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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八章:雪娘    白龄绥今夜做了个奇异的梦。  她向来少梦深眠,若不幸例外必事关有狐,让她梦里也不得安生。  梦里她又回到了静水,她昔日的小村庄那时已沦为有狐的刑场。一旁的青石妖与她恬不为意地说着,“这地方从此便归你了,不要对这些废物手下留情啊,凡人。”  那年她十岁,勉强披着一件比身子还长出半截的从奴隶身上活剥下来的银白狐裘,看起来傲慢而滑稽。冷睨脚下俯首瑟缩的人群,声如玉喷珠溅,“哪来的人...是人吗?”  青石妖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们一眼,夷然不屑道:“谁说是人?只是一群下贱的半妖,见过么,都是孽种,是狐妖和人生下的怪物!”  他冰冷戏谑的口吻听来有种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  白龄绥垂眸,笑如月华轻落,留影冰冷如雪,“怪得过一块石头也能修炼成妖吗?”  青石妖一瞬荡平面上笑意,冷语冰人,“下贱的凡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她侧目,扬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童声难掩稚嫩,却字字脆冷如玉碎枝断,“说出声了吗?抱歉抱歉,本想腹诽而已。”为防他纠缠不休,她选择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这些半妖什么名堂?”  青石妖余怒未消,狠狠剜了她一眼才不甘不愿地扯着死声活气道:“都是族内触犯大忌的狐妖与凡人通婚生下来的,之前一直羁押在芒山,但是每晚都要自相残杀一次,难免伤及无辜幼狐。主上嫌他们碍眼,觉得你那村子还不错,荒着也是荒着,不如来圈养这些怪物。”  话如秋风过耳,她依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懒散模样,眉宇间却已蓦然转寒,淡淡问道:“为何不杀了他们?”  “杀了?!”那块石头一惊一乍,吓了她一跳。他猝不及防换了一副横眉冷目,耻笑她道:“你可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大的乐子竟然白白不要?他们整日都自以为自己是人呢,只逢日落才恢复妖身杀作一团,多大的热闹啊!你竟忍心不看?!”  白龄绥兴致缺缺地掰着手指问道,“...所以要我做什么?”  “这些孽种的存在就是为警示狐族,胆敢玷污狐族血统者下场惨痛。所以啊,”青石妖放眼望去,视人犹芥,放声耻笑道:“不能让他们再有后代,你须每月处决村中婴孩和有孕妇人。此外,也要在男丁里选出几个最强悍的每月献给主上进食,记住了吗?”  她秀眉一挑,暗笑有狐也开始以半妖为食。记得他从前只吸食妖仙元灵,向来轻贱半妖这样肮脏的东西,看来仙族对他的封印成效真如以汤沃雪。  用尽量慈悲的目光俯视这些可怜的生灵,她心想,如果连存在都能成为一种罪名那还真是悲哀,多像她动辄得咎、无过受戮的从前。  落日将她影子抻得奇异的长,酲红暮光像一捧微甜的热血,急不可耐地染就天地。黄昏已深,夜色尚浅,那些半妖们迫不及待地沉溺血海,一夜屠杀后又在天明恢复成人,还当那些离奇消失或死去的人被狐妖所害,瞪着一双双血丝密布的眼徒劳地恨着他们,沉默而屈辱地苟活。看得多了便也屡见不鲜,儿子在晚上将母亲咬死,次日发现母亲的半副残尸后悲痛欲绝,一边怒骂着狐妖,一边跪在坟前温柔拭去墓碑上的泥土。  这就是有狐“仁慈”地不将他们赶尽杀绝的缘故,死是最好的宽慰,苟活才是痛苦的温床。  在杀绝了全村婴孩和有孕妇人后,静水果然清净了一阵子。偶尔有一两家侥幸躲过十月产子,次日就被阎王般冷心冷面的白龄绥杀妻灭子。  当那个比她高出两头的汉子跪在她脚边战战兢兢磕头求饶的时候,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盈满,空得都能听到风凶狠地贯入,荡着鬼哭狼嚎的回声。  求她做什么,她还不知去求谁。  那种想悉数爆发最后又和血咽下的无奈,她真想与他们共勉。  可是她能说的只有两个麻木不仁的字——  “动手。”  身后早已摩拳擦掌的树妖和蛇妖立即领命而上,他们不会伤那男人分毫,他们要他巨细靡遗地看好,天伦之乐是怎么变成灭顶之灾的。  好在迄今为止她未曾亲手杀一人,都只是傲睨自若的下令者。她的手没有流淌过他人温热腥甜的红液,她可真干净。  这场把前尘影事重演一遍的梦境以他寒气迫人的眉眼结束。  浮冰般的瞳孔四周殷殷游着几丝银红,那是数不尽的弱小生灵曾滚烫如沸的血,在他眸中归于深寒。从那样一双眼中,她经常能看到她未来死相。  醒时天已彻明,她头痛欲裂,面颊酡红似一盒胭脂打翻在脸上,挣扎着半坐起身问身旁侍女:“今日初几了?”  “回姑娘,初四了。”  还有两日...  这次任务时限为两个月,也就是说两日后她应该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俯仰唯唯地递上凉葬。  烧得滚热的手指抚上锁骨那青白齿印,她心灰意懒地想,回不去便等着受刑吧。与那枚齿痕的威力相比,什么水刑,什么高热,简直难以埋怨。   人还害不了她,她的命,从来只有那个妖怪拿得走。  ************************  当第一缕阳光探进井底,陈拂归立即蹙额醒转。一夜苦寒,他抱着白龄漫相依取暖才勉强浅眠个把时辰,没想到天又亮得这么快。  “你们是谁啊?怎么会在井里?”有一妇人靠在井边惊愕失色地与他们喊话,陈拂归吃力地仰起头看她,满面惝恍,这是哪一出,那些妖怪呢?哪里来的女人?  “夫君——!有两人掉到了井里!”  白龄漫懵懂地掀开眼皮,恰好将井上那对夫妇迎进视线之中,立即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险些撞到陈拂归的腿,他汲汲皇皇地拽过他的袖子死死不放,“怎么办,妖怪发现我们了!”  “他们好像是人...”陈拂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烟视缓声道:“跟昨天一样,白天是人...晚上是妖?”  若说那妇人因昨日不便露面对他们一无所知的话,那这身材魁梧的村夫还以一副素未谋面的模样与他们交谈就真是诡异了,何况他又好心地叫来了几个附近住户一起把他们从井底拉了上来。  “你们是哪来的?怎会坠井啊?”  “你的腿断了?!”  “你们是谁?!来我们这里做什么的?!”  “......”  七嘴八舌,沸反盈天,与昨天他们被重重盘问的情景如出一辙。  陈拂归只好吊胆惊心地确认,这些人竟不记得他们!昨日的险象环生竟没在这些怪物的脑海里残存只影片缕!  隔世荒村,半人半妖的怪物,记得住白龄绥,记得住与狐妖的血海深仇,唯独记不住他们。  “我知道了。”白龄漫与他压低音量道:“大概在主上的控制之下他们只记得有狐的一切,不记得外来之事。”  “你怎么知道?”  “狐族长老都能抹除记忆,这法术很寻常。”  “抹去...记忆?”陈拂归倒抽一口冷气,僵笑道:“这、这都做得到?”  “当然啊。”白龄漫冁然而笑,他心里虽畏惧有狐,却将他奉若神明,他乖僻邪谬、为鬼为蜮,却也是凭一己之力独斗万千仙族的神话,是永不落败的王者,是他与姐姐一生效忠的主上。  他对陈拂归露出可爱的虎牙,兴奋道:“正好他们不记得我们了,快趁机逃出去!”  “等我拿到剑。”他彷徨四顾,记得昨日是被个长相粗鄙、高高壮壮的村夫夺走的,那种长相在人群里一时实在难以挑拣出来。  村民们像防贼一样围住两人,白龄漫悻悻望着遍地残尸,还有几家人在篱笆外哭号:“狐妖又害人了啊——!!昨夜不是跟你说了要在家里藏好吗!你怎么就去了!”这鸮啼鬼啸般的哭喊在他听来格外滑稽,明明就是自相残杀,却都赖到别人头上。如此说来昨日看到的出殡也是如此?这些人被囚樊笼,彼此相残,千年如一日。  见他在人群中东张西望苦寻昨日抢剑之人,白龄漫心内暗叫不好,连忙想主意阻拦他的脚步,眼珠一转,先不多言语,冷眼静观村民众口纷纭争论着如何处置他们。果然,他们心肠还不坏,群情激愤地吼完了这里的狐妖多么凶残后一致同意把他们赶出村。白龄漫满意地挑起灵气十足的微笑,陈拂归则暴躁地挣脱着几双靠近的大手,“别碰我!我杀了你们!”  然而重伤断腿的高手也斗不过这群凡夫俗子。他们须臾间便被赶出村外,白龄漫极力掩饰着满心狂喜,故作无奈地叹惜道:“哎呀,真是的,拂归哥哥,你看我们现在也打不过他们啊,就算要把剑抢回来也只能等你养好伤才行。”  陈拂归怒气填胸,牙根都快咬碎了,可他现下重伤未愈难敌人多势众,除了忍过一时别无他法。白龄漫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边邪恶地思量着最好让他永远找不到那把害人不浅的剑。  十月初五,清风朗月,秋夜寒气茫茫。人间繁华长夜虽笼了一层清冷薄纱,却网不住烟火之气。长街车水马龙,火树银花,胭脂香粉满染风影月痕,眉语目笑的姑娘们都像穷态极妍的露红烟紫,斗色争妍,向月而绽,唯恐蹉跎华年。  这一日有股香风吹遍了黎丘,琳琅阁新来的头牌之一,姓名未详,品貌非凡,将于是夜竞卖初夜。近来琳琅阁凭借商娆跻身黎丘最红火的青楼之一,打着双头牌的名号,引得见识过商娆美色的公子哥们纷纷如老鼠出洞般蠢蠢欲动。  饶是此刻,白龄绥还是没能领会所谓“初夜”的含义,狐狸窝里长大的人对此实在所知寥寥。近几日的汤药如水般一碗碗灌下去,她今日才能堪堪站起,她本就在女子中属于格外高挑消瘦的,病后更显形销骨立,瘦得触目惊心。那些青楼里的丫头们手忙脚乱地力图将她妆成一个丰肌弱骨、杏脸桃腮的美人,急于掩饰她满面病态的苍白。她不耐烦地蹙眉坐于镜前,头脑浑如泥潭,额角还不分冷热地渗着虚汗,风一吹又是阴冷又是内燥。  眼瞧自己又被扮成出嫁那般隆重,当时她还自嘲艳如名妓,谁知一语成谶,还真堕入风尘。那双妖异的眼但凡沾了颜色便不肯收劲,尽态极妍,俯仰之间倾泻了一片清冷艳光。  花姨给她新置了十数件白衣,她倒是毫不客气地统统收下,挑了一件绣青翠修竹的穿在身上,故作蕙心纨质之韵,剩下的都装到一处等着带走。  夜色愈寒,楼阁却是酒香菜温,金石丝竹不绝于耳,声色犬马之中便轻易占去了两样。今夜琳琅阁唯一的看头就是美人初夜花落谁家的好戏,连商娆这种红人都可以忙里偷闲地清静一个晚上,毕竟男人没有一个不是笃新厌旧的,一听闻沉寂许久的另一位头牌终于肯露真容,便乌泱泱地像蝗灾来袭。白龄绥面色阴冷,斜睨窗下长龙,王侯大臣的公子想必已早早就坐,此时还在排队的只是些有钱无门的商贾,有趣的是其中还不乏父子同来。  她恹恹收起目光,任凭那帮小丫头急急摆弄着。直到有一个端着浅色玉碟笑意盈盈地走上前说:“雪娘,这是牡丹花汁,现在要为您指甲染些丹蔻。”她的火气终于在此刻挥如藤蔓攀上眉梢眼角,冷声冷调地拒绝。  “做些丹蔻是好的,雪娘衣裳过于素淡,如果指甲上有些颜色的话...”  “不必了。”白龄绥只微微抬眸,眼风却凌厉如刃,小丫鬟顿如冷水浇背,怵得缩肩垂首,噤如寒蝉。  “姐姐不要便给我做吧,免得可惜了这些牡丹啊。”一声甜笑乘风而入,那人似是又换了兰花的香粉,惹得满屋飘着一股与她气质完全相左的清幽。白龄绥回眸一顾,只见她换了一身水葱色罗裳,俏丽青嫩,鲜活的气息随着门扇扑面涌来,瞬间拯救了这间与主人同样病怏怏的屋室。  她不胜其烦,她向来疲于应付这个人精似的小姑娘。  好在商娆已习以为常她深不见底的冷漠,直接三两步凑过去,还没站稳便大惊小怪道:“呀!姐姐今夜好美!我站在姐姐身旁简直就成了个粗鄙的丫头!真是个天仙!”  天仙这词难免令人齿冷,不大适合一个从小就被认成妖怪的人。  见她毫无反应,商娆心里有些憋闷,自打那日白龄绥言简意赅地为她取了“桃灼”为名后就再没与她讲过一句话。她病情转好后商娆还乐滋滋地来与她讲了好些话,可她整日就是一副待理不理的冰冷眉目,眼神空空如也,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今大病初愈,她这原本也没几两肉的身子竟然还有余地清减半圈,商娆瞧这虚长她三岁的女子竟比她还要轻上几分,脸颊都凹陷得掐不起肉来,盛妆之下那方桃譬李的浓艳像一张亟待拆下的面具,被主人不甘不愿地戴着。  “姐姐就打算这样一直不理我?”商娆沮丧地垂下眼睫,落寞委屈的小脸叫多少男人看了心都该碎了,涩然道:“我知道像姐姐这样的女子...冰魂雪魄、不磷不缁,定是宁死不愿流落为娼,可这都是天命,命里遭劫在数又有什么办法呢?过了今晚...姐姐大概就会想开了吧。”  白龄绥突兀地一笑,笑意懒倦如留有余温的黄昏。  商娆一惊,连忙笑问道:“姐姐为何发笑?”  她声如雨丝风片,悠然飘来,“我在想,你这几日总与我商量你穿戴什么好看、用什么香粉、该练一首怎样的琴曲...”  容妆已毕,她单手支腮,眸中含了一丝难得的动容,如幽幽水光,勾人时犹不忘冷冽。  “除了这些事以外,便是开解我,将你自以为是的忧愁安在我身上...”讲到此处已有涩然,可她还是低眉浅笑,轻轻摇首道:“这是你的十四岁,这才是正常的十四岁...或许也不正常,可起码比我强些。我懒得回话不是厌恶你,是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所在意之事我一无所知,不知道哪朵绢花更衬你的肤色,也没听过人们耳熟能详的曲目,更不是你口中的落魄千金,还什么冰魂雪魄...商娆,你越是与我说这些事,我越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全天下只有我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身陷泥沼还得听着岸上之人与我絮絮那些雪碗冰瓯、林籁泉韵之事,理解不了天下人最平常的琐事。”  末了,她惯是藏不住的狡黠又一溜烟地飘了出来,“我羡慕你的愁事,若你知道我每日为何而愁,便会觉得你那些烦恼如此令人心安。”  这冗长的一段,也算抵还了她每次的沉默不语。  商娆愣愣地听着,如堕五里雾中。樱桃小口微张,难得失了往日人精般的通透,多几分憨态。花姨就是这时大步流星地窜上楼来,手里扯着块细如凝雪的白纱,吩咐侍女给白龄绥戴于面上。  白龄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干什么。”  花姨双手拄在她肩头,眉飞色舞地解释道,“男人啊都好这口,一开始就不能让他们看得真切,先吊足了他们的胃口!”  白龄绥浅笑冷讽,“花姨真是深谙矫揉造作之事。”  她起身,一袭白衣雪色夹杂三两竹翠,幽幽生凉,轻灵秀逸。人却风姿冶丽,尖瘦的下巴微显病态,销魂蚀骨的魅流转眼尾,正引人想入非非时,一张冷如三冬的脸又将那点绮念毫不留情地没入寒潭。  花姨的评价直白肤浅却切中要害,“哎呦喂呀!姑娘美得呀真是和尚看了都想还俗!”  秋夜最是清寒,唯此处留得春色满堂,温软红尘随清酒一杯杯下肚。所聚于此皆是裘马轻狂的王公重臣之子,这些狂蜂浪蝶最爱访尽城中春色,自然不会错过此等良机。  当看到台上女子轻步踱来却以面纱示人时,他们皆有些见怪不怪。遥遥一观,却瞬间跌进那双挑得凌厉的长眸。拒人千里的疏离却与妖媚融成半冰半水的清冽,一看便是极难相与的女子,不知勾了多少人空倾葵藿之心。  “各位公子,这是雪娘,年方十七,我们琳琅阁新来的花魁。”花姨一边眉欢眼笑地朗声介绍着,一边轻轻摘下面纱——  四座无声。  霜花般面容精致如雕琢而成,无情还似多情的眼总让人误以为那笑意是温热的。被她视线轻触的人皆心神一震,明明已看遍各色莺燕,如今却哑然失色。其实近些年来这种冰山美人的类型在风尘女子中并不吃香,因为总有故作清高之感,反教人生厌。不过白龄绥自是不同,一边似是撩拨,一边让人羞觉刚才只是一恍神的错觉,她分明不遥远,却不可向迩。  仿佛久梦初醒的几个人连忙抢着出价——  “五百两!”  “七百两!”  “八百!”  花姨笑得两眼眯成缝,没想到一开始就远超她所料。  二楼有家小厮上前一步高喊:“我家公子出一千两!”  “我家公子出两千两!”  此言一出顿时阒然无声,毕竟两千两着实称得上天价了,只为个风尘女子的初夜...有些人退却了,目光却依旧贪婪地钩着台上面色懒倦的女子。  “三千两。”  众人诧异地听到最角落的小厢内传来一个笃定的声音。三千两...不知是哪个败家的纨绔子弟,都够一些官员几年的俸禄了。  花姨大喜过望,激动的叫喊裂石穿云——  “三千两!还有哪位贵客要继续加价吗?如果没有...”  “五千两。”这次出面叫价的不是小厮,而是小厢内的主人款款走出。罗衫官靴,油头粉面,笑得无比风雅,目光流连于远如雪影的白龄绥,殷殷笑叹:“如此佳人,怎能只值三千两。”  来人不可小觑,是当朝兵马司掌司林洛威之子林淮。毕竟兵马司掌司的大名还是无人敢冲撞的,再加上五千两着实是个离谱的数目,便没人再与他争下去。他春风得意地走下楼来,花姨躬身将他请到白龄绥身旁,近观时他更是惊喜交集,心跳剧烈,一瞬间面红颈赤。  “多谢林公子!恭喜了!”一旁的小厮递过来五千两的银票,花姨笑得眉眼弯弯。白龄绥自始至终也没曾正眼相看,保持她一贯目中无人的作风。林淮心痒难耐,试探地抚上她的手,被那一刹那的凉意激到,下意识地缩回去。还要再握时却见白龄绥已将双手笼在袖中。  奇怪,见她第一眼时他就觉得这张脸隐隐有种熟悉感,仿佛就是最近在何处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戏已落幕花姨才反应过来,按惯例是要让台上女子舞一曲或献上乐艺供宾客观赏的,像这样毫无铺垫就迫不及待开始抢价的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林淮如醉如狂地凝睇着身旁之人,她似笑非笑之态竟让他心中紧涩,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也越发强烈,于是他脱口而出:“雪娘,怎么初初见你却有种熟悉之感?”白龄绥一声冷笑,强按着心头涌来的恶心,咬着细如白贝的牙,“我哪知道。”  她面色阴沉走下台来,灯火明亮,侧颜精致,垂下眼睫那一秒,世间繁华尽数凋零。林淮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忙不迭地跟在后面絮絮提醒道:“当心!当心门槛。”  她看着门外那顶恭候多时的官轿,半眯起眼,似笑非笑的钻出一股犀利。林淮心头一紧,倾耳注目等着她说些什么,不料她眼也不眨便直接坐进去了。他面色一喜,迫不及待地与美人共乘一轿。  她思索如何骗过这蠢蛋逃出去,他的手突然又覆了上来,还微微带着汗湿。也不知为何,这次的感觉不同以往,他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青涩,急张拘诸。  “雪娘...似有心事?在想什么?”  白龄绥眼中寒气仿佛就没有散的一刻,敷衍地笑道:“接一风尘女子进府可不好听。”  林淮故作潇洒地一笑:“怎会?家父是通情达理之人。何况我也并非只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家父有意让我跟在陈将军身边多多进益。我现在虽军功卑微,可若能经陈将军提拔,必然有所长进。”  她那个意味不明的笑林淮自然是看不懂的。  白龄绥冷淡地抽回手,轿子忽然稳稳停住。他举止更是过分起来,竟揽着她的腰下轿。她脚下一滞,思索着过会儿逃出去之前一定先杀了他。  那烦人精又开始起劲地问道:“雪娘在想什么?”白龄绥双眉颦蹙,眸中厌色幽幽晃过,难道她想杀人潜逃的念头如此明显?  “过会儿你便知道。”  林淮觉得她这笑诡秘莫测,许是深秋夜凉,他忽然惊起寒颤。  牵她入府之后,他竟平静地提出要带她见林洛威,她心生疑窦,问他原因,他却似有所隐瞒,含混地学着她的回答方式:“过会儿见了家父你便知道了。”白龄绥听之任之,不甚在意,眼里忙着熟悉府中地形,思虑着过后的潜逃路线。  谁知林洛威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置身冰窖——  “琳琅阁的头牌果真绝色。不过,这五千两我儿无福消受,现在请姑娘随老夫移步陈府吧,将军府定不会亏待姑娘。”  林洛威负手而立,嘴角随视线起落扬起愈来愈高的笑容。前几日他与陈秭镇议事时见其心绪不宁,想着许是新婚之妻不如人意,便索性投其所好寻一佳人服侍将军,恰逢琳琅阁头牌初夜这桩巧事凑到眼前,于是便如命中注定一般,兜兜转转他竟把目光落在白龄绥身上。  “人生如戏”四字真是精辟得诡异,原来这几日别离、几番周折之后,还是被陈秭镇牢牢攥在掌心。她的表情可谓精彩至极,一刹那的空白,一刹那的恼怒,而后是一抹长久的僵笑,一丝一痕冷凝唇畔。  林洛威瞧她面容古怪,忍不住生疑问道:“姑娘花月之身,莫非还挑客人不成?再说那可是陈将军!或许就此纳你为妾也犹未可知啊。”  白龄绥真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无言看着两旁走来的侍卫不容拒绝地拦下她,身后响起那惺惺作态的笑声——  “请吧,姑娘。”  ************************  她心灰意懒地倚在轿中,世间还有比她更失败的逃犯么?这拍马心切的林大人果真深谙何谓投其所好,毕竟再无人如她这般令陈秭镇“心驰神往”。  后门的守卫自然是认识林洛威的,还笑面询问着,“林大人怎么不从正门走呢?”白龄绥下轿的那一刹,两个守卫脸上的笑活生生僵住了,一个瞪圆了眼,另一个则不敢置信地使劲揉眼。  还真是......  林洛威未能嗅出这诡异的氛围,茫然地问道:“二位为何...”  “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更是如堕烟海,“知道?知道什么?”  “别废话了,快去通报大人!”  他狐疑的目光逡巡于守卫与白龄绥之间,一时语塞,正欲登门拜访将军,却不料陈秭镇竟远远迎来。他受宠若惊,连忙打躬作揖,“下官拜见——”  “白、龄、绥。”  一别几日,他竟也清减不少,想来是愁思萦绕以致胃口不振。她冰清水冷的面色岿然不动,其实也只为掩饰直欲冲上面色的恼羞成怒。他眼中如河底沉石般砌满阴凉的笑意,深情款款得令她毛骨悚然,一字一顿,“可真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林洛威立即听出端倪,上前问道:“将军认识此女?”陈秭镇这才发觉他也在这里,微微一怔,“林大人?”  白龄绥扶额,疲倦地阖上眼。  “林大人堂内叙事吧。”他淡淡开口,双眼仍含笑流连于面色僵冷的她,嘴角勾着一丝玩味,仿佛胜者的扬威。  待二人落座,陈秭镇拄额试探道:“林大人将她送我府上是何意?”林洛威汲汲皇皇地拭去额角汗滴,“下官...这是琳琅阁的头牌,雪娘。下官见大人..前几日心绪不畅,特意寻来此女...侍候大人,为您排忧解闷......”  “琳琅阁?头牌?”陈秭镇满面疑云,还当自己听错了,片刻怔然后才像听懂了一个后知后觉的笑话,粲然笑道:“什么?!”  林洛威见他笑起突兀更是毛骨悚然,脸色刹那白如宣纸。他正漫无边际地猜着哪句话说得不称将军心意,却听到陈秭镇慵懒调笑的语调,“只是如此?没有别的原因?”  他诺诺连声,陈秭镇这次真是大笑不止,先是冲着林洛威,后又转向白龄绥,她眼神越是冷冽他就越是笑不可抑,每一声都像清脆的巴掌狠狠掴在她脸上。林洛威已吓得六神无主,陈秭镇偃旗息鼓后才想起来还是要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于是指向白龄绥,心甜意洽地勾起食指,“你,过来。”  她应言上前,他故作打量之状,阴鸷的一双眼早已被笑意燃亮,“果然绝色,敢问姑娘芳名?我记得是...雪娘?”他强忍冲上喉舌的笑意,白龄绥眼风之利已可作刀,恨不能从他身上剜几片肉。  林洛威凝神细瞧白龄绥,刚在自己府中尚不觉得,现在越看此女越觉面熟,仿佛就是最近在哪里见过...  “林大人果然独具眼光!”陈秭镇笑眼探来,对这个年岁远超自己的下属赞扬不已,“美人如斯,见之忘俗。见到这位...雪娘的第一眼,什么愁绪烦闷都一扫而空了。”  林洛威见他似是真的言和心顺,立即停下回忆,喜出望外地起身拜道,“将军喜欢便好,喜欢便好...”  “说吧,林兄想要些什么啊?”  这一声“林兄”让他受宠若惊,忙将身子躬得像虾米一样,毕恭毕敬道:“下官为将军做事岂求回报?只要将军悦纳下官自是感激不已。”  这位期期艾艾、号称不为任何奖赏的兵马司掌司最后委婉提出了让林淮跟在陈秭镇身边任一中郎将或副将。虽为高职,不过谁人认命也只是陈秭镇一言之事,他正在乐头上自然有求必应,以此打发走了满面堆笑的林洛威。  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了。  他步步轻快,如踏歌而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知道吗?明日是我出征之日,你只要躲过今日,或许你我从此再无相见之时。”  “是吗?”她眸光一凛,划开一道寒影,唇角也掀起几丝自嘲,“我还真是命不好。”  “你这几日的传奇经历我没兴趣打听。陈拂归呢?扔下你出城了?”他手指缓缓绞着她的一绺青丝,优哉游哉地问道。  白龄绥深谙如何激怒眼前人,言之云淡风轻,“谁知道呢,或许已与复活后的薄素凉入双成对,把臂入林了。”  他果然唇角一冷,目光深腻如幽潭深井,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来,只能一去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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