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一章:上元 这一年府中有一家丁猝死,陈父陈母见他孤苦无亲,便在府中为他做了场法事,从城中威望素著的白马观请来道士抚慰阴灵。 “亡魂忙着轮回,不需人抚慰。” 春日晨光薄如暖纱,笼上她苍白消瘦又毫无笑纹的侧脸。这般煦色韶光也难驱散她面容上淡淡一缕寒雾,陈秭镇见状忍不住又双唇发痒与她抬杠,“看看,说得像死过一样。” 她居然没动用尖嘴薄舌回击,他有些受宠若惊。见她双眉微蹙,心不在焉,便上前轻拍她削薄的肩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明日我们一起看道士装神弄鬼,你看过吗?” 她清冷眉眼似有所撩动,淡淡道:“装神弄鬼...你可信神鬼之说?” 他蜜色面庞那抹温和神色立即换成不屑,“怪力乱神,反正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肯定不信。” 她故作漫不经心道:“神可畏,鬼可怖,那妖呢?” “妖怪?”陈秭镇脱口而出,“不知道,没遇过,要是不吃我就不讨厌它,哈哈。” 那天晴光如缎,春日来迟,却一夜间花木葱茏、杏雨梨云,院中的清香盈满衣袖眉宇。他站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瞳中笑映着她苍白面容,秀洁眉目如春光肆意舒展,弯翘的唇角挂满人间四月。 他说不知道,而非寻常人那般不假思索地摆出与妖势不两立的阵势。 她眉头略略舒展,口中依旧清冷如洗,“明日我会离开这里,去去就回。” “离开?!你要去哪?”虽然“去去就回”四个字让他心间一宽,可还是拧起了剑眉。 她一身素白静立风中,长发微乱。陈母为她做了好些身衣裳,她偏挑白色穿,而且只挑孝衣那样的苍白,哪怕一枚绣于衣襟的小巧樱花也视作碍眼。可能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与白色如此契合,苍白着一张巴掌脸,眼底却有几分气势熏灼,殊无笑意,静静一转又翻出一抹狡黠。孑然片影,便与这世界划清界限。 这样的人,仿佛就不该归属某处。 她漠然转身,“我讨厌道士。” 翌日天明她果然杳然无踪,本就毫无行李细软之物,这一去便彻底抹净了痕迹,仿佛从未来过。陈秭镇没来由地开始心慌意乱,她什么也没留下,也什么都没带走,潇洒快意,来去自如,哪日若就这样不辞而别,他也只能措手不及。 就像一片雪,随时都可能飘出他生命的领地。 陈拂归揩了揩脸上汗,收起手中桃木剑,逮到失魂落魄的哥哥连忙追问薄素凉的行踪。 “素凉不喜道士,出去散心了。” 陈拂归倒是一副稀松平常的反应,还笑道:“又去散心了?素凉姐姐真小气啊,每次我叫她都叫不动,自己却总爱偷跑出去玩。” “又?”陈秭镇闻言拧起眉心,倏然变色易容,“她常出去?她明明不愿见生人...” “啊,哥哥整日巡街不知道,素凉姐姐经常莫名其妙就不见影了。我后来问她的时候呢,她就说府中太闷,去城郊溪畔散心去了。” “这怎么行!”他厉声一吼,俊朗的面容瞬间黑了三分。陈拂归被他吓得不轻,无辜地眨着大眼睛。 “她一个小姑娘怎能动辄自己跑出去?若是遇到什么危险,遇到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若是郊外有毒蛇猛兽她怎么办?你怎么不跟着点!” 陈拂归被这连珠炮震住,半晌才轻声细语地回道:“我也想跟啊,可每次都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不见了...这次她又出去乱跑了,哥哥你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啊?” 他被捉到痛处,脸色微僵,“昨日说好了今日与她同去,可天刚亮她就没影了...” 陈拂归一摊手,满脸都写着“你看吧”,眯眼笑道:“我也担心啊,可素凉姐姐就是不喜欢我们跟着,每次又是凭空消失,上哪儿找去啊。” “她本就神秘兮兮的,其实她在外面惹什么祸都无所谓,只要她没事,我...嘘——!”他余光瞥见那位白马观的道长一脸凝重地走进父母的房内,还做贼心虚般合上了门,立即警示弟弟噤声,偷偷倚在门口偷听。 “陈老爷,陈夫人,事态严峻。” 陈父礼貌的笑容还僵在脸上,“道长...何事啊?” “狐妖!起码是千年的狐妖!” “什么——?!!” 陈母脸色煞白,闻言险些晕厥,泪花涟涟地嚷道:“狐妖?!我们可是正经人家,没干过半点坏事啊!狐妖为什么要找上我们啊道长?!” 老道神情凝重,双眸含恨,满腔不忿道:“孽畜只为害人,哪分是非曲直!这是一只可任意幻化成人形、修为强大的狐妖,已有千年之寿!” 门外的两兄弟面面相觑,惊得汗出沾背。 “敢问两位,府上女眷共几位?” “丫鬟...丫鬟厨娘约有二十名。” 道长立即排查了府上所有女子,均被排除了可能。 “等等道长!若说女子......”陈母忽然惊恐万状地看向陈父,瑟缩着说道:“府、府上来了一个可怜的孤女...”陈父顿然大惊失色,“素凉?!” “对啊,想来也只有她最有可能...来历不明,还神秘兮兮的...说起来今天可没见到她啊,难不成心虚躲起来了?”陈母越说越深以为然,神情也愈发惊恐鲜活。可陈父却还有所犹疑,“不会是素凉吧...已经数月了,她若是狐妖为何不早动手?” 无论怎样,薄素凉不在府中已是不争的事实。陈母急忙叫来他们兄弟二人询问她的去处,陈拂归立即跳着脚振振有词道,“素凉姐姐出去散心了!娘知道的,她几时曾乖乖待在府里啊,可不是只有今日才出门的!” 道长未见真人也不好定论,他们被父母勒令退下,自然也没退远,就继续躲在门外听墙根,只听老道沉思片刻后方道:“这样,为免打草惊蛇,贫道给二位一包药粉,可让妖怪现出真形。你们将这药粉洒遍她的房间,待她回来后是人是妖自见分晓!还有,千万莫让旁人踏入她的房间,若是凡人吸入这药粉会瞬间失灵的,且此人也会被药伤了元气,须卧床数月才能好转。” “好、好好...那...道长,狐妖...吸入这药粉后会如何啊?” “不出一个时辰必重伤。到时贫道再设法擒住它,可谓易如反掌。” “啊?!哥...”陈拂归指着房中的道士怒目圆睁,几欲冲进去与他拼命,陈秭镇迅速捂紧他的嘴巴,剑眉深锁,听到陈父狐疑不决道—— “可!倘若素凉只是一寻常女子,这药粉对她岂不是大伤?” 道士抚须笃定地笑道,“虽是大伤,倒也不至死。贫道说过,休养数月就会转好。何况贫道已可基本断定,此女必为狐妖!” 陈秭镇带着一旁急杵捣心的陈拂归悄声离开。 “哥哥干吗拦我?!那臭道士要害她!那个骗子!他就是个骗子!我要去戳穿他!为什么爹娘都要信他的?!” 陈秭镇却缄口不语,那些往日碎片忽然串连成一条明朗而清晰的细线,昭然在目——从受伤的狐狸、追来的小女孩、微泛霜色的瞳孔、险些让她情绪失控的狐裘、进食奇少的体质到难以解释的厌恶道士。 ...... ...... “神可畏,鬼可怖,那妖呢?” ...... ...... 这已算不得巧合。 他嘴角斜扯一笑,“素凉怎会是妖怪,那道士肯定是为了骗钱故弄玄虚!爹娘也真是,居然信那种江湖术士!” 陈拂归点头如捣蒜,亟不可待地忙问:“素凉姐姐自然不是妖,可他说了若她吸入药粉可是要大病一场的,这怎么办啊?” “我怎会让她遭此无妄之灾。”他抚着拂归的头,眸中微微收冷。 暮色苍茫,归鸦绕树,残阳流转天际,一片迷蒙斑驳陆离。 他冷眼静观那道士紧闭房门,在素凉房中开始忙活。一笑,冷毒而笃定,夕阳在身后扯出悠长如树的影子。 妖又如何,任何人都别想把她从他的命中抢走。 ************************ 晚宴时分,府中备了全素斋酬谢观中道人,陈秭镇心不在焉地敷衍几下之后便借口身体不适退下了筵席。 他定定地站在薄素凉房门前,陈父已交待严禁任何人靠近,其实根本也不需交待,平日里就没人胆敢闯进她闺房。 他一把推开门,面色泰然。 药粉味道极淡,吸入之后却是又涩又辣,一股酥麻瞬间侵入心肺。他撑着脚步走出,犹不忘关紧房门。昏迷比想象中来得还快,他狠狠拧着大腿,强忍晕眩,步履蹒跚地往房中走去。 妖如何,人如何,他不在乎那玉洁冰清的人形只是镜花水月,也不在乎她是他口中狡猾冷血的狐狸,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他也不知道这份固不可彻从何而来,总之他不能失去她,他只知道这一件事而已。 薄素凉至晚方归,踏着满地清冽如水的月色走进房中,并未察觉那场被消弭的危险。 “老爷夫人,姑娘晕倒在房内了!”家丁匆匆来报,陈氏夫妇见她并未变成面目狰狞的狐狸,顿如劫后余生般长舒胸中郁结,惊喜参半,“好好好,原来素凉果真是人...”狂喜不过数秒,二人又齐齐愧疚起来,陈母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道:“那可恶的道人竟敢信口雌黄!什么浪得虚名的白马观!来人,把他赶走!” 陈父急不可耐地冲向屋外,胡须都飘了起来,“先别理他了!快去看看素凉啊!” ...... ...... 她的床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是他俊秀的字迹—— “道士擒妖,速装晕倒。卧床数月,平安可保。” 她有些哭笑不得,翻来覆去地抖落着那张字条,如坐云雾。这事她理解得对吗?他知道她是妖?知道了以后...还帮她伪装成人? 烛火舔上纸条,刹那焚为灰烬。她配合地倒在地上,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清冷笑纹,可惜他没能看到。 三千年了,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 陈秭镇借口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好在体质强健,只躺了半个月就好转了。陈父陈母并未起疑,谁也想不出如此荒诞不经的真相——自己的宝贝儿子竟会全力包庇一只妖精。 薄素凉那边也百无聊赖地装着病,陈父陈母哪敢与她透露这是为了测试她是人是妖,只含混地请来郎中开了些固本培元的药悉心照料。她便顺势而为,装作是得了调理身子见好。 她装得颇为痛苦,陈秭镇却是货真价实地在卧榻上煎熬辗转。她时而前去探望,还带去自己亲手煲的鸡汤,居然是亲手。陈秭镇每次看她提着鸡汤进来都强压心头惊悚,挤出最灿烂的笑容热情相待。虽然味如馊水,可每碗都被他欣然喝光,薄素凉还当他是真心喜爱,便锲而不舍地送来。 他倚在床头,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不厚道地笑道:“张婶儿最近很辛苦吧,这几日的都是好喝的。” 她被不留情面地揭穿,凉凉瞋他一眼,“我已向她学艺,这几日里也有我煲的。” “我知道!初五的那次,对吗?” “......”薄素凉无语凝噎,心想难道就那么难喝?她对膳食的色香味全无概念,所以尽管自己也尝过,却不知那标准在人类尝来是珍馐还是嚼蜡。 一阵鸦默雀静之中,仿佛有些话隐隐浮动在两人之间。他们已经默契地避而不谈好些时日了,可有些话注定难为幽凉角落的滑腻青苔,必将沐阳被风,青天白日下无处闪躲。 “你知道我是妖。”她清冷眸光利如刀裁,“不怕?” 陈秭镇举起手中的碗,“我还是更怕你的汤。” 她眼含威胁,他却察觉到她暗藏了一道笑影,唇角也随她大方地一勾,蜜色面庞突然翻来热浪,故作自然却顿挫地说道:“我也不知为何...竟然不怕,在猜想到你是狐妖之后,我只是想着...”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他强迫自己直面她清冷的双眼,赧然而坚决道:“想着,我不能失去你。” 好好一幅情窦初开的纯情画卷,可惜画中之人自己非要横添一笔缭乱。陈秭镇正紧张地狠咽口水,忽听得她又冷语冰人—— “哦?这是为何?” 她不合时宜的严肃让他顿觉自己是被拷问的阶下之囚,在她面前捉襟见肘、无所遁形。他眯起眼轻咳几声,那抹灼热从面颊蔓延至耳根,将整个耳廓烧得通红,燥热得发痒,他却要强装镇定,不敢搔头摸耳。 “啊...也没什么,我、我是说,你是妖又如何?反正你又不会伤人,你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你就...一直住、住下去吧。” 他心中懊悔不已,深恶痛绝自己的笨嘴拙舌,面上强装无澜。 薄素凉狭长的眼又开始半眯起来,淡漠而溪刻的目光上下逡巡,仿佛能洞穿他隐晦曲折的心思。直到陈秭镇被她看得寒毛卓竖,她才冷淡作罢,“真是奇怪的凡人。” 拾起汤碗,她闪身出门。逆光的身影苍白孤冷,裙裾在风中扬起又飘落,每一步都像踩着他的心尖。 他看过志异故事里的秀才与勾人的狐狸精,那些狐妖皆是妖艳媚俗、放浪风骚,他真想一一教训那些篆书的迂腐文人,他们见过什么,简直无知至极。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文中的傻秀才,更忘了那些故事大多收尾凄惨,一朝梦醒,千年荒凉。 ************************ 那件事过后,他总是做同一个梦。 梦里她冰冷陌生,象牙白的脸庞质傲如霜,乱舞的裙裾像是子夜的招魂幡,又像是素淡的栀子被撕成瓣瓣凌乱。颀长的身影薄如雪片,定定瞧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是妖,你们口中的怪物。” 她不露形色,眉目渺远,殊不知他最怕的就是这副与他划清界限的姿态。 他第一次忘情地拥住那副消瘦的身躯,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心急如焚地与她表明心志,声音由来低沉滚烫,“无所谓,是什么都好。” 双臂一坠,怀中的人猛地化为一缕冷雾,冰凉地扑上他惶然无措的面颊。 ...... ...... 睁开眼,他拧紧眉头,单手覆额,心烦气躁地拭去发际的汗水,懵懂望着窗外深如新墨的夜色,惊悸难泯。 好不容易把她揽在怀里,话才说一句却又被自己设定的结局生生吓醒,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突然想起书上每篇故事总免不了那个用到俗气的词—— 人妖殊途。 他烦躁不堪地摔开被子去院中练剑。夜色渐渐从手边褪至天际,天光姗姗来迟,脚边长出一道斜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待他发觉自己许久未曾回神,天已彻明,满身热汗已寒,手心仍滑腻微湿。他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无能为力,时而觉得这种平静就足够令他额手称庆,时而又难忍心内躁动,忽生匮乏之感。 他想要什么?那答案昭然若揭,他不过是故作愚钝罢了。 ************************ 这一年陈府多事,陈父陈母一向极力反对陈秭镇参军,偏偏恰逢平远军征兵,他内心的那捧血闻声而燥,于是无视此举的种种后果,他得偿所愿,被选入了朝廷军备中最为凶悍、威望素著的平远军,专攻远战,最为凶险。 陈父得知后拿藤条狠狠抽了他一番,陈拂归苦苦哀求才将哥哥从气急败坏的父亲手中救下来,陈母则坐在一旁绞着丝帕抹泪。只是入军,却俨然已如命丧战场。 可征兵并非儿戏,陈父陈母再是悲愤难当,也不可能篡改朝廷命令。 陈拂归扶着他在庭院中踽踽慢步,忧心忡忡道:“哥哥,我送你回房!你怎么样啊?” 陈秭镇却处之泰然,凝神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微有愣怔地开口道:“拂归,奇怪,我...竟丝毫不痛。爹的藤条每次打下都不痛不痒...他明明用了劲的,我看得出来,声音也响,可、可就是不痛啊。” 陈拂归满面错愕,“...你不是被打傻了吧?哥哥。” 二人面面相觑许久,回到房中拂归将信将疑地为他检查伤口,却发现藤条打过的地方竟未留下一丝半痕的印记。 薄素凉幽幽路过窗口,瞥了一眼榻上满脸不可思议的二人,举步生风,自言自语道:“不谢。” 上元节前夕,陈秭镇在平远军中被升为校尉。父母却仍面无喜色,府中气氛冷淡如冰,难有转圜。 这一年的上元,素来厌恶混迹人群的薄素凉生生被这两兄弟拉出去一同热闹,虽然她已拒之又拒,可最后仍是败给了他们的殷切,就像她无从拒绝陈拂归的素面、陈秭镇的字条。 她紧攒的眉头彰显了对这条川流不息的长街溢于言表的厌恶,喜眉笑目的陈拂归和冷眉冷眼的陈秭镇一左一右地护在身旁,陈秭镇的脸色越发难看,恨不得有一个算一个将那些肆意打量的男子的眼睛剜出来。 薄素凉目无下尘,百无聊赖的口吻中夹杂一丝嗔怒,“无趣,还要多久。” “上元节是遇到心上人的日子!”陈拂归仰起头,牵着她的手前晃晃后晃晃,白皙清秀的小脸兴奋得泛着微微红晕,用力喊道:“早回去的话可就看不到心上人了!” 她双眸垂下白雾般清冷的潮气,意慵心懒道:“心上人是什么人?” 陈秭镇闻声仰天大笑,放肆的嘲笑让路人忍不住侧目观望,她脸色更寒了几许,眼风如刀光剑影逼仄而来,那呆子却捧腹笑得更灿烂。拂归也忍俊不禁,强忍住鼻音里喷薄而出的笑意,“素凉姐姐...心上人就是你心爱的男子啊。” “爱?”她满目蔑然,又是这个烂俗的字眼,凡人可真麻烦。 陈秭镇看她夷然不屑的神色后心中一紧,笑容旋即像石子惊起的涟漪,渐渐淡至无痕。消沉来得猝不及防,是了,她是妖,只当人间情爱是一桩不入流的笑话。 他心灰意懒地走着,脚步如蓄满水一样沉重难提。 长街车水马龙,举袖为云。夜色如街上女子容妆清艳,美人鬓影衣香,行若分花拂柳,满街珠翠环珮叮当作响。火树星桥,炫昼缟夜,风吹香瓣如雪,盛景繁华如地上天宫。良辰美景如斯,他却兴致缺缺,垂头丧脑。 他将她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她若得知只会嗤之以鼻吧,她就与情爱二字沾不上边。 “慢着!你这人怎么回事!把我家小姐的衣裳踩脏了还这么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薄素凉莫名其妙地被叫住,淡漠的眼神如雾漫向那个穿桃红罗衫的气势汹汹的小丫头。夜风微凉,长发千丝飘起又落回她单薄的肩上,清清冷冷的一张童颜在风中苍白着,透着彻骨寒冷。 陈拂归如斗兽般迅疾地窜上去,“你又是怎么回事?!恶声恶气的,喊什么喊!踩了她裙子我们道歉不就得了?!”话虽如此,他却依旧梗着脖子与她面红气粗地吵着,毫无道歉之意。 她刚才还未多在意,现在却淡淡瞥见那女子一身狐裘光华流如碎银,她眼里一痛,心中霎时腾起千重怒浪,双手受杀意驱使微微收拢。 后面几个豹头环眼的大汉迅速挤了过来,瓮声瓮气地喊着,“小姐,出什么事了?!”陈秭镇见状连忙过来,直接把他们两个都挡在身后。 那小丫头见自家小姐蹙眉不悦,再见那踩人的女子面色冷得吓人,还被两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俊公子护着,更是火冒三丈:“你是哑巴还是聋子啊?!踩到我们小姐的狐裘了还装没瞧见吗?!你可知这是何等名贵之物?” 薄素凉的双眸有一瞬蒙尘,那身着狐裘的女子立即娇声惊呼着跌在地上。下人七手八脚地去扶,她面如深潭,眼神迅疾闪过一抹狠厉。 小丫鬟自然不知这是拜眼前女子所赐,但看她那冷眉冷眼就不顺眼,汲汲讽刺道:“上元节女子都是与心上人出行的,你身边怎却有两个?还真是绝色啊,连心上人都比旁人多出一个!” 陈秭镇只看她是女子没有直接打上去,听了这话忍无可忍地怒道:“嘴巴放干净些!小心我宰了你!” 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位小姐却未恼火,不知是熏风解愠还是怎的,她看着陈秭镇怒色仍不失俊朗的脸庞竟出了神,半晌才垂眸绵声细语道:“公子、公子切莫动怒,是我的丫鬟不懂事,还请公子...莫与她一般计较。” 人群早将他们围拢,在一旁眉飞色舞地看起热闹。 陈秭镇见她有礼自然还礼,拱手朗声道:“姑娘,在下替她赔罪,不小心踩了你的狐...衣裳,还请见谅。”他余光使劲瞄着脸色越发苍白的薄素凉,知是那件狐裘惹她触目伤怀,连忙草草结束这场赔礼,笑意清朗,“姑娘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与我们这种穷人计较。” 那个刚被陈秭镇威胁的刁蛮丫鬟哪肯放他走,立即吩咐身旁的几个壮汉:“拦住他!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登徒子,还有那个女子!” 薄素凉散漫瞧了他们一眼,她倒是乐意教训这个身穿狐裘的凡人,就此认真考虑着杀了她的可行性。陈拂归立即握住她的手腕,拦在她身前,神色冷峻地回头叱道:“打架也轮不到你!” 对方有五个人,看着体壮如牛却不知是否像外表一样禁打。 他一笑,傲气凌人,“报上名来。” “哪来的狂徒!”其中一人怒道:“知道你惹的是谁吗?兵马司掌司的千金!我看你是活够了!” 兵马司掌司,官职确实极具威胁。可只要身后有薄素凉冰冷的注视,眼前的哪怕是掌司本人他也得打下去。 他桀骜不驯地一嗤,“管你是谁?”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五人便被利落地放倒在地。林念厢不怒反笑,望着陈秭镇的目光竟是赞赏不已,柔声道:“公子好身手,接下来莫非也要对我们主仆二人动手?” 未及作答,薄素凉幽幽几步如一重鬼魅缠身而来,微扬下颌,傲睨自若,突然一把扯下那狐裘,整件搭在手臂上,转袖回眸间暗起凉风。 “再穿狐裘,我杀了你。” 她挼弄着那质地柔软的狐裘,无视观者如堵,兀自向前走着,背影单薄苍白,恍若风清月皎。 陈秭镇哈哈大笑,急忙把钱袋递到已呆若木鸡的林念厢手里,一再躬身道歉:“对不住了林姑娘,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若是不够请遣人来告,我自会登门补齐。” 薄素凉松松牵着陈拂归的手,冰肌玉骨凉如瓷片,不似活物。他手指都冷得麻木了也舍不得放开,大步轻跃,乐得眉眼弯弯,嫩声问道:“素凉姐姐是故意踩上去的吗?” 她不冷不热地飘来一句,“我若故意,便直接踩在身上,不会弄脏狐裘。” 他立即没头没尾地胡乱捧场,起劲道:“素凉姐姐果然聪明!” 回府后薄素凉将它焚烧成灰,幽蓝火焰微弱地映亮她眸中的哀恸。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那绝非芒山的狐狸。有狐虽然铁血,却连那些年幼力弱的小狐狸都保护得堪称完美。除了他自己,无论人鬼妖仙,谁也动不得芒山一只狐狸。 记忆中这个弟弟还是千年前资质愚钝却最擅不择手段的怪物。即便是在妖怪遍地如花开的芒山,他也是怪物中的怪物,怪到了极致。 那一日血流成冰,他们暗无天日地僵持了数月,结果自是两败俱伤。 芒山之巅的风雪将天地连成滂沱一片,噼噼啪啪刮过她苍白死寂的脸颊。他们相对而望,两身黑白分明,黑如玄铁,白如苍雪。 望着满地死尸,他倒是冷静如常,黑沉沉的眸子锁着她,轻描淡写道:“成魔之路不可中止,无论此战耗时多久,你都须全力杀我。记住,有狐的统领必然是魔。” 她眼中是漫天化不开的大雪和白色视野中唯一突兀的墨影,一双眼空洞而迟缓地望着他。 “...为何成魔就要手足相残?” 那些死尸无一不是他们的亲族。他下手杀了第一个,以遍地鲜血为诱引她发狂便易如摧枯拉朽,而后祸卷沧澜,殃及全族,除他以外无一幸免。这丧心病狂的一切竟只是因为他想让她成魔,做到她自以为早就做到的那两个字——断情。 他说魔者,众叛亲离,孑然独活,无敬无畏,无心无敌。 他说:“弱者不足为惜。” 他说:“你是魔,无需亲友,更无需一颗心。” 那苍凉平静的玄色身影比薄素凉见过的最黯淡无光的长夜更压抑。三千年的陪伴,原来在他眼中渺如尘烟。他能有多残忍,他还能多残忍,满地死相千奇百怪的可是他们的父母同胞,他却能居高临下地吐出一句“弱者不足为惜”。 荒寒眸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她忽而突兀地笑道:“你的心肠便是放在魔界也是至尊吧,即便众生死于我手,却始终非我本意。这颗心,终没摘掉。” “你是妖魁,为狐族必须摘掉。” 她侧过傲雪凌霜的脸,冷冷嗤道:“摘你自己的吧。” 薄暮冥冥,飞雪未歇,落日余晖将片片雪花染成薄如透明的金红色,望得愈久,暖意愈是难留。 巨大的冷色夕阳,两道瘦长而毫无重叠的影子。 她翻出一抹冷笑,“我忘了,何谈摘掉,你从来就没长过那颗心。” 这是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趁着他此刻身负重伤,芒山结界效力最弱,她头也不回地飞身冲破结界,全身痛如剥肤刮骨。接连的重伤耗枯了她的元气,就这样,她在一片烟瘴林中昏沉了数月,醒来之后还当百年已过,却只是人间几季而已。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带着旧日伤痕胡乱穿梭人世。 芒山的个个都急着让她成魔,她固然算不得良善,可也不如有狐偏激。身为妖魁,活在一族的艳羡和期待之中,仿佛生来就为了成魔。 她厌恶这命数,可若是自问究竟想要什么她也无言以答。活得太久了,难免有一日会活到迷茫。 “素凉,素凉......”陈秭镇急着唤她,“素凉!” 薄素凉猛地抬头,一下撞进他深邃无波的眼眸。 那年轻俊秀的眉目愁得纠在一处,心急如焚地抚慰着她,“别伤心了素凉,我会劝娘以后再也不买狐裘了!” 她扬起小巧的下颚,瞳孔木然映出他温热的脸庞,“好。” 是善是恶谁来判定,当日是谁的罪孽,又是谁手上的血更厚更腻? 她忽然轻盈起身,动作快得险些打到他的下颚,目光是一贯的见棱见角,“我问你,你会杀死亲人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瞪大了淳厚的双眼,双眉缓缓皱起。明明听清了她的话,还是下意识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她溪刻地勾起一丝冷笑,“你分明听清了。” 他心惊胆战地凝睇着她空寒的眼,“不会!当然不会!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薄素凉微微地歪着头,光洁面庞精致如冷月白瓷,隐隐蒙着清水般细腻的光泽。陈秭镇含笑戳了戳她的头,下气怡声道:“当然不可能!爹娘、拂归和你,我会护你们一生。” “我?”她眼底丛生惊疑,立刻摇首道:“我哪是你的亲人?” 陈秭镇狡黠地一笑,心想娶进门后自然便是了。 “你是你是,我说你是你便是。”他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牵住她的手,眸中有厚重如茶的温暖,厚实微粗的手掌温柔包裹住她的凉意,笑声朗朗道:“走,我们再去看会儿花灯吧。拂归自己都出门看了半天了,都抛下咱俩了。” 他故作自然,假装这个动作在人间并不特殊。果然只有握在手里才有分真实感,从前那些杞人忧天的念头多蠢,那些自以为是与妄自菲薄亦如烟岚云岫,一朝散尽。 远处花灯如火,瑰丽灼灼,芙红、浅碧、冷胭脂、鹅黄、朱紫...斑斓陆离,竟能看出淡淡的暖意。他心里盈满细细痒痒的甜,上翘的嘴角再也翻不下来,怔怔看着那烟火一朵一朵渐渐变成她的面容,心满意足地将笑意挑深几分。 可她还未与他讲过她的往事,他不知她活了多少年月,不知她来自何处...他一无所知,情却一往而深。 ************************ 年节过后,他几乎整日耗在营帐中练兵,也料到了林府必会不依不饶。 “校尉,今日兵马司掌司林大人前来阅军,指明说要见您,正在壮威堂就坐等着。” 他不甘不愿地放下剑,淡漠应了一声。对于兵马司掌司这种武官里的文职他心里向来不屑,可无论怎样对方都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品级,容得他不屑,却不容他不敬。 那是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清癯男子、面相精明,颧骨微凸,笑容只浮于面却难渗肌理,还未等他走近便衔着那抹假笑仔细打量着他。 他立即双手递上了钱袋,毕恭毕敬道:“下官陈秭镇,拜见掌司大人。” 林洛威怔住,“陈校尉这是...” “小姐的狐裘,多有得罪。” 他故作热络地笑起,半嗔半喜道:“那等小事莫再提了,陈校尉的威名本官也曾听闻一二,今日一见果然是器宇不凡,人中英豪。” 这一番阴阳怪气听得陈秭镇浑身不适,他神色一滞,继续道:“当日事出有因,不过毕竟是下官冲动轻慢了小姐,请林大人责罚。” 责罚?林洛威苦笑,若能责罚了事他又何愁之有?偏偏自己平日不出深闺的宝贝女儿自那日上元佳节后竟对这无名氏一见钟情,每日想着这个小小校尉茶饭不思,不过几日就清减了一圈。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妥协,平远军一向精良,将士水准奇高,陈秭镇刚入军便能做到校尉,定非庸碌之辈。若此人真是可造之材,又在朝中有他的帮衬,日后晋升也非难事,总之不要委屈自己女儿便可。他殚精竭虑,冥思苦想,算完一环又一环,就是从头到尾忽略了陈秭镇的意愿。 “坐吧。”林洛威初见陈秭镇颇为满意,含笑道:“令尊官就何职啊?” 陈秭镇满脸莫名其妙,不是来算账的么,难道还要牵涉到父亲?他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与家父无关,林大人有什么责罚只管冲着我来就好。” 林洛威开怀大笑,“责罚什么?恰恰相反,我是给校尉送喜讯来的。” “...喜讯?” “实不相瞒,上元佳节后小女对校尉一见倾心,校尉也恰巧尚未婚配,如此良缘自然是喜讯。” 他只觉五雷轰顶,怔怔看着自说自话的林洛威嘴一张一合,那些字眼如秋风过耳,激起他浑身寒意。他费了些时间才想起来那位林姑娘的模样,除了狐裘之外他对她的印象都模糊得斑驳了。只那一面之缘,怎就定下了姻缘?他明明还出手伤了她的人,这有什么值得一见倾心的? 他面色僵如木石,双眼直直看向等他回应的林洛威。旁人也就算了,偏偏是兵马司掌司屈尊与他谈结亲之事,若是他直言拒绝,前途必然就此葬送;相反,若是他应了,从此便得了一个身为兵马司掌司的岳丈。 在遇见薄素凉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世间女子大同小异,全凭父母之意便是,左不过就是贤惠二字。攀上兵马司掌司实是万世一时的好事,何况那林念厢也是个姱容修态的大家闺秀,如此一来又成全了一段循规蹈矩的佳话。 可这些庸俗的盘算只会发生在遇见薄素凉之前。 而现在...他清俊的面庞瞬间噙满冬日夏云般的笑意,他还等着以将军的身份向她提亲,他还傻笑着幻想过她身着嫁衣,他所有愿景都与她有关,他的未来若缺了她便是末日。 他的心早被她严丝合缝地填满,哪有一丝空隙留给旁人。 “林大人。”他双眸一沉,乔装出几分喜色道:“...林大人不嫌弃下官出身商贾?” 一切皆如林洛威所料,他当陈秭镇是真心实意地欢喜,抚须笑道:“无妨,你凭一己之力年纪轻轻就有校尉之能,前途无量。” “那就待下官回去禀明父母,婚姻大事自然要请示二老。” “这是自然。”林洛威满意陈秭镇的品相,也满意这顺理成章的结局。陈秭镇恭送他离去,抬首,眼神逐渐泛冷。 他的答应确实出于私心,一个比前途还重要的私心——这或许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有些事,他确实想要借机验证。 ************************ 他还以为这事算得上隐秘,可不过次日清晨而已,他刚踏进军营就被道喜恭贺个不停。兵马司掌司虽无甚掌兵实权,但毕竟高官厚禄,能娶得掌司之女自然羡煞这帮军中莽汉。然而陈秭镇却叫苦不迭,心中暗叹人之蜜糖,我之□□。 他敷衍地应承着别人的道喜,回府后父母露出了自他一意孤行参军后的第一个笑容。在他们眼中这自然是桩金玉良缘,林家势大,林女玉叶金柯、惠心妍状,算起来尽是他们占尽人家便宜。 这顺水推舟的亲事瞬间传遍了黎丘,一时之间他仿佛风光无限,羡煞旁人。虽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却毫无骄矜之色,行事较以往还更沉稳持重,人们由此纷纷交口赞誉陈校尉不骄不躁,颇具大将风范。 他确实稳重,专心致志地等着某人的反应,日复一日地苦等。 每日晚膳父母必然句句不离此题,终于在某次成功引起了薄素凉后知后觉的注意—— “成亲?”她仔细回想了一番,想起人间确有此事,为加以确定又问了一句,“是那为了繁衍子嗣的仪式?” 陈拂归被一口饭猛地噎住,陈父陈母哑然失色,举筷之手一起僵在半空。陈秭镇则狠狠咽了咽口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惴惴不安又鬼鬼祟祟地留意着她的神色。 可她面容平整如缎,未生一丝半痕的波澜,依旧是敷衍地进食几口后就起身回房。陈秭镇坐不安席,撂下筷子就追了过去,在庭院急急拦住她。 望着她冰清水冷的脸,他脑中居然一片空白。 “素凉...”那俊朗温热的面庞难掩兵荒马乱,他用力想了想要说些什么,颠三倒四地问道:“你...可知成亲之事?男子与男...与女、女子结为欢好,从此共度一生...” 他不信她心中真的没有一丝暗流,执着地解释给她听,可被她寡淡如烟的眼神一扫,勇气险些荡然无存。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容欺霜胜雪,静寒无温,他生怕她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说出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诸如“那又如何”“与我何干”。 “人总觉孤单,便非要爱上一人,拽个谁作伴。”薄素凉终于轻启樱唇,淡淡笑道:“那么,你是何时爱上那位林姑娘的?莫非就是上次...” “我哪会爱她!?”陈秭镇赤眉白眼地打断,她微怔,见他蜜色面庞绷紧怒气,心急火燎地与她表明心志,生怕她有一丝误会。 “如此甚好。”她欣慰道:“我讨厌穿狐裘的人。” 陈秭镇抚额不语,看来是怎么也无法得知她的心迹了。 夜凉如霜,月白风清,他们在偌大的庭院中一个咬牙切齿,一个淡漠如烟,相对无言,却不觉难堪。 他的牙齿狠狠碾过下唇,心有不甘地再度尝试,“我不会与她成亲,素凉!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人间事总是这样,有时候需要绕弯子,我暂且无法直接拒绝这门亲事,可你相信我,我不会、绝不会与她成亲,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薄素凉逐字逐句地听进耳中,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把尾音吞掉,往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默默地就无声了。他的脸像烧起来了一样,她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自乱阵脚,妄自动情。 她目不斜视,与他僵硬发冷的身躯擦过,交错那一瞬间将手柔柔地搭上他的肩,微微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原来你如此出色,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就要以身相许。” 她离得那么近,他只需稍稍伸出手指就能揽住她的腰,把她拉进怀里。 这一瞬间漫长又恍惚,等他回味完毕伊人早已远去,可那微妙的距离与她清冷的气息分明还在手边,蒸透了他硬挺的面庞,连耳廓也烧得通红。 是醋意?是调笑?这番话究竟何意?是怫然不悦?还是在冷嘲热讽? 下一次风起时他终于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离去。薄素凉从拐角处幽幽闪身,唇角微微一掀,飞扬的眼眸这才挑起了几丝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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