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章:素凉 他的目光带着海水的腥冷,猩红血丝如水草般在瞳孔周围招摇。虽深恶痛绝与凡人交谈,却为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结果甘愿与此人破天荒地聊上几句。 比如—— “你...薄素凉的......弟弟?!” 那人就像被施法定住,半晌,才迟疑地翕动嘴唇,说了这样一句废话。 “我欲知她为何堕落人世,发现了你。与一凡人...”他冷冷一顿,眼中如深冬积雪埋了厚厚一层鄙夷,“这种不入流的罪孽,她居然也沾得上。”抬高眼眸,他的语气平常而冷漠,“你恨她的事,都是我做的。” 刚冷平直的语调,不容拒绝地推来恐怖的真相。 “胡说!”他屏气敛息,五官僵固不动,双眸却惊恐地不停乱颤,“你胡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不...” 不能...不能是他做的!绝对不能。一定是薄素凉!一定是薄素凉... 有狐不露形色,只于眼底掠过一丝静寂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吹起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他—— “恨错了,那些人不是她杀的。” 恨错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要了他的命。 错了...九年吗? 他冷眼一看,这人刚还胡乱扑棱着,现在却站成了一具挺尸,面如枯槁死灰,瞳孔细微而惊恐地闪动着。双眼一眨不眨,绯红的眼眶漫着浅浅的一层血,与他预料中的反应所差无几——晴天霹雳,肝胆俱裂。 他额上青筋根根纠起,如青蛇撑开皮肤,狰狞地蜿蜒着。他僵硬地低下头来凝视自己苍白的掌心和手腕凸起的血管,瞠然自失,似乎在想居然还没从这噩梦中抽身。 “都是我做的。”他面无表情地说与他听。 都是我做的。 都是我做的...... 惜字如金的有狐偏要恶趣味地强调一次,唯恐对他的刺激不够。他清冷鼻音沉满冰屑般的笑意,“是我,从来不是薄素凉。” 陈秭镇木然仰起脸,指骨攥出瘆人的细响。血流横冲直撞,压抑而无处宣泄的疼痛如沧浪掀翻孤舟,顷刻吞没了他。双眼瞪得猩红,眼泪成线如雨,却拜眼前恶魔所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任痛楚被残忍的平静刀刀凌迟。 ...... ...... 九年前,那场预想中的大婚在漫天血光中落下最后一笔。 四目相交,一人一狐,那双空洞的眼里,映着他惶恐无措的脸。 他的眼神逐渐被绝望蚕食,像从不认识她。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喑哑,“我...不是。” 她眼底素日的凉薄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曾最爱这缕不落凡骨的仙气,迷恋这雨雾般的清冷疏离,可在她目睹三年来朝夕相处的陈府满门惨死还将这份漠然保持得岿然不动时,他只觉寒毛卓竖,九回肠断。 单手抚上她血迹斑斑的脸颊,手指滚烫,而她依旧冰清水冷。她看向那只微微发抖的大手,眼神静如古井,却已荒寒。 “是你么?素凉,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 ...... 他信奉了九年的憎恨轰然坍塌,他千愁万恨之源,他苟延残喘的支撑,他自欺欺人的凭证,今朝风流云散。 陈秭镇空有满目杀意,明明就与他近在咫尺,却似弱水之隔。那杀意无法伤人便只好化作伤己的疯狂,竭力演绎着困兽犹斗的绝望。 “把薄素凉还给我!!把薄素凉还给我!!把薄素凉还给我!!!”他青筋暴起,咄嗟叱咤,“你是什么东西!畜牲!!你不是她的弟弟吗?!为什么要栽赃她?!!” 这嘶吼声声凄厉,如鸮啼鬼啸。 有狐身影幽幽袅袅,鬼出电入,那副淡漠的眼神像蓄满水一样沉重,不过眸中唯有戏谑,还轻声提醒他道:“是你杀了她,不是我。” 嬉戏就此作罢,他倏然定睛,陈秭镇瞬间浮在空中,四肢被无形之力拖住,呈大字形铺开,一股令人作呕的强力猛地擎住他的咽喉。 他古雕刻画般的脸庞轻轻一仰,微眯双目,慢条斯理道:“你杀了她,封印于剑中,独活至今,现在又要我把她还给你。”他潜心琢磨着如何让面前的凡人羞怒得暴殒轻生,故沉吟道:“本想以意念控制你杀她,此举易如摧枯拉朽,却也无趣。你必定会主动、自觉地杀了她,我从未怀疑,因为人间情爱无不脆弱可破,而这,才足以令她痛心入骨。” 他喉咙面临随时被捏断的危险,可他已如泥塑木雕般无意生死,面容沉寂如一团残灰冷烬,灰黑的瞳孔垂死般瑟缩两下,良久才缓缓眨了一次眼。什么悲痛欲绝都已泯然而去,唯余麻木,永不消退的麻木。 从遇见她的那天到现在已是整整十二年。人如何,妖如何,他从不觉得这是天壤悬隔。他只爱薄素凉,薄素凉是人,他便爱人;薄素凉是鬼,他就爱鬼好了。她是狐狸、是蝼蚁、还是草木都无关紧要,她是三年的点点滴滴,是与他一同长大的、白衣冷面的少女。 可前尘种种终成一芥尘烟,杳然散去,他伸出手来,握满了一掌心的空洞。 ...... ...... ...... ...... 十二年前,还是那场隆冬。 黎丘城内出了件小小奇事。当时陈秭镇刚满十六,只是一介捕快,却整日做着将军梦,惟愿头枕荒原星空,脚踏冰河大地,就算死也一定要将热血一滴不剩地洒在战场,马革裹尸还。 而现实却是他只能每日城中闲逛,擒得三两毛贼便悠悠又转过一日。 这天他正百无聊赖地巡街,忽见前方人头攒动。他心头一喜,想着定有热闹可看,便如离弦之箭射进人群,发现他们围观的竟是前几日找上门的那个古怪少女,她依旧面色苍白僵冷,衣衫单薄,赤足而立,发丝散乱,瞳孔竟是如冰似露的透明色,凛冽寒光冷冷荡着,不恶而严。 她每走一步都引来更热切的注目,眸中冷光虽利,内里却燃着一团邪火叫嚣着饮血,正处在被打回原形的边缘。 “你是哪里来的?难民吗?” “怎穿得如此单薄?你不冷吗?” “看她、她的眼睛,怎么是透明的啊?!” “莫非是生了眼疾?哪里来的小姑娘啊?” “定是难民,你看脸色多差啊...” 似由冰雪砌成,独步踽踽,眼珠淡漠地转着,对那些话置若罔闻。 妖性促使她想杀了在场所有人,用他们腹中热血浸润她干渴身躯。她胸膛急促地起伏,眼看就快留不住人形,眼里心底赫然流过一道道血河,只要是血,谁的血都可以!就像那天屠尽亲族,也只为了皮囊下一滩滩红浆,杀谁都无妨,她本就是这样令人齿冷的怪物。 不记得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在人间向来只饮女子之血。后来飘零久了,亲眼见过光阴摧兰折玉,谱写了一段段大同小异的平凡悲剧,世间女子原来都过着那样无足轻重的一生。豆蔻年华时爱上一人,故作深情又无法终老;更有甚者姻缘早已注定,待及摽梅之年,嫁与谁便就是那样日复一日的一生。 后来她逼迫着自己吸食那些肮脏男人的血。虽然还是独钟女子甜美,可出于同情,她改了这习惯。 她猛一抬眼,正迎上他深重的目光。说来也是奇事,她感受得到他的气息,尤为强烈,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强烈。不知为何,她蠢蠢欲动的杀念竟如烛火在劲风中狠狠摇曳了几番后,灭了。 那少年容光俊秀,一袭蓝衣。身形清挺如树,宽肩窄腰,精壮瘦高,毫无文弱之气。蜜色脸庞堆满了惊喜笑意,高鼻薄唇,一双满荡浩然正气的眼深邃无波,正是最好的年华,落在她眼中是一股年少的清刚之气和青涩的温热。 他扬起一对剑眉,那笑容越来越鲜亮,比积雪还要清晰刺目,“是你?” 她眯起狭长的眼,想起来了,是那多管闲事的人。当日从芒山耗费法力冲出结界已是重伤,何况先前还与有狐缠斗良久,弱得被如影随形的猎人追杀,弱得向来不知冷热的她竟然冻僵在一户人家门前,刚想像杀了那些猎人那样杀了那两个毛头小子,却发现他们竟在救她。她随手撇下毛皮间的灵花送他们作为谢礼,后来想起自己走得仓促,又是狐狸之身,没法与他们解释这花的玄妙之处,思来想去便只能变成人形重返旧地,谎称自己是狐狸主人。 陈秭镇见她面色冰冷,有拒人千里之意,却丝毫不受打击,锲而不舍地套着近乎,“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府...” 她视若无睹,漠然路过。 “诶诶诶,你是哪里人氏?不是黎丘人吧?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啊?这次你一定要随我回去,我让厨娘为你做些菜,再让娘给你备一些衣裳...你怎么不穿鞋袜啊?这可是冬天...不对,就算是夏时也得穿鞋啊,你...” 他紧跟其后喋喋不休,越是絮叨薄素凉躁动不安的心反而越是平静,那股叫嚣着鲜血的劲也莫名衰颓了。 她忽然裹足不前,一双氤氲着寒气的长眸幽幽锁住他,在脑中利落地打着算盘。姑且一试吧,若这凡人真是什么奇异体质能抑制她狂性自然再好不过,若只是巧合,就顺势杀他全家。 她一番玄辞冷语来得毫无预兆—— “你养我吧。我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 他缓缓撑大双眼,一个冷颤窜遍全身,似小虫悠然列队爬过皮肤。 身影颀长,长发未绾,瀑流般的青丝倾泄至脚踝。她雪一样清寒的面容苍白姣好,宛若一幅落笔极淡的水墨画,清清冷冷的长相既无媚意,也不妖艳,称不上小家碧玉,也绝非端然生华。一张童颜精致冰冷,眸中毫无笑影,冷傲疏淡仿若雪鹰。这气韵搁一女子身上怎么看都有些锋利,偏偏那双狭长的眼在微眯时泄露一丝阴诡冷血,狐狸的影子便如雾鳞云爪,隐隐可见。 似仙似妖,叫人难辨她是来普度众生还是勾魂摄魄。 陈秭镇面颊燥热,在这数九寒冬浑身发烫,还沉浸在那句渗着凉气的“你养我吧”,薄素凉直直盯着他,也不作一句解释,诡异的沉默横亘两人之间,还是他终于似梦方觉,鬼使神差地从口中滑出一句—— “好。” 回府的路上,他不知为何气场就卑微了许多。 “在下陈秭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薄素凉不耐地蹙额,“芳名?什么意思?” 太古怪了,太古怪了。陈秭镇拭去额角冷汗,僵笑道:“就是...名字啊,姑娘的名字?” “哦,薄素凉。” 她曾去庙里偷来一只签,也不知是求什么的,上面只有四个浅红的字——素来凉薄。这倒真是缘分,刚好她能认全这四字,她的灵花也叫素凉,她便自作主张为自己取名薄素凉,回去之后还被有狐嘲讽了好一番。 “你的狐狸呢?找到了吗?” 她侧目,那一瞬间陈秭镇确定自己察觉到了一丝凉风。 “没有。丢了。” 陈秭镇“哦”了一声,倏然如梦初醒,猛地抬头盯着她的眼睛,“薄、薄姑娘,你的眼睛...怎么又变成黑的了?” 那凝霜般的瞳孔此刻染成一抹黑,点漆般幽幽转着,妖异之感是随之减淡,但仍有丝诡异的灵气萦绕不去。 薄素凉冷眼静观他的反应,渐觉有趣。这人什么来头,难道是神佛转世?为何能抑制她棘手的妖性?现在竟连瞳孔都乖乖变回黑色?她从未遇过这样的人,清清冷冷的眼神上下扫射,陈秭镇极力掩饰着紧张,可涨红的面色还是不留情面地出卖了他。她眸中旋即掠过一片浮冰般的笑影,别过头去。 这一年,这个名为薄素凉的来路不明的女子就这样被陈氏夫妇收为养女住在府中。陈家从商,陈父是木材商贩,家中算得上富庶,也不在乎多添置一双竹筷。 他们询问她那些最寻常不过的问题时,例如家境、父母、故乡之类她皆是一问三不知;问及年岁时,她随口编了个十四。正巧今冬南梁冻灾肆虐,他们便顺理成章地以为她来自乡下受了冻灾的人家,便更心疼这个纤弱的孤女,也自行将她的冷眉冷目理解为失去双亲的打击。 除了陈秭镇,没人看得穿她眼底不似人类的冰冷。 陈母打从心底里喜爱这瘦削的小姑娘,因她已得两子,却始终觉得儿女双全才算圆满,如今当真添了个清秀的养女,自然是喜不自胜。见她寒冬腊月还只着一件薄如宣纸的单衣,陈母连忙心急如焚地吩咐下人:“今年冬日的野狐皮可还有剩的?给小姐赶制一身狐裘。” 薄素凉面色一动,抬眸蹙眉,眼底惯性的杀意一闪而过,“狐皮?”下人走过来为她量尺寸,她淡淡拂去还未靠过来的手,声淡如烟,“我不需狐裘。” 陈母只当她压根不知道狐裘是什么好东西,浅笑着解释道:“狐裘可是珍贵之物,府中进了些今冬刚猎来的银狐皮,品种上佳,毛色也极为纯正...银狐可是百里挑一的上等货色!不是普通的白狐。” 普通的白狐一字不漏地听完,面色越发冷厉。难怪银狐存活不易,修行已是万分艰辛,还要防着这些贪图一己私欲的剥皮之辈。见她默不作声,陈母特地命人将自己的狐裘取来在薄素凉面前翻来覆去地展示,慈眉善目地笑问道:“喜欢吗?你如此清瘦,想必更是体弱畏寒的,量好尺寸让人为你制一件吧。” 银光鲜华炫目,足可鉴人,她眼前满是数只银狐被剥皮的痛苦神色,瞬间攒紧眉头,满目哀恸流溢,俊容亦生波澜。陈秭镇见她面色有异,连忙命人将狐裘拿下去。 他顺势把陈拂归推到她眼前岔开话题,笑如清风拂面,“...这是家弟,名叫陈拂归。” 陈拂归好奇地转着大眼睛打量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薄素凉双眸黯然如雾锁烟迷,本没瞧他,却听他嫩声嫩气地在陈秭镇身侧说道:“我也不喜欢狐裘,我喜欢那只小狐狸,所以讨厌狐裘,讨厌猎人。” 她缓缓抬眸,唇角冲他细细一勾,想起那日他也是这样胆怯,只顾着躲在陈秭镇身后。 眼前清秀精致的半大少年生了双小鹿般圆润清透的眼睛,发丝蓬乱如草,似是刻意拨乱的,力图营造些许侠客的浪荡不羁之感。手里还应景地拎着把木剑,认真而用力地将她望着,白皙的面皮突然烧着似的涨红,将剑攥得更紧了几分,不自然地悠来晃去。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容人移目的女子,明明长了张精致的童颜,却给人孤标傲世之感,仿佛以冰作骨,雪融为血,浑然天成。 见她笑影浅掠两颊,他也冲她笑起来,“...是拂去的拂,归来的归。” 静了片刻,她才问:“什么意思。” 他喜欢她郁郁寡欢的声音,似一场朦胧大雪苍茫没入湖心。 “就是去而复返,失而复得之意。”轻描淡写说出这一句时,他怎么也算不到那个讽刺的结局。命运埋下恶劣的伏笔,待沉淀多年后再暴露于世,让人对自己的愚蠢无能为力。 “薄素凉。”她的声音凉如叹息,“我叫薄素凉。” “素凉?”陈拂归双眼放光,“那不是与那花的名字一样么?小狐狸留下的花。” “嗯。”她轻声说:“我的狐狸,我的花。狐狸丢了,花留给你们。” 陈秭镇这才想起刚才一路上隐隐记在心里到嘴边又忘了的事情是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朵半青半白的花,好奇地问道:“这花真有续命之效?” 薄素凉不明白她说得清清楚楚的事为何又遭他质问一遍,冷冷瞪他一眼。陈秭镇被她阴晴不定的脾性惊了,更觉她古怪乖僻,与这柔柔弱弱的童颜太不相称。 不过随着薄素凉长住陈府,他也早习惯了她这怪得令人发噱的脾性,更惊喜地发现她冷漠的皮囊之下居然还有一颗顽劣的童心,每日都被她惜字如金的冷讽恨得咬牙切齿,又想不出如她一样让人火冒三丈的恶语回击。 晴光微冷,映得遍地未融之雪莹白如玉,光可鉴人。 她手肘撞过他的手臂,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把剑,顶着一张置人于寒潭的脸说,“拿着。” “啊?”虽然不明就里,他还是老实地接过那把弟弟平日里最爱摆弄的桃木剑。 “我为你卜了一卦,卦象显凶。”她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纠起他的满心恐慌,强烈的不祥之感似云蒸雾集,他惊悚地盯着她,“你...” 她几步并作一步地走远了,他猝然听到身后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果然是你!哥哥为什么抢我的剑?!哥哥自己不是有真剑的吗?!” 陈拂归冲上来一把夺过自己的宝贝木剑,他愁眉苦目地看着小豹子一般对他磨爪的弟弟,无奈道:“这是薄...”说了一半他索性缄口不言,反正也不会有人信他。薄素凉的恶作剧?他们还比较容易相信皇帝驾崩。 他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悸动。她从不示人的那一点点顽性只肯与他展露,有时明知是陷阱他还甘之如饴地踩进去,吃了亏或是受了罚后再兴冲冲地高喊她的名字,找她算账。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就是她最亲近的人?是不是在她眼中,他就是最特别的那个? 总算逃过了陈拂归的魔音穿耳,他苦不堪言,正欲回房,却见薄素凉坐在庭院冰凉的石阶上,那抹宁静淡远的眼神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幸灾乐祸。 “你上辈子一定是猪。” 见他气急败坏地走来,腿脚都照往常快了许多,她嘴角轻蔑地一勾,扬起横眉冷目。 陈秭镇怒目切齿坐下,蜜色面庞故作嫌恶之情,反唇相讥道:“那你上辈子是狐狸吧,狡猾又冷血!” 薄素凉眼神微动,如风吹散枝头薄雪,轻轻在她眸中纷扬而下。她对此倒是无言反驳,正冥思苦想着攒出更恶毒的谩骂时,他却忽然把她拉起来,大惊小怪道:“别坐这里,很凉。”转瞬间他又若有所思地一笑,眼中落满阳光的香气,“啊,怪不得你养狐狸,原来是臭味相投啊。” 那俊朗的脸扬着温暖的笑,在她眼前没完没了地晃,浑不在意她伤人的冷淡。 薄素凉习惯性地轻眯双眼,刹那间邪气横生,“那我明日就牵一头猪给你养,以慰孤独。” 她起身,他也忙不迭地拍着身后尘土站起来。见他像座青山般横在眼前,她双唇微启,他心头一紧以为又是什么尖言尖语,却只迎来一句,“你挡路。” 他听话地闪到一边去,又继续跟在她身后絮絮道:“挡路挡路,你要去哪里?怎么走那么快?怎么又没披上那披风啊,外面风大,等着我去给你拿披风...薄素凉!” 不食五谷杂粮的薄素凉,惜字如金的薄素凉,最吝啬笑容的薄素凉,内心顽劣、独爱摧残他的薄素凉...他的生命渐渐被千面的她盈满。每日枯燥无趣地巡街时,只要想着回家就能见到她,任何烦闷都可冰消雾散。 可他依旧渴望从军作战,野心仍如初滚烫,与她说起那梦寐以求的戎马生涯时,她果然茫然地问道:“将军?那是什么?” 好在他习惯了她异于常人的无知,低头笑道:“就是一军将帅,冲锋陷阵,是天下最神勇的人,一国的守护神。” 薄素凉盯着他明光铮亮的双眼,“如你每日习武就能做成?”陈秭镇毫不谦逊地灿然一笑,深邃双眸中纳了两道滚烫的光,“那是自然,十年之内,南梁将位非我莫属。” 即便在这样姑且算作和乐融融的交谈中她脸上也殊无笑意,陈秭镇也逐渐放弃了教她笑这事,实在太蠢,她不爱笑就由她去吧。他这样整日变着法地逗她开心,也未曾见她嘴角多上扬一分,反还遭受无数冷眼。 可他难免会想,她若一笑定是世间绝景,折风败柳,山河失色。 暮去朝来,日月不居,许久后的某日她才惊觉自己的妖性还未发作过,自从遇见他之后竟像得了某种能抑制她狂性的怪力,她自始至终未寻端倪可察,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不下十次,把他这十六年的人生都盘问了遍也没发觉什么卓诡不伦之处。 又到了苦不堪言的晚膳时辰,如所有的妖类一般,她不需进食,吸血也只是欲望作祟,非为果腹。可总得在这些凡人面前装模作样,她勉强拾起竹筷,缓慢地咀嚼几口菜品,让他们亲眼所见她确实吃进了东西之后便草草起身回房。陈拂归对此心急如焚,几乎每晚都会送宵夜到她房里,薄素凉惆怅地看着今晚食盘上大碗的素面,和那双难以拒绝的大眼睛,尤其又听到—— “素凉姐姐,今天的面是我亲手为你煮的!你尝尝?” 他双眸闪着湿漉漉的清光,满是期待地仰着小脸。于是向来自认冷血的薄素凉妥协地接过筷子,几乎是一根根地吸进口中,在他目不转睛的监视下缓慢而艰难地吃完。 “素凉姐姐,是厨娘婶婶们做的不可口吗?”陈拂归收起碗筷,心满意足地笑着问她:“怎么你每次在饭桌上就吃那么丁点?” 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陈拂归凑近些,神态认真道:“素凉姐姐,你现在已经比家里最瘦小的丫鬟都还瘦一圈呢,你每顿都必须再多吃些。”薄素凉旋即诡异地一笑,“小蝶?那你为何不给她做?她对食物的热忱一定高于我。” 他扁扁嘴,果然哥哥说的都是真理,不可轻易与素凉姐姐强硬交涉。在他眼里她有万般的好,就是不爱进食这一点把他急得亲自下厨,那些厨娘们每次见了都要掩唇偷笑他。 “拂归。” 他连忙应声,仰起满脸的期待。 “日后不必再做。”烛火惺忪,她长发尽散,赤足而立,神情也离奇地柔和下来,“我...不需进食。” “这怎么可能?!你看你瘦得把爹娘和哥哥都愁坏了,他们总与我说这事!”他连忙将父母抬出来为自己壮大声势,“而且哥哥也为你做过好几次宵夜,可实在是太难吃,他不好意思端给你,正苦练厨艺呢。他可不及我聪明哦,你看,我一学就会了。” 薄素凉淡淡瞧着他,“他做了我也不会吃,反正他也习惯被拒绝,多几次不算什么。”心下蓦然一松,她双眸微闪,唇舌滑过清冷的笑音,“你就是看准了我不会拒绝你。” 陈拂归露出胜利的微笑,羞涩中不失狡黠。 当时自诩胜者,后来隔了山重水复的岁月回看,他才明白原来难以拒绝的才是输家,唯有随时随地都可驳面相斥的才是亲密无间。 除了不爱进食之外,薄素凉还有些异于常人的本能反应,例如她步态有种独特的奇异,例如她看到血时嘴角会隐隐抽动,例如她经常无踪无痕,又不知何时凭空出现在府中一隅,来去如风...正是这些不寻常的细节,将他们一步步引向薄素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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