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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来时劫  第七章:静水    梁帝年老昏聩,平素神情恹恹,今日却一改从前倦怠,壮怀激烈道:“赫铎小国!胆大妄为!竟敢无端生事!不过一群马夫!匹夫!”  陈秭镇听他怒目切齿地痛骂了半晌才听懂,原是几日前西北一属国赫铎公然挑衅,折了南梁边境几座城池,掳了几个守将,还大肆劫掠屠杀百姓。他用力回忆了一番才想起这蛮荒小国,心中淡淡飘来“手下败将”四字。  该有十几年了,他曾与这帮蛮子交过手,一群乌合之众拥出个草头天子,其力也不过蚍蜉撼树而已。十余年转眼逝如流水,这些野蛮部落如今也有所长进,聚众胡闹毕竟也闹到了南梁的朝中,扰得梁帝寝食不安。  “三日后率平远军出征,定要将这群匹夫杀得片甲不留!名将生擒!去罢......”梁帝匆匆下旨,惊怒之余竟发觉尚未听到陈秭镇的回应,疑惑地看向他。   “爱卿?”梁帝眯起眼来,力图看得清楚些,不知陈秭镇是怎么了,失魂落魄地矗立在这良久未发一语。  天意弄人,原来上苍也不准他去把他的素凉追回来。  “臣遵旨。”他迟于领命,梁帝对他爱重倚仗,倒也不恼,只关切地问了几句,被他敷衍地一带而过。  怅然若失地出了宫门,上了官轿,他还照常吩咐着回府。旁边随行的太监着急地尖着嗓子拦道:“将军,现在该是去兵马司了。”他听后不置可否,神情恍惚如尚在梦中,整个人透着众目昭彰的反常,小太监不敢随意搭话,一路上几次想开口询问都忍住了。  兵马司掌司林洛威年长陈秭镇数十岁,但每次迎接也必是如履薄冰、毕恭毕敬,生怕一个不慎惹他不满。这次陈秭镇寒着一张脸进门便让他暗呼不妙,有几次他一句话已重复了三遍陈秭镇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什么?”这不禁让林洛威心生疑窦,头回见陈大将军三魂失了七魄的样子,何况新婚燕尔,当不该如此。  “那就调兵三万吧,依你所言。”他猛一拍桌,起身欲走。林洛威连忙拱手拦住他,冷汗簌簌直下,“...将军,下官刚才报的是不足两万...在营的平远军还不足两万,腊月时鹤州那边需要用兵,因此您拨了五千人马过去,还有三月的梅州...”陈秭镇立即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就两万。赫铎兵力多少?”  又是个他刚才回答过的问题,林洛威无奈道:“...将近三万。”陈秭镇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句,“啊,三万。”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草草结束了军需准备的商谈,毫不留恋地去如长风迅疾。林洛威恭敬地在其后作揖,沉声呼道:“下官恭送将军——”  ************************  流传于传说中的芒山,有狐。  神灵无计歼灭的狐族栖居于此,再自视甚高的秘术士也不敢踏足的禁地。  却...有村落?  陈拂归瞪眼瞧着眼前的石碑上赫然刻着“静水村”三个大字,再定睛一望前方残破不堪的家家户户,男丁在外修缮茅屋,女眷在房里生火煮饭,俨然一番狂风过境的惨象。路上还应景地走着几个出殡队伍,漫天飘飞惨白的纸钱。  妖怪的洞穴之下居然有人居住?这该如何解释...陈拂归向白龄漫投去怔忡的目光,却见他亦是满眼不解,讷讷道:“没办法了,去山上的密道只有姐姐能打开...所以只能走这里了。这地方我也没来过,这是个...村子?”  倾耳注目,才发现办丧事的可不止一户,十家中有六家扯着招魂幡哀嚎恸哭,浑身缟素。那些专注于哭丧的村民暂顾不上他们,路边几个满面麻木的人看到两副生面孔便过来冷森森地盘问:“你们是什么人?”  陈拂归戒备地盯着来人,显然是积年累月难有生人来此,所以格外引人注目的两人瞬间被团团围住。在看清了他们一个一个的模样之后,他只觉匪夷所思,“这——!这这这...”  每张面容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狐相,或妖媚入骨或狰狞可怖。他不懂什么法术,但肉眼也能看出来这些绝非凡人。  白龄漫脆生生地问:“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会住在这里?”  他在有狐十一年间从未听姐姐提过这里还有人烟,可...细想想,这些一脸妖相的怪物也不能算人烟。难道是狐妖?可像这般蜂屯蚁聚、扮作人类的狐妖他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特意化成人形诱骗过路之客?可这里是永远不会有过路人的。  若他们并非狐妖...白龄漫有些昏头打脑,满眼茫然地四处望望,艰难地转着脑子径直问道:“你们是人是妖啊?”  围观的妖人越发多了起来,听了这话竟燃起众怒:“我们当然是人!”  白龄漫难掩失望之色,他倒希望他们是妖孽,这样索性简单。他暂且按下心中失落,口吻冷淡道:“是人就好,我们只是借道过路,不会打扰们的。”  “借道?!”  “过路?!”  “你们疯了不成?!难道不知山上都是妖怪?!”  闹哄哄的声音听得心烦意乱,白龄漫挖了挖耳朵,没好气地反问:“你们还知道山上有妖怪啊?那你们还敢住在这里?!你们又是什么怪物啊?”  “这两人要上山——!快来人啊!来人——!!”  “...”陈拂归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恕我无礼,村中可是遭了什么天灾地劫?为何...”  离他最近的那位老者一双浑浊干枯的眼噙满憎恨,悲愤吁叹道:“造孽啊!还不是山上那些狐妖!把我们村子搅得腥风血雨...畜牲!这群畜牲!”  “狐妖?”白龄漫挑眉一惊,如此说来这些人真的不是狐妖?难道芒山脚下的人住久了会越长越像狐狸?  他们此起彼伏地咒骂着,每户人家似乎都曾被狐妖害过,所以终日丧事不绝。他们说狐妖会夜袭,每日天明都会在谁家中发现新添的尸体,少则几具,多则几十,侥幸活着的也都因抵御狐妖非伤即残。  “你们两个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白龄漫转了转骨碌碌的眼瞳,讪笑道:“我们...是来上山捉妖的!对对!我们是道士!”  “道士?!”人群刹那双眼放光,忍不住彼此交换钦羡的眼神。  “没错。”在姐姐的耳濡目染之下白龄漫的瞎话信手拈来,他含了一缕童真的笑,声线清亮道:“这是我师父,陈道长。”  陈拂归愣了一秒才想起露出得体的假笑:“...没错,我们是灵鹫山上的道士,途径此地发觉妖气冲天才进来一探究竟。”这些隔世荒村的人可不知他口中的灵鹭山是凡间净山,只是鼓起双眼眉欢眼笑道:“真是道长?!可否请道长助我们捉妖?”  “道长!救救我们吧!”  “......”  人们释发了突如其来的热情,如暗室逢灯。陈拂归不胜其烦地断喝一声,他们才强抑激动,稍作平静。  他环视众人,冷冷问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住在妖怪洞穴底下?又是为什么,有狐能容得了你们的存在?”  “...这,道长,我们自生下来就在这里了,不在这在哪?”  白龄漫眼射两道利刃般的精光,“狐妖若真要害你们怎么可能留下活口?还让你们有命找他们复仇?你们把我们当傻子糊弄啊?”   “他们只是来找食物而已,用不着屠村。”  陈拂归嗅出一丝异常的味道,压下清俊的眉头问:“只是夜袭,白日从不来吗?”  “他们有时白日里来要我们自相残杀,选出幸存的强者进献给有狐!”  “他们还残杀妇孺!”  “他们罪无可赦!必须下地狱!”  “我爹娘小儿都是被狐妖咬死的!”  一张张被恨扭曲的面容狰狞如鬼,他们仿佛提起“狐妖”二字便痛心入骨,哀切的哭声瞬间如村头坟茔连成悲壮的一片。白龄漫看得目瞪口呆,悄悄扯了陈拂归的袖子,他倾身附耳,听他肃声说:“这些人一定有古怪。”再抬眼间白龄漫已变貌换色,笑眯眯地对那些望眼欲穿的人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放心吧,我们上山之后就为你们开路,我师父法力滔天,保证叫那些狐狸魂飞魄散!”  这些人自是泣下沾襟,感恩戴德地拜谢着他们,还执意同去,明知一死仍毫无惧色,争先恐后地抢着牺牲。白龄漫怔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胡诌过头了,连忙厉声制止道:“不行!你们碍手碍脚的,会影响陈...我师父施法的!他一边与狐妖斗,一边还得救你们,你们要累死他啊?”  他们只好悻悻留在原地。只是这帮士气高涨的人中还不乏残存理智的,一个少年就在此时站出来,语气犹疑问道:“你们...能打败有狐?”另一个少年抢在白龄漫前开口,满脸轻蔑,“怎么可能?那可是修炼了千年的大妖怪。就这两个小道士?你们还是别去送命了...但如果你们能把有狐的走狗抓来任我们处置,也不算你们失信于人。”  陈拂归蹙额眯眼,“走狗?”  “没错。”一个男人面露恍然大悟之色,“说起来有狐是狐族统领,我们根本没见过他,真正害苦了我们的除了那些夜袭的狐妖就是那个有狐的走狗,那个凡人!比狐妖更遭恨!”  “叫什么来着...那个毒妇?”  白龄漫忽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叫白...白龄绥!就是她逼我们自相残杀!就是她亲手杀了村中身怀六甲的妇人!”  “就是那贱妇杀了我娘子!”一个汉子冲出人群,如失心疯一般狼嗥狗叫,“就是她!我娘子还怀着身孕...”  “我们只要她,活的。”一张阴森惨白的脸忽然伸到陈拂归眼皮底下,他悚然一惊,连忙嫌恶地拨远些。  “白龄绥!杀了白龄绥——!”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  龄漫气得浑身发抖,牙齿都磕在一起打颤,“王八蛋!你们胡说什么?!我姐姐不会做那种事!”  人群陡然无声,静得让他小兽般躁动的呼吸分外刺耳。  姐姐?  他们盯着他,忽然一起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白龄漫却不怵,提起粉嫩的唇角幸灾乐祸道——  “就算做了,也是你们活该。”  陈拂归呼吸一滞,抄起他的小手转头疾奔,悍然喝道:“还与他们废话什么?!快跑啊!!”  ************************  华灯初上,街市结束了宛转叫卖却依旧熙熙攘攘、车马簇簇。歌楼舞榭,鬓影衣香,繁华不逊春光。今夜,那些车马不约而同地驶向了同一处地方。  病人需安心静养,然而这天经地义的要求在青楼却难以实现。  楼下靡靡之音不绝,躁动的空气中堆叠着声色犬马、醉舞狂歌。浮沉中挣扎的白龄绥被穿墙凿门的杂音所扰,艰难睁开迷蒙的眼,瞥见窗外夜色。她刹那意冷心灰,这一天居然还没捱过去。  幸而那两个阴魂不散的侍女终于消失了,陈秭镇的守卫此时也该撤下了。她挥掉额上的冰袋,拖着虚浮的脚步蹭到窗边,苍白的脸上黏着风干的汗滴。  若是以这样的身子跳下去定与自绝无异。她眯着狭长的眼打量,竟才瞧见琳琅阁门前大排长龙,各色各异锦衣华冠的男人们都快挤到下条街了,是别家青楼都关门了么?她见过琳琅阁里的这些姑娘,蒲柳之姿、凡桃俗李,没看出哪个值得这些男人霸住整条街排队。  忽然,她用发热的头脑回想到——  ...... ......   “我苦苦挖了多日,终于把城北的那间烟雨楼的头牌给挖过来了。哎呦——真是祖上积德呀,那可是个抢手货啊,最会勾魂儿的小狐狸精,算得上我们黎丘城里啊,最红的头牌之一了!”  ...... ......   看来窗下之谜迎刃而解了,这么混乱的现场倒可成全她逃跑。她唇角飞快地一勾,刚想强撑着身子下楼,就听到两个交错的声音伴着脚步声渐渐迫近,一个是花姨,另一个则很陌生——  “哎呦喂,姑娘啊,都什么时候啦?你还看她干什么啊!你没看那帮男人都猴急成这样了吗?”  “花姨这话错了,姐姐患病,岂有不探望之理?”这声音含了脆生生的笑,格外清灵甘甜,不似故作天真。  “花姨可确认过了?别不是姐姐刚进咱们琳琅阁心生畏惧,所以故意装病躲避接客吧?”少女笑意正浓,俏皮的语调中透着一股懒得遮掩的幸灾乐祸。  “什么装病?那额头我都摸了,比炉子还烫手呢...真是倒了霉了,我这刚把人接回来就大病了一场,药钱还是我出的呢!要不是看她长得美我早把这赔钱货扔出去了!”  门被粗暴地推开,那少女还保持着叩门的手势,惊讶地看着被花姨一掌推开的门扇。  白龄绥坐在床沿,啜水不语。花姨如饿虎扑食般上去,“呦!醒了!”她探向她的额头,却发现还是烫手得很,不由咋舌慌乱道:“怎么还这么烫?!雪娘啊,感觉怎么样啊?可好些了?”  白龄绥喉中如吞火炭,她瘦长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花姨叹口气,余光瞥见一旁静立的少女才回过神来,满面春风地非要与她介绍,“我这小祖宗啊听说咱们琳琅阁有个病美人儿,非吵着要见见不可呢,那些男客都被她晾着排队,探头探脑的就是进不来,真是...”  少女自然地打断,上前伶俐道:“姐姐,我叫商娆,殷商的商,妖娆的娆。”她一双善睐明眸毫不掩饰目中惊艳,只见眼前女子虽病势缠绵,面无人色,却有种苍白褪至透明的凄美,就像珏,残缺却不损清质。  白龄绥目光淡漠,抬眼一瞧,不甚理解她好端端的不去男人堆里烟视媚行,为何与她见这无关紧要的一面。商娆仿似看不见她的冷漠,依旧殷殷关切道:“姐姐病了可要好好养着,秋夜最是清凉了,姐姐的被子够不够厚啊?可不能受风了。”  对着这张慵懒冰冷的脸还能生生叫出“姐姐”二字实为不易,需要强大的心理和够厚的面皮。白龄绥眉心浅颦,寒烟冷雾笼住一对飞扬跋扈的眼眸,恹恹瞧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少女——  应该还是豆蔻年华,却是满面藏不住的精明。粉面乌瞳,俏如三春之桃,青涩的娇媚使白龄绥想起一句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姐姐花名叫什么?我从前的花名叫银铃,现在该换一个了,是吧花姨?”她又凑近些,一股含笑花的幽香暗暗浮动,俏丽的小脸亦是向日嫣然,如花苞般香润。  花姨在旁喜滋滋道:“那是自然要换了!姑娘的花名叫雪娘,是我给取的,怎么样?”  商娆心内嗤笑,却夸张地故作惊叹,“果真和姐姐的气质相称!”她下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她给自己取这个花名,肯定比银铃还难听,于是迅速转头期待地看向白龄绥,撒娇道:“雪姐姐,我不识字,姐姐给我起个花名如何?”  楼下猝然传来绝望而凄厉的求救声——  “花姨——!客人们都等着商姑娘呢——!花姨——!!”  花姨急得一把拽过商娆的衣袖,“小祖宗,咱该走了啊。”  “可我还没有花名呢。”商娆努唇胀嘴,怏怏不乐道:“花妈妈不必理会那些男人,就让他们等。你越是轻易让他们见到,他们越将你看得轻贱。”  这话从一个十四少女口中说出,白龄绥还是深觉诡异的。花姨固然相信她那套歪理,但还是深怕得罪了哪位贵客,急不择言道:“就春桃吧,姑娘俏如春桃!”  商娆强忍白眼,只迅速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向下一撇,连假笑也挤不出一丝了。  然后她终于听到了白龄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病骨支离的女子饮一口水润喉,声却依旧清冷嘶哑,“叫桃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树含苞欲放,盛放花开鲜明。   ************************  白龄漫死咬下唇不让泪跌出眼眶。陈拂归本与此事毫无关联,却被他连累得要受这帮废物折磨,以他的身手大可逃出去,却甘心在那些村民擒住自己威胁他时束手就擒。  于是他们背靠背地被绑在一起,扔在地上。  “他说他是白龄绥的弟弟——!谁恨白龄绥——?!!”  “她杀了我娘子!!”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向白龄漫冲过来,如瘈狗噬人,恨不能活活撕碎了他。陈拂归咬牙切齿地使力把白龄漫扭转到自己身后,被绑仍旧不影响动作利落漂亮,蹬直双腿踹在那人小腿,破口大骂道:“她杀你娘子你去找她啊!欺凌弱小算什么本事!”  白龄漫错愕地怔神,他向来以为陈拂归只是个动辄出手打人、笑起来还沾些痞气的剑客,却不曾想过他肯掉头一次次地去救姐姐,现在竟又甘愿为自己至此。  这场东怒西怨的施暴止于暮色,寒鸦还巢,所有村民一一享受完报仇的快感才堪堪结束。他从始至终都护在龄漫身上,大多数拳脚也不吭不响地挨了,身上伤痕自不必提,清秀的脸也早已血肉模糊。  白龄漫痛哭失声,撕心裂肺。他从前只会怪他,怪他不救姐姐,怪他救出姐姐后竟又把她弄丢了。他自认勇敢,可他最是无用,既救不出姐姐还给他拖后腿。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能,眼睁睁地丢了姐姐,如今还要让别人为他承下一身伤,而他除了痛哭流涕,除了自怨自艾,再不会做别的事。   身上九死一生的陈拂归倔强地轻颤着几根手指,仿佛就是为了让人知道他还没晕过去。而当那把斩妖剑被一村夫解下时,他眼中瞬间烽烟席卷,“腾”的一声涌来冲天杀气——  “别碰...她!我要你的命!”  自然,这句话又招来一顿毒打。  白龄漫像只毛发皆竖的猫,龇牙咧嘴地摆着徒劳的架势,却不能为他扛下半点拳脚。他无奈得几近绝望,待风雨宁静后才心痛无措地使劲扭头看着陈拂归,抽泣道:“ ...你还好吗?”   陈拂归疼得面目狰狞,却依然大笑一声,出言无状道:“就这帮...脓包,打人都不会打,我...有什么不好的!哎呦...你怎么样?”  白龄漫皱起鼻子,连忙道:“我、我没事。”  “啊。”  那些暴徒正如火如荼地商量着如何处置这两个罪孽深重的外来人,他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关键词,诸如火刑、水刑、绞刑、活剐...陈拂归付之一哂,“以为自己是官府吗?还要动刑?”  白龄漫在他身下坚定道:“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那当然。”他强翻下身来,轰然倒地,白龄漫连忙忧心忡忡地看去,他血迹斑斑的脸上猝然绽起一道邪笑,“我现在还不能死。”  白龄漫急得双颊涨红,汲汲皇皇地大喊:“你什么时候都不能死!”  他唇边闪过一丝清淡笑意,一瞧便是没将这话放在心上,话锋一转,“白龄绥她、她真的做过他们说的那些事?”他颓丧地摇摇头,双眼失神,“我不知道...我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可是,即便她真的做过,也只能说明这些人都是很坏很坏的人,是死有余辜的!”  “...你还真是她的好弟弟。”陈拂归被他的毫无原则逗乐,转而问道:“那白龄绥...是有狐的手下?”  龄漫至今也不愿再对他隐瞒,恳切地连连点头,“姐姐与我自小在有狐长大,是主上救了我们又把我们养大。”陈拂归一时间觉得匪夷所思,张口结舌地瞪着白龄漫,可他想了又想,仿佛除了这个解释也没有更好的了,他们姐弟俩对这里的异常熟悉也早该引起他诸如此类的猜测。  “...那你们去将府盗剑也是奉有狐之令?”  白龄漫绷紧小脸严肃道:“我们所做一切都是奉主上的吩咐。”  陈拂归的心瞬间弹到胸口,惊悸难安。许是近乡情怯,他竟不太敢问出这话,唯恐转机再次落为一场空欢喜。  “...盗剑的目的是?”  白龄漫坦言不知,“这我不知道...原因只有姐姐才知道。”  陈拂归愁眉不展地沉思片刻,刹那有如醍醐灌顶,眉宇豁然开朗,神色也翻出一抹突兀的惊喜,“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素凉是他的同胞,所以他才特意要这把剑!他们不是同伴么?!他一定也是个念着往日旧情的人...的妖怪!”  白龄漫中肯地轻轻垂首:“有可能...”  “听好了,我们要逃出去了!一会儿趁天黑他们看不见我们的行动就容易......”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全身血液冷凝,正翕动的嘴唇也这样硬生生地停下。白龄漫只顾着看他古怪的神情,满脸疑惑地问:“怎么了,拂归哥哥?”  顺着他看得入迷的方向,他费力地转过头——  那些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村民忽然一起以奇异的角度狠狠掰着脖子望向漫天落霞,似是万分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头竟然渐渐变成毛绒绒的狐狸头。  百鸟归林,残阳如血。这些狐头人身的怪物脸带诡魅狞笑,嚎叫声此起彼伏地叠荡在晚风里,宛如一场逼真的噩梦。  白龄漫瞳孔逐渐涨大,入神地看着这些怪物生出利爪,长出尾巴,躯干却还是人体。他眨了眨眼,满面惝恍,期期艾艾道:“他们...他们是...他们他们是妖怪?!”  陈拂归用脚够到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一点一点磨着二人身上的麻绳。  怪物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似乎是将满身血污的陈拂归视作今晚的饕餮盛宴。他尚无心注意,只凝神与身上的麻绳负死抵抗,紧咬牙根骂道:“这帮畜牲绑得怎么这么紧!”  白龄漫倒是异常冷静道:“拂归哥哥,别管我了,我...”  他最怕再次成为累赘,连累已是自身难保的他。  “闭嘴!”陈拂归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说实话,任谁被揍了整整一下午又不容喘息地经历眼前这么刺激的场面都会崩溃,他心跳如重锤贯下,好不容易才割出个细细的口子,狠狠一挣,解放了双手又连忙拯救双脚。  白龄漫瞧他连站起身都摇摇晃晃,却还要执意扛起他踉踉跄跄地跑,当即愁得五官都揪在一起,明知他不会听还是哭着求道:“你放下我吧!这样下去你自己也逃不掉!”  他面色阴冷如风潇雨晦,睬也不睬他。白龄漫忧心如焚,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大声疾呼道:“你要是死在这里了你还怎么复活你心爱的人!”  陈拂归眼神果然一暗,胡乱抹了把快流进嘴里的血,邪邪扯起一把笑,“在我复活她之前,谁也拿不走我的命。”  后面穷追不舍的怪物大多走走停停、自相残杀,可饶是彼此杀得眼红仍不忘对他们死缠烂打。  “他们是个什么东西?!”陈拂归急如风火地找寻离开这个诡异荒村的出路,连汗也腾不出手抹掉,“上山是这条路吗?怎么是死路啊?!”  “拂归哥哥!”白龄漫毅然指着另一个方向,“往那边走,先离开这里再说,现在没有时间找上山的路了!”  “你不知道上山的路?!”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鬼地方啊,我怎么知道...”  陈拂归紧急调头,却发现身后乌泱泱一片海似的怪物完全堵住了去路,他暗骂一声,闪身往左侧的一条羊肠小径拐进去。  “这有口井!”白龄漫探头大叫:“是枯井!”  往前是死路,往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撕碎他们的怪物。  陈拂归把他从背上一把捞进怀里,在完全不知枯井纵深的情况下倏然一跃,白龄漫俯仰之间就被耳畔迅疾的风声填满,紧紧把头埋在他怀里——  “...你的腿怎么样?”被他结实的胸怀护住,却听到他吃痛的一声闷哼。他哭着在黑暗中摸索陈拂归的脸,两只胡乱挥舞的小手被他一把捞住。  其实这井不算多深,只是以他现在的身子就算在地上摔一跤都受不住,何况是实打实地摔落下来。  陈拂归脸色惨白地苦笑,“可能是断了吧,先别出声——”   右腿剧痛难忍,他沾满血泥的指缝狠狠抠着井壁,指甲用力泛白,又咬破了下唇新结的血痂,咸腥的血气粘附在舌尖。早已冷汗涔涔,却只顾着低声说:“剑...剑还在他们手上。”  “都怪我!你都是为了救我...”白龄漫抱紧他抽泣,哭得头晕目眩,“要不是我没用...被他们抓起来....威胁你,你也不会...受这些伤!”  其实陈拂归心知肚明,没有他们姐弟二人他此刻绝无可能走到这里,谁欠谁更多又如何算得出呢?他摸着白龄漫的小脑袋,难得温柔道,“小东西,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恨你什么啊...”白龄漫泪眼朦胧地看他,抽抽搭搭。  “我没能救出白龄绥啊。”他气息如丝,涩然笑道:“现在还...不知道...她下落何处,我不该放她一个人...一个人在那。”  白龄漫伏在他膝上静静啜泣,一提起白龄绥眼泪便阒然汹涌,直到哭得倦了才仰起头来,死死按着陈拂归的膝头,决绝道:“等我们逃出去之后你就离开这里!”  他惊而失笑,“...什么?”  他稚嫩的口吻却不容拒绝,斩钉截铁道:“我去静水村帮你把剑找回来!我去与主上求情!一切都交给我吧。主上不会杀我!但若你敢踏进有狐一步,绝对是会丧命的!”  他倚着井壁闭目养神,悠悠道:“我不走,我必须眼睁睁地看她复活。”  “不可能!”白龄漫刹那间口沸目赤,“他是妖啊!你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会被杀死的!!!”  他猛一抬眼,那双清润的眸恰似冬日烈烈,冲破暧暧天光,翻腾万里热浪,虽然面容依旧苍白如雪。  他的漫不经心还捎带了一丝笃定,挑唇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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