱得伟大,一个爱得变态。  她已决意寻一时机甩开他,毕竟他的送死毫无意义,而此中缘由她又不能与他解释详尽以换取他信任,索性不如直接甩下他。芒山那个地方邪性得连阴灵都不敢误飘进去,他倒真是鬼迷心窍,还敢理直气壮地与有狐谈条件。  陈拂归左顾右盼终于看中了一个偏僻小巷,确认附近已无追兵,才松口气,关切地询问白龄绥:“你怎么样?”  她对他的关切避之唯恐不及,连连摆首,“要快些,陈秭镇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关城门。”  他颔首,边搬来一些干草挡住她边说:“我去陈府后门,你躲好!我一定把白龄漫带回来。”  他转身离开的下一秒,白龄绥终于不用再与眼前的天旋地转负隅抵抗,安详地倒在了干草堆里。  ************************  白龄漫在看到后门窜出一队队守卫时就知事已败露,搂紧了怀中的斩妖剑瑟缩在树后惴惴不安,想把这剑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那些侍卫距离他不过百步,他身体紧紧扒住树干,神色张皇,频咽口水。  天色早已大亮,此地不宜久留。他抓心挠肝,特地腾出一只手来捂紧口鼻,这副惊慌失色得有些滑稽的样子远远落在陈拂归眼中,他心口一宽,走来向他粲然一笑,“走吧。”  “姐姐呢?姐姐救出来了吗?!”他小脸急切地仰着,大有一副“没救出来我就与你同归于尽”的架势。陈拂归不耐烦地搔头,扯过他就走,“啊啊啊,救出来了,就在城东的一个破巷子里。”  城中还是如每个平凡的清晨一样,馄饨摊的香气飘满了整条狭窄的长街,总有新落的秋叶打着旋儿慵懒地堆在桌脚旁,偶尔落在桌面上,再被人用粗布扫落。  陈拂归一路上难得言和心顺,除了没亲眼看见陈秭镇把脸气歪以外诸事都算顺遂,正自暇自逸时才发觉已经到了那个眼熟的灰暗小巷,微扬起下颌与龄漫说:“喏,就是那里了。”  他稳稳地落在巷口,悠闲地四下张望。白龄漫撒腿就冲过去,急不可耐地拨开那堆干草,小脸的满满灿烂骤然僵固如灰——  空无一人。  ************************  干冷的风扫过脸颊激荡起嶙峋起伏的痛意,被陈秭镇掴的那两掌原来还有这么强的后劲么,她深锁着眉,不适地睁开眼,头还昏沉如积水,眼前一时模糊一时清晰。  马车,口中的...这是什么,一团粗布?还有这毫无章法的五花大绑。  “真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个雏?花姨,你去检查一下吧,万一不是了索性先给我们哥俩快活快活啊!”有一男子,嗓音听来偏细。  “什么是不是的?这一看就是黄花大姑娘,我眼睛毒着呐!”一个尖利的女声,听来上了些年纪,“给你们两个瘪三玩儿坏了怎么办?这么好的苗子你们俩也配?!这以后都是能进达官贵人府上的知道吗!我呸,两只死癞□□!”  她眉眼深处的冰冷应言缠上浓烈杀气,真是避坑落井,祸不单行,明明已经分秒必争了,还要被卷进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里。不知陈拂归发现她失踪没有,她思考着如何脱身,却是骨软筋酥,全身乏力,只想恹恹睡去。  “行了行了!”名叫花姨的老鸨又尖着嗓子叫道:“这事想都别想啊!那天仙似的可人儿可不是你俩能肖想的,我还得留着卖出个高价来!”  又有个嗓音粗厚的接话,“花姨,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那女子...不会有什么来头吧?”  “什么来头啊?都流落街头了还有什么来头呀?!”花姨尖声嗤笑,“长得可是真好,没准是哪个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你们想想啊,什么也不会,又没个夫家,能不流落街头吗?!”  白龄绥一边静静听着一边活动着手指,她的血仿佛都被水牢浸酸了,全身各处卯足了劲都使不上一点力,久了还会涌上钝钝的酸痛,唯有小腿疼得尖锐。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她淡漠的一双眼猝不及防地迎上三个人不怀好意的打量。  “姑娘醒啦?!”那个名叫花姨的与她想象的无甚出入,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颇显廉价的雍容,身材微胖矮小,戴着满头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翠,一掀开车帘脂粉味就一大股地冲进来,恨不得直接熏死她。那两个汉子一个瘦小,一个粗壮些,面容平凡,看她的眼神染着深重的欲望。  花姨笑着摘下她口中那团馊味的粗布,甩在手中挥来挥去,满口喷字,像鸟一般聒噪,“都到了这儿了随你怎么喊也无妨,不过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啊,反正你怎么喊也没人能听见。”  出乎他们的意料,这次劫来的姑娘不哭不闹,平静得近乎诡异,盯着他们看了一时,才淡淡开口:“这是哪里。”  花姨笑说:“哪里?!来啊,金贵银贵,服侍姑娘进门!”  二人将她直挺挺地像搬货一样抬出来,那半老妇人满意得频频回头打量,似是极为遂心快意。白龄绥步履维艰,走进那幽暗的矮房,被满屋缩在墙根的少女们一惊,才看明白这是个关押童女的囚笼。屋内大概二十余人,最小的看上去不过八九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司空见惯地扫她一眼,又一个个麻木地收回视线。  “来了这儿啊你也就甭想着逃出去了。”花姨在她身后笑得阴阳怪气,“除了你的脸之外我可哪儿都敢打!喏,进去吧,先跟她们认识认识?”  那个粗壮汉子匆匆从别屋跑过来,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白龄绥还是听得一字不差——  “又死了一个。”  “谁?!”  “...是澜儿。”  花姨气急败坏地骂句脏话,又狠狠啐了一口,“那个赔钱的东西,当初买她进来花了那么多银钱,说死就死!好好处理着啊,别让人察觉出蛛丝马迹!”  这就是人间,这就是人心。她不露形色,只冷淡地扑灭了那老女人燃得正旺的怒火,“我要被关多久?”  花姨一怔,脖子扭得僵硬,“啊?啊...自然是关到你服软为止啊。”  “服什么软?你能给我多少银子?”  霎时一屋子的小姑娘齐刷刷地抬头盯她,白龄绥侧眸,满脸不耐烦地等着回话,可她却只顾瞪眼咋舌,痴痴傻傻地凝住目光。  她干这皮肉生意三十余年,期间各色各样的姑娘也见了不下千人,爽快成这样的还是头一个。按理来说刚被掳来都该哭天抹泪个几日,悲愁垂涕还来不及,哪有上来就面不改色地与她谈价钱的?  她干咳了几声,像是想要找回一点气势,“你...叫什么名字啊?”  “没名字。”  “...”花姨一时被噎得无语,“那总有姓氏吧。”  “忘了。”  她无言以对,只命那两个同样吓得惊眉立目的手下去准备卖身契,很快就草草捧上一纸契约。白龄绥心结一松,无论怎样她绝不能被关着不见天日,此地极为偏远,附近连户人家都没有,要是被锁此地恐怕插翅难飞,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起码在青楼里她应该还找得到机会逃。  “客人点你的钱全部归我,私下给你的打赏则全部归你,这样如何?”花姨轻佻的目光上下逡巡,怎么也舍不下这张脸蛋,越看越是喜欢,“不过我倒想知道,你是缺钱?”  白龄绥敷衍地一笑,“不缺钱为何睡在巷子里。”  花姨又问:“家中可还有人?”  “死绝了。”  “你是黎丘人?”  “你问得太多了。”  花姨一怔,却越发心甜意洽。那些达官贵人们见惯了柳腰花态、吴侬软语的可人,整日浸在春花秋月之中,怎会不慕霜雪之殊呢?人向来笃新厌旧,生来目光便镂刻了“贪婪”二字,需要各色美人映亮双眸方不负风流。像这种怪里怪调的美人一定能让那帮整日流连花丛的衣冠禽兽们眼前一亮。  “好!从此便跟着我吧,管叫你锦衣玉食,一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她的鱼尾纹里都堆满了笑,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账,眉飞色舞道:“我姓花,你就喊我花姨,听说过琳琅阁吗?就是我开的!从今日起你就有名字了,我想想啊,你呢...嗯...就叫雪娘吧,怎么样?”  怎么样?她漠然挼弄着袖口,“随便。”  当她到了那劳什子的琳琅阁之后,恍然发觉原来此处就是她栖身的死胡同的另一头,只隔着堵墙而已,看来陈拂归是把她藏在了青楼的后街。  她在门口迁延顾望,只愿能与他心有灵犀,恰好目之所及就能看到他的身影。无奈他们感情实在淡薄,心有灵犀只是奢望。  花姨显然还没有完全信任她,为防她耍心机仍旧反绑着她的手,留出一个长长的绳头在后面牵着她,像新买进个奴隶一样。她的手腕已经被绳子擦破了皮,但比起身上其余痛处这点疼简直像抓痒一样。  “封城?!有这等事?!为何?”  花姨刚从荒郊回来不知城中已出了这等要事,青楼里的伙计连忙迎上来汇报,“不知为何,是陈将军的命令...说是要抓捕刺客!有刺客潜进将军府了!”  白龄绥心头一沉,他醒了。  “城内出了这种大事?!”她夸张地以袖掩口,瞟了一眼面色苍白如蜡的白龄绥,瞬间又堆砌了满满脂粉味的笑容,“来来,先别管这些了,随我进去!”  清晨的青楼一片死寂,除了姑娘们沉沉地睡着,就是一些夜宿于此的客人,有少数早起鬼鬼祟祟回家的,其余人都非日上三竿不起。白龄绥刚进门,正撞见个蓬头垢面连外衣都没系好的矮小男人,他随便搓了几下脸,对着白龄绥瞪直了一双发肿的眼,笑不可抑地惊叹:“花、花姨?这是新来的姑娘?!”  苍白面容微露病态,雪般清冷仍不失狐面诡魅,一双摄魂夺魄的眼于一瞬之间攫住人心,玩弄股掌之间。黑发微湿恰如美人出浴,紧贴在身上的白衣勾勒出浅浅肤色,锁骨深而精致。只是无人知晓,这幅让所有男人大饱眼福的美人出浴图竟出自水牢手笔。  “这可是我们琳琅阁的最新机密。不过徐公子啊,您身份贵重我就提前知会您一声。”花姨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三日后就是她初夜,到时您可得捧场,给个高价啊!”  那位徐公子顿时兴致盎然,“好...好啊好好好,我到时一定来!一定来!啧啧...”一边说着一边借机与白龄绥擦肩,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心满意足地嗅到一阵冷香。  跨过门槛的一刹那,他恍然觉得这张憔悴的小脸莫名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好像就是这几日的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白龄绥自此被完美地监视起来,身旁动辄跟着两名丫鬟和两名虎背熊腰的伙计,生怕她趁人不备落跑,虽然她确实有此打算。花姨给她安置好了身旁伺候的婢女,也挑好了房间,看她忙前忙后献殷勤的样子白龄绥就预感不祥,果然过不多时她又缠上来问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  “雪娘啊,你现在可还是完璧?”  对着个冰雕般精致的美人说这话实在是太煞风景了,她问完都觉得多此一举,对着白龄绥讪笑不止。  她长眉深锁,微歪着头,一脸莫名。  花姨不依不饶地挨得她更近些,循循善诱道,“你不必害羞,我这是开门做生意的,不能欺瞒客人不是?你...”  她的声音清冷脆断,却难得的略带一丝迟疑,“...完璧何意?”  “......”花姨刹那间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就是初夜啊!”  她眼中淡淡飘来一抹不解,那坦诚的单纯一时又让花姨欲言无词,她想了半晌,坚强地又换了个解释方法,“就是说...你到现在为止有过男人吗?”  白龄绥这才大致明白她想问什么,可还是有一丝困惑。是拜堂成亲?陈秭镇算吗?  她面无表情地摆首,警惕的目光犀利如一片冰风。其实她迄今为止也没真正明白青楼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是男人找些美貌女子,可她只当那是卖弄色相、抚琴起舞之事,不遑多想。  当一个青楼老鸨捡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处子时会是怎样的喜出望外?花姨又与她周旋几番后才扬长而去,一路洒下一串尖声尖气的笑,第一声便足以刺痛双耳,何况它还经久未散。  白龄绥懒倦地瘫在榻上,水牢深寒早已侵入四肢百骸,仿佛骨缝里都塞满了冰碴。她无力抵抗浑身酸痛,困乏地阖上眼,这次真的有些麻烦了,陈拂归不可能找得到她,城门已落,她自身难保,还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逃出去......  两名侍女低眉顺眼站在床两头,白龄绥紧闭双目,瓮声问道:“将军府的刺客...有没有被擒住?”  “没听说...但将军已下令封城,过不多久应该就会抓到的。”  平生初次有这种恼人的无力感,明明眼下百端待举,她却只能荒唐地困于此地与一个老鸨斗智斗勇。这平静的煎熬就如同水牢那方无一丝涟漪的深池,不必狂风怒浪,越是寂灭越摧人心肝。  还有四天,怕是真的赶不上了。  ************************  黎丘十里外的野郊。  陈拂归抱着怀中的男孩策马飞驰,长发猎猎飘扬,拂过白色棉袍,清俊面庞凝满山雨欲来的沉重,怀里的男孩更是一副愁眉泪眼,满面麻木地随马颠簸。  他亦是切齿拊心,满心不甘。明明已经走到了这里,明明已经救了出来.....却又功亏一篑。他当她已被追兵劫走,便又利落地折回陈府,左不过就是再厮杀一场,刀都攥紧了却连人影都没瞧见,茫然中忽听有人欢天喜地叫嚷着“将军醒了”,他连忙拔腿向城门跑去。  刚踏出城门的那一瞬间,就听得身后一阵兵荒马乱——  “将军有令!关城门!抓刺客!”  他没有回眸,阔别九年的黎丘,此后也再无来日。  他记得初遇白龄绥那天,他潜入陈府寻找斩妖剑的下落,已是第三次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夜色清冷,她一袭白衣伫立庭中,背影清挺如竹,转身回眸时惊起他一身凉意——乍一看去竟与他心尖上的女子出奇相似!于是原本稳稳攀着院墙的身子险些被那个轻若山岚的眼神震翻,作为一个鬼鬼祟祟的侵入者也嚣张地不屑躲藏,只顾着与她凝眸对望。庭内枇杷静静摇动,一阵风拂过,有几片叶落。  她在风里浅笑,“是客人?”  他钳口挢舌,眉头紧锁成结,双目冷冷扑进夜风也忘了眨眼。  他们就默契地缄默不语,仿佛是多年好友那般熟络,只靠凝望就足够让沉默的时光泯然而去。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才惊魂甫定地听见自己问道:“你是谁?”  那光洁的脸庞迎着月光,笑意每盛一寸诡魅就更深一分。月华如练,风摇叶飘,如同所有俗世的风月故事里公子佳人相遇那般场景适宜,诱人缱绻。只是两个盗剑贼都无此闲情逸致,只顾着不动声色地打量彼此,目光博弈。白龄绥笑意泯然,转身正欲离去,陈拂归哪肯放她走,心急如焚地纵身而下,几步便拦在她身前。可截住了她的去路又唇舌发涩,咬牙切齿地沉默着。  白龄绥还是头回见到如此跋扈自恣的刺客,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像看热闹一样等着他开口。他猛然想起了在街上听闻的什么“十日后将府大婚”的消息,眼中戾气顿浓,恶狠狠地盯着她问:“陈秭镇要成婚?不会是和你吧!”  这话真傻,他落音便后悔莫及。有这么个酷似薄素凉的女子他怎会放过?不成亲难道给他看家护院用么?  白龄绥默默点头,看他精致纯净的脸上猝然化出一分冷笑,“他休想!”  他不在意陈秭镇有过或将要有多少女人,他的风流韵事、他的笃新厌旧统统与他无关,只是他娶谁都不能娶一个像薄素凉的女子,他不配。  余光里闪来人影,她清媚的眉眼攒出半痕笑意,“侍卫来了,快逃吧。”陈拂归看远处果然来了一队人影,忿忿不甘地低骂了一句,随即扬长而去,衣袂卷起迅疾的清风。  月色清丽,枇杷浅影斑驳烙在青砖之上,她的模样也印在了他心上。  而这却无关爱慕。  陈拂归与陈秭镇的差别不啻天渊,他吝啬得从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在陈秭镇寻花问柳的那段年月里,他穿越荒原星辰、大漠孤烟,只为实现一个荒唐的、被世人讥笑的心愿。同样都是初遇白龄绥,陈秭镇会放任自己对着一个薄素凉的替身青眼相待,可陈拂归看着那张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也清醒如初——   因为相似也是不同。  ************************  潮水灌满了口鼻,苦辣咸涩。  他没有半点挣扎,顺从地下沉,伴随着清醒的意识和鲜明的痛感。  他没有呼救,即使有人就站在岸上,平静地观望。  她高傲地微垂双眸,一袭如常白衣,泼墨般的长发垂到苍白的脚踝,霜色的瞳孔散不尽寒意森森。  即使幻化成人,还是像极了一只狐狸,冷血又多疑,安详地看着他死去。  而她自己也安静得如同已经死去。  因而若不是她冷声说的那句话,他会以为那只是一尊做成她模样的雕像。  她说:“原来我一直孤身一个。”  原来我一直孤身一个......  ...... ......  他急促地从床上惊坐起,劫后重生一般狠狠喘息,每一口都恨不能把空气抽干。双眼睁得硕大,眼眶深红,细密的汗滴黏在额上,湿透了脊背。  潮热的汗渐渐被风干,只剩薄薄一层脆冷。  原来只是一场梦,除了冰冷覆没的潮水之外,他就只看见了她。  原来我一直孤身一个......  她眸中空荡如风,只与他说了这一句话。  她在怪他,她对他失望至极,她还是恨他。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  下人纷纷想要上前侍候,看他面色不善又不敢近前,便屏气敛声地等着吩咐。一名侍卫进来,头砰地磕在地上,悲痛道:“将军,属下无用...那女人被、被救走了!”  陈秭镇还处在如梦如醉的恍然中,怔了许久才扯着干渴发痛的喉咙讷讷重复道:“...被救走了?”  还以为他拿到了凉葬会绝尘而去,倒没算到他还会回来救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为时已晚......  “传令,关城门,全城缉捕陈拂归。”  “是!”  “更衣。”  尽管不愿承认,可他情愿余生每晚梦她千百次,也不愿活生生地再见她一面。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也要把她追回来,薄素凉不能复活,她只能安详地葬在他心里。  不顾那些庸医的苦苦劝诫,他执起佩剑,黑沉沉的身影走入一天一地的阳光里,仿佛出身修罗炼狱。面色憔悴,胡茬暗青,深目阴恻如蛇,锋利的轮廓淌过几滴冷汗。  路经庭院内的几株枇杷,他脚步不由一滞。  ...... ......   仿佛还是前几日的事,她乖巧地跟在身侧理好他的披风,走在枇杷树下,笑意浅浅,“将军近日咳得厉害,枇杷果用水煎服止咳最好了,可惜还未结果。”  他斜睨她一眼,难得地笑笑:“府内什么良药没有,何必摘这果子。”  “枇杷果要好过那些苦药多少倍。等结了果我再来树下摘。”她逆光的侧脸轮廓温柔姣好,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她唇角噙了花影般薄而媚的笑意,灵动地转了转眼珠,刻意不去看他。  ...... ......   他还等着她的枇杷,那种平淡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余生,与一人携手共度四时,哪怕风霜雨雪都是良辰美景。他甚至还想象过她拎着竹篮来树下摘枇杷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就勾起了细微的弧度。  如今风摇树动,枇杷清香,那抹清冷的身影却再无法如约现身。  “来人。”  管家急忙迎上来,“将军。”  “把这些枇杷砍掉,一棵不留。”  “...是。”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