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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六章:芒山    有狐地处芒山,南梁与古河交界,终年大雾,常人连其轮廓都难以看清,更莫提深入其中一探究竟。赶了整整一天的路,陈拂归与白龄漫才终于到了南梁的边陲小镇,陌上。白龄漫整日滴水未进,倒不是绝食抗议陈拂归弄丢了白龄绥,实在是心如死灰,连忍饥挨饿也不觉如何了。  “听好啊,第六遍了。”陈拂归硬塞给他一个馒头,清声喝道:“白龄绥肯定不会死!以我对陈秭镇的了解,他肯定会追上来,他需要她给他引路,所以不会对她痛下杀手。”想起她在水牢里苍白无神的模样,他不忍地闭上眼,深呼吸,继续安慰白龄漫,“相比之下我惨多了啊,我可是送命去的。”  白龄漫终于抬起高贵的眼皮,勉强看他一眼,“送命?”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救出白龄绥,你告诉我你们的秘密,现在你的秘密安全了。”苦笑着拍拍龄漫的头,他站起身来边舒展筋骨边懒散道:“先把馒头吃完,然后我们找一间客栈。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再黑下去就看不清方向了,你的体力也会跟不上。”  白龄漫将馒头捏出五个小豆般的指印,怔怔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陈拂归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所指何意,露出宽慰的一笑,双眼昭如日星,“啊,真的。她会没事的。”  白龄漫这才失神地一下一下啃着馒头。  二人良久无话,正当白龄漫好奇他难得能沉稳这么久,陈拂归的语气竟是空前的深沉,托腮遥遥望着天际,怅然道:“等我死后,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仰起脸来,不解地瞧着他。  “把我的尸骨埋在有狐,应该不算太麻烦吧,若是你不想挖一座坟的话就直接把我烧了,将骨灰洒在那里吧。”他清隽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白龄漫看不懂的笑意,面容宁静如海,竟有几分心驰神往,“我想死在她的故乡。”  白龄漫连忙夹紧眉头,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严肃打量他,“...你为什么非要去有狐啊?不去不就不会死了吗?如果姐姐在这里的话啊,她绝不会让你去送命的...”他无意之中提起了白龄绥,鼻头顿时一酸,轻轻皱起秀气的鼻子,白嫩嫩的脸蛋蒙上一层酸楚,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如果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那我也死了才好!”  陈拂归双眸顿时恢复往日狠厉,揪着他的耳朵左拧右拧,白龄漫疼得嗷嗷叫。  “小东西,把刚才那句话给我收回去!”他恶狠狠地拧着,直到把白嫩的耳尖掐红了才舍得放开,凶神恶煞地训道:“等着吧,过不得几日陈秭镇就会押着白龄绥追上来,你们姐弟转眼就能重逢。”  小家伙揉着耳朵咯咯一笑:“你怎么这么了解那个黑脸将军啊?你又不是他的家人。”  他刹那失语,一股不堪言状的酸涩用力攫住了心,悬在唇角的笑意也倏然荡平。听了这样一句,他竟只有哑然失色的份。  那酸楚也不知是怎么泯去的,半晌,他才自嘲地掀起几寸苦笑,低头说道:“走吧,我们住客栈去。”龄漫随即递上一个精致的水蓝色钱袋,睁大水汪汪的眼,清亮道:“这里有三十多个铜板,还有几块银两。”  陈拂归叹为观止,秀口张得微圆,“偷的?!什么时候啊?”  那天真的笑颜随即轻快地绽开,“刚才。你不是非管闲事不让那个长得像野猪的大肚子男人在街上打那老妪吗?我顺便偷了他钱袋。”  陈拂归瞠目结舌,对他的脸蛋又揉又捏,喜出望外地呼道:“不容小觑啊,不愧是她的弟弟!明明一直盯着你啊,你何时偷的,我怎么毫无察觉...”  他得意地亮出小虎牙,不忘甩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风范,“我只偷坏人的,遇不上坏人就不偷。”  小镇入夜,家家闭户,街幽暗一片。他躺在榻上,一只腿松垮地搭在另一只上,双手枕在脑后,苍白发寒的面容在烛火惺忪里更显清癯。用力紧闭双眼,渴望身体涌来的疲倦带他入梦,可还是三番五次心烦气躁地睁开眼,与这古镇秋夜死一般的寂寥负隅抵抗。  龄漫也殊无睡意,双眼炯炯明亮,躺在他身旁轻声道:“虽然你每次都说心甘情愿与我去芒山,可我还是不想把你领进去...我觉得换作姐姐也不会带你进去的....你不去,是不是就不死了啊?”  他却笑着指向木窗,说:“你看那弯秋月,像不像白龄绥的眼睛?”  白龄漫立即兴致勃勃地凑近窗前好一番远眺,乐滋滋地点着头,“像,弯弯翘翘又长长的,姐姐的眼睛最好看了。”  少年莹白的脸蛋,淡淡的红晕,圆润的脸颊和黑得发亮的瞳孔在一窗月华下美好如新生,那稚嫩得只在人生中一闪而逝的好年岁,他也曾有过。他也曾用这样无尘无垢的目光膜拜她的每一寸面容,直率得藏不住心事,忠诚得只随一人悲喜。  他阖眸,娓娓言道:“很久以前,我也认识一个长这样一双眼的女子。”  ************************  同一个夜晚,同一弯秋月之下。  她伫立窗口远眺,面色愈加凝重。后面两个寸步不离的侍女还在恭敬而冷淡地催促着,“姑娘,该盥洗入睡了。”  她筹谋了一整天还是没寻到任何能溜出去的时机,身后那两人如跗骨之蛆般阴仄仄地缠着,莫说从后门走了,就连跳个窗的时间都没有。何况她也高估了自己,就算全青楼的人都为她让步欢送她出门,她却连下楼都是难事。  一身病骨支离,偏偏心思恨不能飞到天边,实在煎熬。  门在此时被大喇喇地推开,敲也不敲一下,不用回看,一闻这俗气的脂粉味她也知道是谁。  “雪娘想什么呢?跟我说说?”花姨如一阵香风吹了进来,熏得白龄绥面色更冷了几分。  “有事?”  “可不是嘛。”花姨喜上眉梢,白龄绥至今也没转过身来,坚持以那张冰冷的背影对她,她也毫不沮丧,“我苦苦挖了多日,终于把城北烟雨楼的头牌给挖过来了!哎呦真是祖上积德呀,那可是个抢手货,最会勾魂儿的小狐狸精!算得上我们黎丘城里啊,最红的头牌之一了!”  她在想,服什么药能医好水牢过后的骨酥筋软呢?  花姨见她不语,还以为是当着她的面夸赞别家的头牌惹她不快了,连忙赔笑抚慰道:“哎呦,傻姑娘!她再艳压群芳也压不住你啊!有了你们这一冷一俏,我的琳琅阁过不多久就是黎丘第一青楼招牌了!”  “行了,你早些歇着吧。缺什么短什么就与我说啊。”花姨喜眉笑目,正欲离去,却听到白龄绥声音一顿——  “将军府...的刺客抓到了么?”  花姨倒是意外她这冷心冷面的人竟也有兴趣打探目前城中最大的消息,便兴致勃勃道:“哎...还没抓到呢,估计是跑了。城门应快开了吧,毕竟也不能成日关城抓刺客不是?陈将军今日亲率部下逐街逐巷搜的呢,我还特地赶个热闹去看看陈将军的尊容!就是没看真切,围观的人都快将街堵死了!被那群当差的又驱又打!那阵势!”  她的话像滔滔江水汹涌成灾,口中唾沫横飞,“说起来我昨日还去凑热闹看陈将军的大婚,挤来挤去就只看到了前边人的脑袋,根本没见将军和他那娇妻一根头发!真是...明明提前一个时辰就跑去了,人都挤到下条街去了!”  她越说越引以为憾,顿足捶胸道:“据说那新娘子美若天仙啊!我真想看看长成什么模样,竟能让风流成性的陈将军安稳下来......肯定美得都没人样儿了!哦!听说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来抢亲啊!结果直接被将军关到牢房了!你说这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吧,正常人哪干得出这事儿?!跑到将军府跟将军抢女人?!这不是...”  白龄绥平心静气地听着她当着自己的面喋喋不休没见到自己的遗憾。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她才停了话头,又是一阵香风呼啸而去。那两名侍女随即退到门口,为她把门合上。  白龄绥望了眼大敞的格子窗,街上仍有不少陈秭镇的人马,手中拿着陈拂归的画像挨个比对。她瞳孔骤然一缩,本想从窗跃出的腿也乖巧地收了回来。虽然他们手中没有她的画像,但她毕竟在陈府住了两个月,这些府兵说不准哪个就能认得她的模样。陈秭镇必不会昭告天下他的新婚之妻当晚就与别的男子私奔了,这事一定秘而不宣,只吩咐了侍卫搜查,但看那些侍卫连女子也细细查看就清楚了。  她无奈扶额,或许青楼都比街上安全些。而且二楼之高虽不致死,可她又不会什么轻功,掉下去恐怕也跑不成了,还不是一瘸一拐地等着被捉。  就这样守在窗旁,从子时目不交睫地熬到丑时。宵禁之下无人外出,街上空如幽谷,但是街角仍有两名侍卫矗立如松,隔段时间还会来人换岗。她神色躁郁,猛地合上窗子。许是急火攻心,再也扛不住来势汹汹的眩晕,眼前一黑,下一秒就重重地跌在地上,冷硬的地面从背后传来挫骨的痛感。  她用残存的意识想,短短两天她究竟能晕几次。  白龄绥由是昏迷不醒,被冷水狠狠肆虐一夜的身子早已孱弱不堪,加之这一整天都不曾安歇,熬着心神,终于发了高热。  晨时侍女象征性地叩了几下门便推门而入,惊见她晕倒在地,发丝凌乱地半掩着酡红的脸颊,皮肤滚烫如微醺之态,褪去了以往的雪色苍白。她紧闭双唇,手指无力地耷在耳畔,静得仿佛停止了呼吸。  视她为未来摇钱树的花姨听闻后火急火燎地赶来,身后还跟着个皓首苍颜的郎中。郎中为她诊脉后满面惊诧,不敢置信地又把了一次脉,这次又像被毒蛇咬了手一样瞬间弹起来,惊恐万状。花姨被他吓得一愣,心惊胆战地问:“这!柳大夫...这是怎么了这是?您可别吓我啊!”  郎中思虑再三,才勉强擒住她的手腕,颤颤巍巍地翻来覆去认真研究,缓缓言道:“怪异,实在是怪异...寻常女子的脉象绝不会...这位姑娘...筋脉损坏极为严重,莫非曾是习武之人...被尽数废去武功?我只在给一位被逐出门派的江湖人士诊脉时见过这种脉象。”  “江湖人士?”花姨的嘴张成个僵硬的角度,满面狐疑道:“她?筋脉损坏?”她惊悚地扭过脖子看向白龄绥,郎中又补了句更令人胆丧魂惊的话——  “这脉象...根本不可能属于活人......”  花姨如白日见鬼,连连尖叫着后退,抓着一个侍女的手就不撒开。她抚着心口,好不容易稍作平静后才有气无力道:“柳大夫!哪有女鬼能发高热的啊,她不是活人又是什么?妖怪?!仙女?!这也不可能像人一样高热不退吧!”   温暖厚实的棉被中,汗湿的衣襟下,她精致的左侧锁骨上一个不起眼的浅浅齿痕泛起裹着冷光的青白。当年利齿刺破肌肤,穿过锁骨,生生的痛楚已化为陈年麻木,成了她习焉弗察的烙印。习惯真是最令人敬畏之事,好在她就靠这个人类的天性苟活至今。  被扶起喂药时,即使眼前迷离不清,意识混沌模糊,她还是下意识掩了掩左侧衣襟,虽然那伤口细致入微,要人非得凑近了才能看出来一丝端倪,可她十一年来的习惯动作还是难以变更。她竭力藏得密不透风的不是伤口,而是一个她不想面对的、真正的白龄绥。  喝过药后她沉沉睡去,花姨循窗一看,依旧是全城戒严,凶悍的将府人马还在街上一一排查,无论民户商家,统统冲进去一顿抄家般的搜查。以往从没刺客能活着离开将军府,这次该得是多厉害的贼子,这样的人如果还在黎丘城内...她正不寒而栗地想着,忽然听到楼下伙计急得连音调都变了——  “花姨,花姨,官爷来了!说要搜查咱们这呢!”   她心间一颤,赶紧疾奔下楼,什么人啊鬼的都暂且抛在脑后了。  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手持长刀一字排开,穷凶极恶地扫视着空空如也的厅堂,为首的冷目一横,开口便吼:“老鸨呢?!哪个是老鸨!”  花姨倒抽一口冷气,一看他还有些眼熟,想必也是来过自己这玩乐的,连忙小心地赔着笑脸,“呦——官爷,查刺客怎么还查到青楼来了?我这儿还早呢,除了伙计就没有男客了!”  前来带队搜查的正是继任战之后上位的侍卫统领,姓刘名函,骨子里就是好色之徒,小妾都娶了五房。说来也巧,那夜向任战主动提议把白龄绥交由众人轻薄的就是他。他之所以冲进青楼里巡查确实是奉了将军之命,不放过全城任何一户店家、任何一处角落。可奉命是真,私心也不假,他此时也不愿与老鸨多谈,轻蔑地半垂着眼,懒洋洋地抻长尾音:“来啊,给我仔细地搜。”  花姨急得调门瞬间拔高,挺身阻拦,“诶诶诶...官爷,什么刺客啊?我这儿可真没有啊!没这个必要吧?!”这些人哪有一个下手有轻重的,她心疼万分又不敢妄动。刘函理都不理她,任凭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他乱转。就在有人已经摸到二楼的时候,花姨忽然开窍,悄悄附在他耳边说:“我这儿...最近来了不少好姑娘,新鲜水灵着呢!我给您换一拨?保准和上次的不重样。”  她的生意确有官府势力庇护,但凡青楼都与官府有或多或少的勾结关系,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才会省去许多麻烦。可这次不同,她即便抬出来上头有什么人也没用,谁让这次是将军亲自下令呢,谁的面子能大过陈将军?  她吃准刘函色胚的本性,果然,他立即道貌岸然地放缓手中动作,意味深长道:“哦?真的?那我这些兄弟们...”  “放心,一个不落!官爷们安心享受就好。”  其实刘函根本就没抱着能搜出什么的目的,只是想趁机讨点便宜罢了,若这老鸨还是不上道,他就继续在这胡搅蛮缠。   见他果然和颜悦色了几分,她急忙开始张罗,硬是把那些软玉温香的姑娘们从被窝里拎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派去服侍那帮五大三粗的男人们。  刘函看着自己身旁的两名女子,都还称得上眉清目秀,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也会觉得算作佳人,可是......他自嘲般苦笑了一下,那是将军的人,他又怎配肖想?那薄情的眉眼,清冷的媚态,才是令人一见倾心的活色生香。最接近占有她的那次却被那个姓任的榆木疙瘩给搅黄了。   “没有更好的了?”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花姨也不知这人怎的口味变刁了,连忙胁肩谄笑道:“官爷,这是我们店里最红的两个新人了啊!您见谅...许是现在太早了,姑娘们未施粉黛,所以...”  “行了行了!”他搂着莺莺燕燕钻进一间客房,“砰”的一声把门踹上。  白龄绥气若游丝,高热不下,惨白的唇紧紧抿着,潮红的脸颊仿佛是仅存的生命体征。已经有个侍卫把手放在她的房门上了,却见有个姑娘走来便当即向她飞奔过去,殊不知一推门就是天大的惊喜。  她烧得不省人事,冰袋都用了七八个也毫无起色。侍女给她又换个新的,与身旁另一个不耐地抱怨道:“这烧得也太厉害了,这么烧下去不会给烧傻了吧?”  “谁说不是呢,要是烧傻了人再美又有什么用?谁会要个傻子啊?”  “烧傻了没准卖的价儿更高呢,你想啊,起码她就不会想着逃跑了啊。”  她们噗嗤一笑,恶语一声高过了一声。白龄绥只觉得耳中充斥着细碎的尖笑声,密密麻麻又听不真切,徒乱人意。  很热,像是被火炙烤。  她恍然看到自己又回到那破落的村庄,被架在一堆干柴上,几个面目狰狞的人举着火把徐徐靠近。她的生父眼也不眨地看着,眉宇间满是欣慰,母亲抱着襁褓中的龄漫扭过脸去,似是有些不忍。  可她不需要刽子手的不忍。才六岁的小脸浮起恶毒的笑,她只想杀光这里所有人,让他们统统下地狱,这是她死前最后的心愿。  这也是白龄绥十七年人生里唯一实现的心愿。不得不承认,她须得感谢他,即使难以心甘情愿。  感谢那只黑狐血腥的屠村。  感谢他神祇般的降临,居高临下的俯视。  感谢他把她从第十八层地狱推下第十九层。  他是有狐,一个把她养大的妖怪。  白龄绥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炬,吓得两个侍女捂住心口惊呼一声。  ************************  陌上,破晓。  自此一路向北就到了芒山,传说中的愁云惨雾、杳无人烟之地。  他紧握手中凉葬,神情肃穆。白龄漫突然转过脸来看他,似是不忿,“都走到这里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有狐啊?”  他轻声一笑,似在笑他小小年纪的固执,慢声道:“因为我要让一个女子死而复生。”  “是你的姐姐吗?”他心生好奇。  “不是。是我爱的女子。”  “爱?”他费解地夹起眉头,“是你的妻子喽?”  “不是。我们没有成亲。”  准确而言,他们没有任何得当的称谓。她冷漠的眼底只当照进陈秭镇的面容时才有丝不同以往的动容,在那段天真而可悲的岁月里,他从未敢承认这份心迹。  白龄漫有所察觉,忽豁然开朗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与姐姐眼睛差不多的女子!对不对?”  他深灰色的双眸清澈可鉴,安然笑道:“对。”  陌上边境满目荒凉,越是向北越是地旷人稀。大片的荒原长着原始而野蛮的模样,风怒号,奔涌出血腥的气息。   “已是芒山的地界了吗?”陈拂归蹙眉问道。  “这是猎人冢,芒山的入口。”  “猎人冢?”陈拂归对这名字付之一笑,饶有兴致地品味道,“是说想上芒山的猎人都会死在这里?难怪这么大的血腥味。”  “除了猎人也没人想上芒山了,不过这些年连猎人也没有了,都被他们的猎物咬死了。”白龄漫指着地上的一把残弓,说:“看,猎人留下的。”  “猎物...是狐狸?”  白龄漫骄傲地点头,“是啊。成群结队的猎人们也斗不过任何一只芒山的狐狸。”  马蹄踏出敲晶落玉之声,陈拂归俯首望去,是段被踩断的人骨。前路天荆地棘,生事微渺,可他依旧不给自己转头的机会。  白龄漫处之泰然,满面阳光地安慰着他,“你别担心,狐狸不会对我们出手的。”说话间一只火红狐狸疾如雷电窜来,危险地眯着狭长的眼刻薄地打量,似是满眼嫌弃,明明是只动物却假笑得令人不寒而栗。它似乎认出了白龄漫,弹指间跃到他肩上,高傲地一嗤又转头离去。  白龄漫解颜而笑,“走吧,没事。”  陈拂归已疲于惊叹这姐弟俩给他带来了多少震撼,他如今也司空见惯种种怪诞诡谲之事,便也不问原因了。此后这一路果然风平浪静,连一只拦路的狐狸都没看到。只是刚才明明还是日光当头,走到这个阴恻恻的地界就暧暧灰霾,四野阴沉接天,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溢满死亡的气息。细细听来风中仿佛还有瘆人的哭声,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嚎哭,忍不住问白龄漫,“你听到哭声了吗?”  白龄漫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哦,那是狐狸的笑声。”  猎人冢之幽诡直逼冥界,那笑声如跗骨之蛆黏在血里,激得他寒意沿着脊背一路窜上后脑。四野泯然无际,无木无石,只有苍茫悲壮的原野不由分说地吞没了视线。草根殷红如陈年旧血,风发发而起,扬遍天地,声如钢刀刮骨,凌迟双耳。他难抑心烦意燥,可即便心中踟蹰,他也知道只能死在前方,绝不后退。  回头望去,猎人冢的另一端还是日光绵长,与他们所置身的阴霾有一道蛮横的分割线。身下的马走得战战兢兢,许是牲畜最易嗅出危险气息,越向深处前进那匹马越是长嘶不已,到最后竟发狂不愿再向前一步。陈拂归无计驯服,又唯恐它掉头逃跑,只好抱着白龄漫下来,由它仓皇地离开这里。  那片荒原的尽头正是芒山,看似近在眼前,却怎么都无法接近。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片诡异的浓雾将二人包裹起来,天地皆为遮蔽。大雾裹挟着难以挥散的腥冷,如毒蛇的信子一般,威胁地探来欲盖弥彰的恐怖。  白龄漫淡定地一笑:“到了。”  浓雾就是芒山的外衣,这道屏障足以困住任何生灵,而一旦停滞不前就会被雾中偷袭的狐狸咬断筋脉。  他捏起几根手指,飞速嗫嚅着一些奇怪的发音,浓雾竟然渐渐泯去,陈拂归在旁啧啧称奇,“真是可靠啊你。”  复行数十步,芒山的轮廓已大致跃于眼中,与他想象的妖怪老巢天差地别——他本幻想了一片黑山恶水,险恶尽浮于面,谁料却是个山明水秀的胜地。山色苍翠,满目清亮,云团流逸,白鸟黑鱼,实在不像群妖栖居之所,更没有什么仙妖混战的痕迹。他瞭望着山顶寒色,狐疑不解道:“...这是芒山?”  白龄漫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但不是有狐。这是山的阳面,仙族的领地,山阴才是狐妖哦。”  “为何仙妖两族都非要占据这座山不可呢?何物如此诱人?”  “我也不知道...跟紧我啊。”  脉脉衰草间各色的玉面狐狸或慵懒侧卧,或迈着幽诡步伐戒备地盯着二人,或媚眼含笑,或迎风哀啼,或双眼放光、口舌生津,像看到了美味珍馐。陈拂归大开眼界,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忽听白龄漫说:“不必理会它们,还没成年呢,不足为虑。”  凉风习习,腥气扑鼻,他末了又添了一句,“无论它们要对你做什么,都别对他们出手,千万别。”  “还未足年,就这么厉害了吗?”  “它们很弱的。”龄漫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低垂双眸,若有所思道:“可怕的是对幼狐出手后的结果。反正就算你不幸要被咬死了也不要伤它们分毫。”  陈拂归满面愁容,“被咬死也不能还手?!都要死了还何惧之有...”  他飘来意味深长的眼神,清亮的双眸如融雪晶莹,“有的,有比死还恐怖的事哦,在芒山,死可是最好的结果。”他一挑眉,扭过脸去与那些漫山遍野的小狐狸们叽叽咕咕,陈拂归双眼瞪如铜铃,惊笑连连,“你能与狐狸交谈?!”  龄漫坦然地点点头,仿佛这只是稀松平常之事,“我说你是重要的凡人,让他们尽量别吃你。”  天地间倏忽飘满细如牛毫的尖刻笑声,皆是妖声怪气,不怀好意。陈拂归堵起耳朵,不胜其烦地紧皱眉,大声疾呼:“这些狐狸为什么都肯老实地待在芒山?看起来可不像固守一方与人相安无事的善茬。”  白龄漫眼眸昭如星辰,亮得摄人,笑得却漫不经心,“因为整座芒山都笼罩着仙族设下的结界,他们出不去。”  ***********************  与此同时,陈府。  陈秭镇已是恨穷发极,眼底重新燃起缕缕幽亮的杀意,紧咬牙根,字字发涩,“这么说...他们真的逃了出去?”  刘函跪地答道:“属下已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但凡还在城内必定插翅难飞!”  他神色恹恹,对这保证无动于衷。昨日他也亲自上街搜寻了整整一下午,除了引起百姓兴奋围观再无所获,看来是已经被他们逃远了。  “府内的那些秘术士呢?传来。”  “是!”  他把客居将府的那五位秘术士客客气气地请来,都是名扬四海的奇人能者,有道有僧,还有几个叫不出口的派系。他们自诩高人,见了陈秭镇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叩拜,只是微微欠了欠身,齐声道:“见过陈将军。”  陈秭镇饮尽杯中茶,直奔主题,“我要去有狐,你们谁了解那里?”  “有狐?!”  看着他们惊心悼胆的怂样,他心头的火一把烧起,不耐烦地叱道:“废话少说,谁与我同去!”  “将军。”那蓄山羊胡的老道最先跳出来阻止,颤颤巍巍道:“此地万万去不得!万万不可!有狐是百年来仙妖混战之地,其凶其险连我辈都避之唯恐不及...”   陈秭镇眼神落了一分阴冷,“我非去不可。”  一个白面儒生模样的人也蹙额劝阻道,“将军,我等皆知将军英勇过人,力拔盖世。但人力与妖力不可比拟,那里的领主有狐可是...可是被妖界奉为首尊...如今屈居芒山只因仙界封印,传闻中他法力不退反增,还屡屡与仙界开战。若是凡人被他们之间的争斗波及,能留个全尸都算作万幸了...”  “妖界首尊?呵,你们不就是收妖的吗?”他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紫檀木桌面,漠然道。   五人皆是惊耳骇目,只那老道勉强僵笑道:“将军快别说笑,我们...和有狐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啊...您看,连仙界都与他缠斗了数百年难分上下,我们区区凡夫俗子......”  “五位都是享誉四海的仙人,怎么被个不知虚实的妖怪吓成这副德行?”陈秭镇恨不能把茶杯一个个摔在他们脸上,回想他们论及阴阳玄学那副空谈快意的嘴脸,还个个仙人自诩,现在却被一个妖怪的名字吓得紧忙改口自称凡夫俗子。  “若能助我抵达有狐,每人赏金百两。”  可这赏金在他们听起来就如同催命符,谁不知道有狐和他手下那些狐狸们手段极尽残忍,最是奸狡诡怪,甚至远胜同为妖灵的蛇蝎。这时一个法相威严的和尚急切开口道,“将军,传闻中若想进入有狐,会先路经一片猎人冢。即便侥幸胜了那里的狐狸,再往前就是终年大雾了,应该是有狐施的法术,浓雾里难辨方向,根本就走不到芒山。就算真能防得住成千上百的狐狸,也永远都走不出那片雾啊。”  “就是就是,那地方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将军万万去不得!有狐可真惹不得啊!!”  他们劝都劝得唇焦舌敝了,稍作歇息,小心翼翼地窥探着陈秭镇的神色,却见他还是面色静穆,沉潜刚克。  “我再问最后一遍,可有人与我同去?”  众人缄口不语,屋中死一般沉寂。他们面面相觑,暗自思忖着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陈秭镇一声冷笑,眼神都不屑于落在他们身上,“那便请诸位高人重新修炼百年吧,我这不养闲人。”五人旋即眼神怪异地离开了,他们可不觉得自己学艺不精,纯粹是这将军非疯即傻。  他抚着空落落的心房,深凹的双目旁嵌着些细细浅浅的纹路,是岁月提刀精雕细刻的痕迹。  他早将自己视为她的坟墓,葬着她,养着她,锁着她一生一世。一个坟墓又何惧生死呢?那妖怪再凶恶毒辣,再无法招惹,也吓不住一个向往末路之人。再说,那人都敢去,他又何惧之有?现在他倒是倾向于相信白龄绥那诡异的弟弟一说了,他们倒是一个脾性,仅凭一腔孤勇,无畏荆棘满途。  他的决心坚如蒲草磐石,山海难移,正思忖着动身前去有狐,门外的侍卫就急不可耐地进来通报——  “将军,皇上口谕,命您即刻进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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