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二章:答案 “成魔。” 她在清凉如水的夜中醒来,听到一句杳渺往日。 “为何。” “有狐首领,自为狐族荣耀。” 那次事件前夕,芒山之巅落霞如火,天低云慢,烟岚云岫不堪风动。天穹触手可及,脚下是一片蔚然可观的苍翠明红,冷冷暮光将她眼眸映成血色。 “成魔是荣耀?”她颇觉有趣,眼中却殊无笑意。 他的侧脸疏冷,昂昂不动道:“你是妖,成魔便是荣耀。” 她这极端的弟弟生来偏执,什么荣耀,说穿了就是标同伐异。 “天地辽阔,诸法无常,你若是没困在这小小的芒山里,你也会了解。”她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隐隐扬起轻蔑,“何况我并非首领,你我都是妖,若论邪性我却不及你万一。人间江山易主,或许我们也该效仿。” 族中她排行第七,他是第七十八,自他生于世间他们便处处歧路。从幼狐起他只心悬一念,就是变强。千年修为过后,终于也强到了他曾期许的地步,那邪性也随着他的尊荣释放得淋漓尽致。先前她只当他木人石心,千年流光覆手一逝,她这不称职的姐姐才恍然发觉原来他的心并非一渊深潭,竟也在乌沉沉的水面下沉眠着无声而汹涌的漩涡。 百年前狐族集结仙界之力才勉强将他封印于芒山,听起来是落败,却是赢得彻头彻尾。毕竟与天为敌便足以造就传说,可有狐却仍视之为奇耻大辱。 他是王者,她是叛徒,他们终究长成了两条陌生而相交的生命。 满地亲族同胞,还有些无辜受戮的干尸,整整一百四十三具,尽是她的杰作。眼角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一下一下地砸在掌心,她颤着手,眼睁睁看着它们平静而规律地砸落,面无表情。 她在这世上三千余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饮血?那干渴消弭过后她又是谁,还能做些什么填满这条永生的命。 她需要一个骗得过自己的答案,可她还没找到。 她向来无梦,可今晚听了陈秭镇那番莫名其妙的保证后,竟在混沌入睡时隐约瞧见了他。 这大概就是梦吧。 身着豆青素衫,神情是一贯的俊秀沉稳,眉目蓄满笑意,闲和如风,澹然如水,晃悠悠的沉在眸底,如河底清澈光润的卵石。身旁还站着个女子,她定睛一瞧,是那日上元节身着狐裘之人,他即将成亲的良人。 他与那女子深深对视,眼中唯有彼此,没有天地。 她转头离去,不知自己在怅然若失什么,不过是他要像所有凡人那样与别人成亲,不过是这桩小事而已。 她淡漠垂眸,自己单薄的影子悠长,不远的身后赫然映着他们一双身影依偎重叠。 难道说,她在不舍他要与别的女子远去? 床榻上的白狐幽幽醒转,迷蒙双眼含几丝烦躁。若他与旁人成亲,是不是她就不能再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能看他为她痴痴地笑,不能看他不遗余力地逗她趣,不能让他义无反顾地将她护在身后与人打架......再不能像往常一样,在她身边聒噪地存在着。 乌深夜空仿佛一幅泼墨画卷,辽阔而匮乏。一笔冷月隐于天际,那墨染得如此均匀,叫人难以抱怨,也难以欢喜。 她恹恹遥望后阖上了百无聊赖的双眸。 ************************ 接下来日子平淡温馨,一如往常。陈府上下终于重新笼罩在喜悦祥和的氛围中,可陈母在欢欣之余还能找出空闲伤情一番,主题依旧哀叹陈秭镇那奔着丧命去的志愿。她实在不懂为何有人放着安生的日子不享受,非要落一身刀痕剑疤。 薄素凉静听她怨声载道,看她抹泪揉眼却丝毫不懂她伤情的缘故。她闲闲一站,声音杳然如雪,满腔朦胧的清冷,“为何哭泣,那是他的意愿。”陈母听了愈发伤怀,嗔道:“这是哪门子意愿?真上了战场有几人能每次都平安无事地回来?!”她死死绞着丝帕,泪如泉滴。 薄素凉像一根冰凌杵在她身旁,神游天外,想了想,问了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他幼时可有异于常人之处?” 她迄今仍未看破他的秘密,他不通法术,身上也没有任何庙宇道观求来的神佛之物,却只有他能抑制她棘手的狂性,想来定是某路仙神转世,肉身金贵,而仙灵托于肉体凡胎时必会在降生时有何异兆祥瑞。 陈母早习惯了她各种古怪问题,并未多想便啜泣着答道:“除了痴迷练武外,就没什么异常之处了...” 练武?她面色冷暗,怎么看这事都与练武扯不上干系。 “他出生时没有任何异相?” 陈母怔怔摇首,懵懂地望着她,她这次是彻底混沌茫昧,双眉颦蹙。 府中作法那日她游荡在外,一离了他,体内那瘾又沉渣泛起。往常他不在左右时,她都会飞去城郊捉一些野兔野鸡饮血,运气好时还能遇到马鹿之类。 只是今日,运气仿佛好得过头了。 她眼眶血红,死死盯着远处误入密林的两个男子,像要用狠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活生生捅出几个窟窿。全身都干渴焦躁,痛得抽搐,她无力应付人形,摇摇晃晃地变回狐狸,随后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那两个倒霉鬼,在溪水中略微洗过身子,回去后却被他敏锐的鼻子嗅出了淡淡腥气。 “哪来的血腥味?你受伤了?”他按住她急于错开他的肩头,神情严峻,如临大敌,将她身子扭过来上下打量,心急如焚道:“哪里受伤了?拂归说我不在家时你便东城西城的到处乱跑,他想追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你去哪了?是不是把自己弄伤了?伤口呢!有几处?” 薄素凉虽攒眉蹙额,却并不厌烦他这絮絮叨叨的关心,任由他紧张地四处找着伤口,冷眼欣赏着他藏怒宿怨又不敢向她发作,只能强忍不发的窘迫。渐渐,她眉眼深处偷浮起一丝淡如轻岫的窃笑,“没受伤,我只是...”眸中一沉,她刻意收住语势,“我只是好奇你的鼻子怎么长的,我怎么没嗅出血腥味。” 自此之后她便偷偷解下了他的剑穗藏在身上,果真只要戴上有他气息的物件,即使他整日在营中练兵不在她身旁,她的欲望也不会发作。这事着实诡异,多思无益,看来只能去一趟阴间查他的前世。 “素凉。”陈母自上次轻信妖道,疑心她是狐妖后便总心怀愧疚,平日里对她更是无微不至,视如己出。她这番满意地上下打量着豆蔻年华的薄素凉,借着陈秭镇的喜事问道:“再过几年啊素凉也要出落成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了,可想过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待字闺中?”她细巧的眉眼倏然一飞。 “这傻姑娘,就是要嫁人了啊。”陈母笑得满面慈爱,摩挲着她瓷釉般冰冷的手掌不由一颤,“...没有想过?” 薄素凉眉心细细一拧,冷漠道:“我不嫁人。” 见陈母惊得瞪眼咋舌,她自知失语,悻悻撇开目光。 “傻姑娘,怎么与我胡说。”陈母缓过神来,还当她忸怩作态,闹起女儿家害羞,柔声嗔怪道:“哪有不出嫁的姑娘,不可使性子。” 薄素凉略感疲惫,往常陈母与她谈心时陈秭镇总是不放心地陪在身旁,横插进来与她解释那些她听不懂的词,替她回答那些她沉默以对的问题。可近日他早出晚归,虽然一回到府中就立即缠在她身旁,相聚的时光却已不如从前那般多。 她并未发觉,自己越来越留意这些被从前的自己嗤为矫情的秋毫之末。 陈母温热的手掌来回挼弄她冰冷肌肤,笑意蔼蔼道:“素凉啊容姿过人,到时我再找个最好的媒人,求亲的人家定会踏破咱们府上门槛!” 她狐目微眯,寒光如出鞘之剑疾闪而过。 好在此时陈拂归一推门闯了进来,避免她再次语出惊人。他睁着乌圆的眼与陈母斤斤计较道:“娘怎么还没与素凉姐姐聊完,我都等了好久了!我们还要一同出去呢!”他软磨硬泡了薄素凉好些日子,终于等来她轻轻一个颔首。趁着今日晴好,冷热相宜,还不等陈母同意他便拉着薄素凉一溜烟飞出门外。 他不时在阳光中回头看她,俊俏的小脸上浓如花蜜的笑意无从遮藏。 他犹爱学薄素凉,看她素日白衣飘飘便心向往之,特地命人制了好几件白衣,心满意足地换上以后就莫名觉得离她更近了些。 他挽住她冰凌般的指尖,她斜睨一眼,“第一次见你穿白衣。” 这分明不算什么夸奖,他却已满面生花,还是孩子心性,想着什么脸上便是什么。 地面疏疏落落散了些浅雪,像洒了层盐。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地踩过,浅凹的脚印强烈跳跃着冬日细碎的阳光,留下一串晶莹。阳光正好,冬日下寥寥的薄如寒纱,笼在她的侧脸,竟似落在冰面,让陈拂归不忍移目。 “黎丘太小了,南梁也太小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国家,许多的地方。”年仅十二岁的他在阳光下展开双臂,笑眼看她,神色焕然道:“待我长大,行了弱冠之礼,我要离开黎丘,走遍天下!我要看遍天下美景,识遍能人异士,行侠仗义,过逍遥的一生!我才不要像哥哥做什么将军,男儿就当四海为家,潇洒地活着!”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这番话,薄素凉听后淡淡垂首,“依你闲不住的性子,也只有如此了。” 陈拂归总觉得这一瞬间她笑了,只是太不明显。 多年之后,果然天随人愿,他走遍了四海六合,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却并不恣意,更莫谈逍遥。早知上天这么会钻空子,他宁可一辈子困在黎丘,一世不知远方。 只要有她,他也可以不需要那方天涯。 ************************ 城郊干尸一案一日之间便传遍黎丘,这史无前例的恶心的死法难免激起一时恐慌,薄素凉不免有些懊悔没有做得更像人类所为。一时之间女鬼索命、妖怪诡谈等等纷纭杂沓的版本活跃于人们的茶余饭后。 三日后,白马观的道长断定是狐妖所为。 薄素凉挼弄着一把印着青竹疏雨的油纸伞,缓缓拨着伞骨,眼里瞧不出多大喜欢的意思,手上一刻未停的动作倒是从心。那是陈秭镇新为她淘弄来的精巧玩意,她着实爱看各式各样的伞面,虽然伞这物件于她而言实属多余。 “回得这么早。”她垂眸,冰冷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弄着那片青竹。 陈秭镇一怔,明明离得这么远,又是从背后过来,她却还是异常灵敏。也是,他总是疏忽了这一点,她是个妖怪。 城郊,干尸,狐妖,她身上淡淡血腥。 他负手走来,面色有丝不同以往的肃然,尽力缓和口吻道:“是你么,素凉?只要你说,我便信。” 不是诘问,也并非狐疑,如寻常对话般平静,沉默着等她回应。 她自知他所问何事,放下纸伞,狭长的双眸斜斜一飞,唇角噙着状似无意的冷冽,“是,你又当如何。” “自然是恨我没保护好你。”他粲然一笑,身姿如风下青松般挺拔可倚,绕到她眼前轻声道:“你杀了他们,定是他们先加害于你,他们该死。” 薄素凉微怔,连原本想好的恶语讽刺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将整句生生吞回去。 我若是无理伤人呢?我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呢?我若...从来不值得你同情呢? 傲世轻物的千年狐妖自如寒蝉,她竟也有这么一天。 陈秭镇的笑容舒展成了阳光般温暖干燥的味道,一手抚上她的头顶,像逗弄着小孩子,眼底一脉暖流温柔如春江涌来,“以后可别乱跑了,那些恶人由我来一一替你除掉,不能脏了你的手。” 她任他微粗的大手摩挲着,瞳孔晃了几晃,似浮冰荡漾在开裂的冬湖。他笑意温煦,拾起那把伞交到她手中,“等入春了就是多雨时节,这伞你且好好收着。” 她削薄的手腕一转接过,望着青竹亭亭,疏雨丝丝,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宁静,眉头也松开一截。 四月,满城桃花蘸雨,香风绕树。正在他苦于如何攒词巧妙地拒绝那桩飞来横祸的婚事时,一个再适时不过的消息传到了黎丘—— 梅州山贼肆虐猖獗,虽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可也是朝廷的一块心病。梅州兵力微弱,远远不足应付凶悍的山匪,故此梅州知府紧急上书求援,梁帝便特派三千平远军前去镇压梅州及附近村镇的山贼动乱,而这三千人里恰好就有还从未上过战场的陈秭镇。 他简直想给山贼烧高香,在他冥思苦想如何脱身之际,还有什么比剿灭山贼更正当的借口呢。显然林洛威也将此事视为对他的一次考验,还一再允诺他剿灭贼寇、凯旋而归后就让他与林念厢一举成婚。 陈父陈母为此忧心如焚,陈拂归对他向来信任十足,只是薄素凉... 她还是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听闻,淡淡地接受,仿佛一切都不配在她心里留下一丝半抹的痕迹。 “素凉。” 又是晚膳后的清浅夜色,满院紫藤与芍药随风入香,沾满她苍白的衣襟。她垂散的长发飘荡在脚踝,轻轻绕过脚腕,陈秭镇这才发觉她又犯了赤足的老毛病。 他无奈道:“在这等着我。”说罢特地折到她房中把那双浅白色鞋袜拿来,躬下身来动作细致轻柔地给她换好,她面色却在寒意中又浸冷了几分。 “你知道,我不冷。”她音色苍冷而遥远,如人隔窗望雪,“你那些关心都是多余,穿不穿都是一样,那次坐在石阶和那把油纸伞也都一样。你知道我不知冷热,却还下意识把我当成人来理解。”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面有怔忡。薄素凉目光轻蔑地从他身上弹开,尴尬的沉默仿佛刻意为了臊着他。他一直当她性如雪海冰山,如今才知她像初春,半晴半阴,回寒倒冷。 “我是妖,你记好了。你若一直视我为人,以后有的是失望的时候。” 他看着她纤细苍白的脚腕,厚颜强笑,“...是我的错,总做些拙劣的无用功。” 她也不知为何,从前并不会这样苛责于他,他用人类的方式关心她,她受着就是了,只是无用,又不是害她。可最近他越是如此,她越是强烈地觉出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她感受不到那些小心翼翼的呵护会带来怎样的效果,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动作隐忍怒意,像一个失聪的人眼看对方将嗓子都喊哑了,仍旧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他缓缓起身,与那双忙着闹别扭的眼歉然一笑。他不在意她的刻薄,地久天长,他总会打动她的。 由于她面色向来山寒水冷,所以陈秭镇提心吊胆地观望了半晌也不知她的气究竟消了没有。 “不出三个月我定会回来。”他紧张地瞄着她的动作,看她没有拂去他手的意思,才轻舒口气继续说道,“...完好无缺地回来,你可千万别像我们初见那晚不动声色地离开啊,千万别,雪团。” 这个久远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撬开她封得严丝合缝的心,她唇畔应声泯过一丝动容的浅笑,他见状展眉解颐,露出森白的牙齿在风中着凉。 “三个月而已。”她悲喜不惊的长眸细细一挑,鄙夷不屑道:“你总不会死了吧,区区山贼。” 陈秭镇挑眉一笑,“当然不会,我会杀得片甲不留。” 三个月,他有太多放心不下的事,像担心她在爹娘和拂归面前穿帮,担心她又独自去城郊闲晃惹什么麻烦,担心她消失不见,担心她三个月来吝于思念。 可他将这忧愁埋得深不见底,叫她难寻端倪,只温和地笑道:“梅州的梅子酒极好,等我为你抱几坛回来。” 闻言她果然神色微变,她向来对任何吃食都了无兴趣,却独爱梅子酒。他自然将她这点难得的小癖好铭记于心,当听到梅州时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件事便是她情有独钟的梅子酒。 她颔首,清冷眉眼攒出一丝笑,终于言和心顺,“好啊,那有劳将军了。” 陈秭镇心头一甜,迅速蔓延上脸。 她转身将离,他依旧矗立原地。每次都是如此,她绝情地转身,他痴痴地望着,所以回忆起来她竟鲜少见过他的背影。 “陈秭镇。”她冷声道,就知道他没离开。 “素凉。” “你可与那位林姑娘说过此事?” 陈秭镇闻宠若惊,心中直欲发狂,原来她竟在乎!原来她也在乎!薄素凉挺直了单薄脊背未曾回头,就是不愿让他瞧见她此刻的神情,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神情。 他仿佛海上漂浮数日的垂死之人终于瞧见了一叶孤舟,眼睛都瞪得绿森森的,音声如钟,“我怎会与她说!她是谁?根本不重要!我只与你说过!也只会与你说!” 他的语气异常亢奋,薄素凉不明白他好端端的喊什么。她驻足须臾后幽幽离去,脚步轻而不闻,陈秭镇爱极她吃醋而不自知的样子,即使未见其容,也可猜想出个大致轮廓。 就像那日受伤的白狐,一瞬间擒住他的软肋。 ************************ 陈秭镇离去后的第六日,她把玩着那枚樱红色剑穗,狐目半眯,思定了一件事,口中念念有词道,“天地诀,六界我入,鬼。”下一瞬她稳稳落在阴间入口,身旁魂灵如游蛇穿梭,她目光逡巡片刻,叫住了那玲珑娇小的少年模样的判官:“灵落。” 判官一身青衫黑袍,肃沉如渊,面相却稚如孩童,唇红齿白,拟了一双惹眼的桃花眼,如其名一般灵动清透,落落大方。他一怔,转过身来,瞬间冁然一笑,“素凉?!” 薄素凉化身白狐几步窜过去,轻声说:“有个凡人的前世我想知道,陈秭镇,今生南梁黎丘人氏。” 小判官凭空变出一本生死簿,捧在手上哗啦啦一阵乱翻,忽然眼前一亮,“前世么...此人前世平淡无奇啊,是一琴师,二十三岁就归西了...嚯,你看你看,还是个情种!他的结发之妻暴毙身亡,他也因伤心过度而形销骨毁,三日后就殉情了,一生无子。” “琴师?”薄素凉一头雾水,她还当他是哪路神佛转世,竟与前世毫无干系?见她迷茫之态分外可爱,灵落不由盯着她看,乐津津地问道:“素凉,这人有何特别啊?” “不过一介凡人,却能抑我妖性,所以我猜测或与前世有关,现在看来...也并没有。” “嚯!”灵落匪夷所思地瞪眼抬眉,啧啧称奇:“多大的本事能抑制你的妖性啊?如来转世啊这人?” 阴间此行仍是无功而返,谢别灵落后她回到陈府,刚在房中化成人形便听到一阵轻而急促的叩门声。拉开门,果然是陈拂归那张阳光灿烂的小脸。 “素凉姐姐,今天与我一同去集市吧!爹娘终于准许我买把真剑了!” 薄素凉负手而立,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去。” 陈拂归却毫不气馁,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道:“反正给我的钱多的是,再买两坛梅子酒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危险地眯起双眼,这兄弟二人怎么都把她的喜好拿捏得死死的。见她神色微动,他便知自己旗开得胜,扯过她的手就是一路疾奔。 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他紧抓着她的手走在前头,心思简明易欢,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她心不在焉地任他扯着,突然敏锐的感官嗅出不远处的一丝阴诡杀机,果然旋踵之间就听陈拂归怒气冲冲地嚷道:“这不是上次道观的那个老骗子吗?!” 她面色冷如冰霜,之所以厌恶上街就是为了躲避那些游荡街头的道士,偏偏今日撞上一个。 “回府。”她用力牵住陈拂归,他虽不明就里还是乖乖听从她的,再不嚷着买剑。那阴鸷的目光紧紧黏住不放,如毒蛇缠身。她虽想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但瞟了一眼身边的陈拂归,再看这长街人潮拥挤,也只能松下僵硬的指骨,把一掌杀意攥成空洞。 ************************ 他一路伴着蒙蒙灰雨南下,越是临近梅州眼中之景越是凄凉流离。春雨寥寥,雨中梅州独有的烟梅冷香卷了一抹杀伐不绝的血腥,犹如一幅灵秀钟毓的江南被血洇湿了一角。 眼下梅州附近村寨皆已攻破,生擒六十余山贼,死伤过百人,并未折损过多将士。抵达梅州已一月有余,可平远军仍对梅州的本土山贼手足无措,只因黑岩寨掳来了不下五十个民间女子囚于山中,他们换过各方计策都憾败而归。陈秭镇眼看大军按兵不动,腹热心煎,便向指挥使自告奋勇潜入寨中解救被俘女子,后以烟火为信引大军攻山。 指挥使惊得横眉立目,冲口驳斥道:“胡说什么!那寨中不下数百人,你只身犯险?!” 陈秭镇平静答道:“女俘不少,非常之态自然要走险招。” 结果争辩了半晌,指挥使总算寒着脸勉强同意了他的计策,但硬是要他再带上几个身手敏捷的士兵,他随意挑了两个,当日夜里径直翻上山。 这山寨大得令人头晕目眩,已是丑时,仍有人在守夜,换岗也毫无疏漏。陈秭镇三人利落地割了一队的喉,费尽千辛万苦才摸到了那个锁着女俘的仓房,未及宽心,刹那间便火光烛天,凄厉燃亮长夜。 “不愧是平远军啊,果然和我想得一样蠢!” 他收起匕首,从腰间抽出长剑,在这生死关头之际竟还有闲心发现那枚樱红色的剑穗不见了。 眼前说话之人就是黑岩寨的头目,叫什么来着,他想了想,好像是任清明。名字如此清秀,脸上却煞风景地卧着两条长而深的刀疤,魁梧如山,肤色黝黑,燕额虎头,粗眉厚唇,总之怎么看都与他的名字反其道而行之。陈秭镇摇了摇头,对这名字深表惋惜。 任清明大笑之声殷天动地,“就知道你们要救这帮娘们儿!畏首畏尾的,一把火烧了这里不就完事了吗?一帮蠢货!”陈秭镇懒得与他周旋,提剑便上,不出几招便一剑对准他的咽喉。当即黑压压的围过来不下百人,他环视四周,厉目喝道:“放了那些女子!要不然我一剑捅穿他的喉咙!” 见那帮人仍有顾虑,只会齐刷刷地看着任清明等他的应允,陈秭镇恶劣地又把剑逼近几寸,血丝刹那间渗出。 “还不放人!当我不敢动他?!” 而后便事如阪上走丸,他眼看着那两名手下带着所有女子匆匆下山,直至没入夜色他才心口一宽。他倒压根没想跑,一剑直接插向任清明的心脏,却被他迅疾一闪躲过要害,只刺中了肩胛。四周那帮山贼瞬间如恶犬扑来,恨不能一人一口生生咬碎了他,不知是谁的一剑直顺他右脸狠狠擦过,刹那间鲜血喷涌,伤口虽未露骨,已是不浅。他轻蔑地揩去流进嘴角的血,眼神孤冷如狼,慢慢移步崖边。 眼前是庞大人潮,身后是乌深危渊,他掏出怀里烟花,抢来一个火把点燃后猛力抛在空中,纵身一跃。身后烟花炸裂,他如流星飞下。 从未试过从这高度飞下来是什么结果,他可从没在悬崖练过轻功。可恨这般极速的坠落甚至来不及找落脚点,若不幸撞到山石便是立刻粉身碎骨。 薄素凉。 耳畔风如鸮啼鬼啸,脸上新鲜的伤口被风裁得愈来愈裂。 我爱你。 在看得清生死边界时,人总是更容易想明白一些事。 人也好,妖也好,我总要承认这件事。 ...... ...... 她猛然在夜中支起耳来,眼中寒光如剑,却空如无物。起身破窗而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轻盈如水的白弧。 陈秭镇的速坠就这样突兀地止住,身上没有传来预想中毁天灭地的痛感,鼻尖距离地面不过三寸。他缓缓扭过头去,才看到自己被一只白狐叼住,就在一切为时已晚的前一秒。 她稍一松嘴,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在地上。 “素、素凉?”他瞬间从地上弹起,欣喜若狂地看着她。 薄素凉化成人形,轩昂自若,急于溪刻地讽刺他,“怎么,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跳崖?” 她这才看到他一脸鲜血淋漓,“啊,流血了。”说罢探出冰凉瘦削的手想为他治疗,陈秭镇却立即哎哎叫道:“别别别,我留这伤口有用。” 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这傻子近来又长高了些,晒得微微发黑的面庞褪去一些青涩,多了几分血性。 他冲她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有个主意,就靠这伤口了。”她无视他这番扼腕抵掌的得意,抬脚便走—— “素凉!”他连忙叫住她,下意识地攥紧她的右手,生怕迟了一秒她就翩然消失。 薄素凉心头一凛,这感觉似乎与往常一样,却隐约又有哪里不同。山上火光冲天,遥遥的金戈之声都化作潮水般模糊,他们在山下独享片刻静谧,仿佛与那惨烈从无关系。 气氛有些怪异,他心思深沉,牵着她一言不发。薄素凉秀额一蹙,甩开他的手,也转头躲开他似有所言的眼神。 可下一秒他再也无所顾忌,狠狠地拉过她抱满怀,就如同他梦了千百次的场景。滚烫的手不敢妄动,僵硬地卡在她的腰窝,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也不敢看,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电闪雷鸣,而她的依旧平静如水。 薄素凉不甚了了他此举用意,她当然不喜人类靠近,可即使不喜欢他也靠近数回了,所以仿佛也没必要挣开这一次。 “素凉!很快了,我离开了你四十二天,很快我就可以回去陪你...”他喘息未定,心神恍惚,滚烫的呼吸都呵在她单薄的肩,瓮声瓮气道:“梅子酒,我从没忘过。” ************************ 此役大获全胜,黑岩寨就此瓦解冰泮,唯有任清明下落不明。虽然放跑了最大的头目有些难以交差,不过那些民女毫发无损也是不争的功劳一件。 “你可真...太逞能了。”指挥使不满道:“真的只有脸上这一处伤?” 陈秭镇哈哈一笑瞬间牵痛了脸上伤口,立刻敛净笑意,捧脸严肃道:“真的真的,就这一处...那些姑娘都安然无恙吧?” “她们安好无损,不过...你看你好歹也长得俊朗,如今留了疤...” 他脸上结的黑红血痂如一条剧毒的蜈蚣从眼角盘到唇畔,斜着划烂了半张脸,只差一寸就伤了眼睛。 “男人有疤又如何?又不是女子,在意什么容貌。只要这条命还在就足够了。”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又牵痛了伤口,连忙闭上嘴。旁人看他这伤受得竟没什么影响,也不再劝慰什么。只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让一个轻剑飞马的临风少年遽然变成残面之人。 “陈校尉为我军立功,可有什么想得的奖赏?但说无妨!”指挥使见他豪爽恣意也颇感欣慰,直欲论功行赏。陈秭镇不需多想,仰首伸眉道:“梅子酒,能有几坛算几坛。” 他细腻的唇角噙满温柔,连带着伤都不痛了,只要想到她满足的笑靥,当然他们理解的笑靥是两回事,只要能博她破颜一笑这趟梅州便来得值当,伤也不算白受。 从梅州到黎丘要整整三天的脚程,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快些尝到天下最好的梅子酒,以日为年,相思摧心挠肝。他总是一个人突兀地笑起,总是神色疲倦而欢喜地对着青天望眼欲穿。 第三天犒军完毕他终于得空回府,拉着满满一板车的梅子酒如小贩一样走街串巷,隔家还远便满面春风地叫嚷着—— “素凉,爹娘,拂归,我回来了!” 院中空无一人,没有整日入迷地挥着桃木剑的陈拂归,也没有素白衣着的她。陈父此时不在家中,平时最闹腾的拂归也不知去哪里贪玩了,只有陈母一人施施而行出来相迎,脸色黯淡无光。 他搀着母亲问道:“娘,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秭镇!”陈母张皇失色地抚上他的脸,泫然欲泣,“这脸怎么了?!怎么留了疤?!” “只是疤而已...”他四下环顾,语气轻松如常,“怎么不见素凉和拂归?又去集市了?拂归也真是的,素凉根本不爱热闹,他还总软磨硬泡让她陪他同去...” 陈母赫然而怒,颤抖的瞳孔溢出激动的泪花,喊声尖细沙哑,“别提她!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将那不知来路的女子领回家里!你可知道她是狐妖啊!千年的狐妖!” 陈秭镇从头到脚浸没寒潭,冷得不知如何挣扎,空白片刻后才怔然道:“不可能!不可...她不是狐妖...怎么就是狐妖了,上次那老道士...” “就是上次那道长!无风不起浪!他为何非要缠上素凉不放?” “什么意思?他又来了?!...素凉呢?” “哥哥——!”陈拂归脸上泪痕还未干便冲了过来,直直撞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哥哥!素凉姐姐!素凉姐姐被抓走了!” “不是让你们看紧少爷吗?!怎么叫他跑出来了!”陈母怒目切齿地喝来家丁。 “什么?!”他的理智瞬间灰飞烟灭,惊恐万状地抓紧陈拂归的双肩,像是渴望握紧什么,什么都好,瞠目喝道:“被抓走?!被谁抓走?什么时候?!是那个道士!?” ...... ...... 两日前。 该来的总是要来,薄素凉看那道士终是找到陈府,心中便泛起倦怠,杀也不是,逃也不是,她都懒得费神应付他。 她吩咐管家:“赶他走。” 道士身后跟着二十余弟子,一群人赫然闯入陈府,他气势汹汹地喝道:“陈老爷,陈夫人,先恕贫道无礼!只是捉妖兹事体大,贫道绝不能置贵府上下安危于不顾!” 陈拂归一脸凶恶地向他扑来,切齿愤盈,“又是你这老骗子?!你还敢进来!”那些弟子瞬间将素凉团团围住,似在摆什么装神弄鬼的阵。她冷眼静看,指骨咯咯作响,耐心如指尖细沙一点点流失。 陈父清了清嗓子,皱眉问道:“道长此来所为何事?听你说...捉妖?” 他闻言戟指怒目,“正是!就是你们眼前的女子,命数已有三千多年的狐妖!” “你才妖怪!”陈拂归如芒在背,抄起桃木剑对准他,瞪红了眼叱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贫道暂且不会对她动粗,但问陈夫人——”他目光满含冷毒而自信的笑意,“夫人可有狐裘借贫道一试?” 她清冷眉眼陡生料峭寒意,刹那了然他在打什么馊主意。 陈母姑且应了他,将信将疑地吩咐人从房中拿一件银狐裘递给他。老道的目光意味深长,盯住了她挑衅地一笑:“姑娘可否披上此物?很简单吧,只是披上就好。若姑娘真敢披上,我便一死为玷污姑娘清名谢罪。” 陈父陈母闻言一起注目于她,老道这诉求并不过分,可谓轻而易举,可她仍是一如往常的冷淡,断然拒绝。 “哦?这是为何?不会是心疼同胞惨死吧?”老道早料到她不会披,抚须一笑,故作惊讶之貌。她在大庭广众下奈何他不得,强忍恼火,转身就要回房。 “二位都看到了吧?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不是狐妖是什么?!此事已是信而有征!她无法披上同胞的毛皮就是最好的证据!”那边还像瘈狗噬人乱咬不放,他的二十余个弟子又煞有介事地围着她,表情凶狠。 陈母心生疑窦,似是有所动摇,“素凉,此时就别耍性子了,披一下又何妨。若他真是无理取闹,我一定让家丁痛打他一顿!” 薄素凉微露烦躁之色,“不披狐裘就证明我是狐妖?你们这些凡人头脑如此简单?” 陈拂归脑中轰然一响,如遭晴天霹雳,杵在原地。陈父陈母逐渐放大的瞳孔溢满惊恐。她还没觉这话哪里不妥,就听得那老道高亢的笑声如枯枝荆棘般干涩刺耳,“竟然还不打自招!连‘你们这些凡人’都说出来了,难道几位还不信贫道?快快退到一旁!” 陈父陈母眼疾手快地硬把陈拂归拽到他们身旁,魂惊胆落地盯着她连连后退,完全像在看一个怪物。 “玩笑罢了。”她淡淡转过身去,却见他们已经躲得不能再远。 “好一个玩笑!”老道冷笑着弹出拂尘,她不知该不该出手,看着他们惊恐万状的眼神,虽然可以避开这种温吞的攻击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受下了。拂尘刹那卷住她的细腰,直直将她拉了过来。 那个摆得煞有介事的阵开始蠢蠢欲动,一人一剑,剑锋精准地指向了她。 她寡淡的眼神横扫一圈,若是丝毫不躲,这一击也算大伤。说来陈府不过是人间一角,她本不必为在这些凡人面前演戏而重伤自己。 可是,有一双温热淳厚的眉眼探到她面前,笑意泛滥如潮。 脱身之计有很多,安身之处却只此一个。 正在这时,终于挣开陈母和家丁的陈拂归大吼着跑来,像只挣出牢笼的小兽拼命挤到她身旁。道士一惊,连忙收住剑势,薄素凉也颇感惊讶,冰凉的手心覆上他滚烫的手背,不解道:“你这是为何。” “你们这些恶道士!离她远点!不许动她!!”他死死抱住她,愤恨的泪水淌了一脸,咬牙切齿,气得浑身颤抖。 那老道见有人作乱,索性拈指为诀将她浮在半空,陈拂归惶然无措地伸手跳脚又触不到她,急得泣不成声。老道以锁妖链将她缚紧,悍然喝道:“妖怪,随我回道观!看我不灭你真元!” 脚下他尖锐的哭喊和陈氏夫妇的尖叫渐渐远去。 日光清冷,风中凝了沉沉湿气,似欲落雨。她最爱这天色,似明非明,最宜廊下煮一壶梅子酒,或独酌,或与他对饮。有时贪杯从午后饮到傍晚,闲看阶柳庭花;有时伴着淫雨霏霏,听雨浅斟。他眼神向来温柔而专注,仰头饮酒时也不看酒盅,偏爱看她。她时而不甘示弱地看回去,时而身子微侧,故作欣赏雨幕躲避这黏稠的视线,唇角却勾起水花般细小的笑痕。 梅子的清甘回酸还鲜活在唇舌,那个人,也该在归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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