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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世无雪  第一章:路远     陈拂归那年不过十五,离家是在三月尾。一句“你杀了她”,简简单单将他们相连的血脉粗暴割开。  陈秭镇嗓音喑哑,眼底满是血丝,干涩的眼珠缓缓转着,瞧不出一丝活气。  “...她是妖,害了那么多人。”  “是又如何?”他一声冷笑,“你以为你们瞒得过谁?”  他眼神枯寂,如香炉里一捧余灰,“你早就知道了。”  “那次你火烧白马观我就知道。”陈拂归眼圈瞬间红透,哽咽难鸣,“仙也好,妖、也好,她从未伤害过我们。”  “从未伤害?!”陈秭镇眉头突突地跳,拧紧一对剑眉狠厉道:“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瞒你!爹娘都是死在她手下!黎丘血案,还有天阑峰猎场!哪一次不是血流漂杵!妖就是妖!日久月深就开始撕下人皮、露出本性!”  陈拂归白皙的面皮喊得涨红,不甘示弱地也暴出青筋,温润的眼长满棱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没什么不可能,她亲口认的。”  可他还理直气壮地扬起脖颈大吼:“亲口认的我也不信!背后一定另有缘由!你要是看不穿她的谎言,你就不配与她朝夕相处这么久!”撂下这话后他立马钻进屋中收拾了一些细软,出来时冷眼瞧他,“是我没用,没瞧见真凶的模样。你爱信不信,反正不是她。”  陈秭镇拦在他身前,如一堵墙死死地挡着,不耐烦地喊道:“去哪里!”他想一把推开他,却效果甚微,气急败坏道:“反正不想跟你在一起,让开!”  陈秭镇怒极反笑,频频顿首,“你为了她要离开这个家?”  拂归清润如林中幼鹿的双眸被一抹厉色篡改,瞬间迸发刚硬怒气,口沸目赤,“我就是信她!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陈秭镇索性不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将他扔进柴房锁着,家丁送来晚饭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他逃了出去。  他只是急于离开陈秭镇而已,去哪都无所谓。起初的日子清苦了些,半大不大的少年一路漂泊,饿时摘野果,倦时宿破庙,却从不号寒啼饥。陈秭镇仍穷追不舍地四处派兵探寻他的踪迹,从黎丘到南梁,再到古河,他走得越来越远,渐渐远得连陈秭镇的耳目也无法覆盖。  不知这样流浪多久,某一日冷月寒星,夜幕巨大宁静,细草如毡,他将双手撑在两侧,坐在坡上。清风薄雾,望不清的尽头是流萤般的灯火人家,他的双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湿润。  好不容易才甘心将她交给哥哥,换来一个穷尽毕生想象力也猜不到的结局。有时他恍然间觉得她还在世,还在相隔不远的那个小屋内,只要他轻轻推开门便能看到那身白衣,即使厌极出外见人也甘愿被他牵着手走到人欢马叫的街上。  他以为,他们之间只隔着那张薄薄的门。  后来他遇过几个孤云野鹤的高人,相伴游历些许时日,可越走下去越是迷茫。看到的都是没有她的前路,可那根本算不得一条路途。  那年雪霁,日和风朗。他挽住她的指尖,像冰棱般削薄冷硬。地面上撒了层盐一般,疏疏落落散着清浅的雪。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展开双臂与她说:“黎丘太小了,南梁也太小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国家,许多的地方。待我成年,我要离开黎丘,走遍天下!我要看遍天下美景,识遍能人异士,行侠仗义,过逍遥的一生!我才不做什么将军,男儿就当四海为家,潇洒地活着!”  一语成谶,有何可怨,多潇洒啊,每走一步都是苍天的奚落。  后来他专心求仙问道,只求一个复活她的方法,可仙踪飘渺,道士学艺不精,那些传说中起死回生的宝物也只适用于肉身凡胎,复活一个魂魄尽散的妖就如空中楼阁般痴幻。用了两年时间,他终于臣服于铁打的事实。  他匆匆度过了劳心戮力的两年,勃然奋励却一无所获。白衣飘摇,路长人远,他从不驻足,只如梗泛萍漂,看过满山浅樱如雪,看过无涯之海,从万里黄沙走到高山深谷,从荒村古道走到灯火幢幢,带着一把剑和一道影子踏遍人间。  曾无意间听闻南梁守护神名为陈秭镇,在那人军功盛名之下大国不敢贸然来犯,周边小国也尽成南梁属国。他渴求了半生的戎马军旅、固守河山终于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现实。  可他实在不愿想起一分他的轮廓,他的哥哥,他的凶手。  第三年,遇到的一个法师告诉他,他体内寒气过重,并非人间之疾,而是来自妖域。起初法师还当他被邪灵附体,硬是将他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只强压面色震惊问了他一句话——  “施主去过有狐?”  他挑眉,淡然地回道,“哪里?”  看他神态自然,不似作假,那眉目秀洁的法师更是奇道:“既不曾去过,为何体内会有素凉之花的寒气?”  “素凉?”他被人捉到痛处,立即眸中一紧,诧异地盯上他。法师轻声解释道,“素凉就在体内,已具妖相。”  他眯起眼来细想,那日之后怀中的素凉花便无踪影,还以为情急之下掉落何处,找了一圈殊不知花已融进体内。他也曾想过,为何那日唯他一人侥幸苟活,却不想是素凉的缘故。  她救了他,这条命是她偶然一念救回来的。  见他冰冷的小脸突兀地转为喜色,法师不禁狐疑道:“施主难道不知这妖花的危害?”  他正沉浸在姗姗来迟的喜悦中,满不在乎地扬眉,“啊?危害?”  法师温然言道:“素凉是白狐妖气催生的奇花,非千年不可得,可吸食生灵寿数。活人持之可与天地同寿,逝者用之可还阳。” 陈拂归想起那朵半青半白、无根无茎的苦寒之花,着实像极了她的化身。  那法师话锋淡淡一转,如风来雾散,“可世上哪有惠而不费的好东西?凡人若用素凉,便逐渐被它吞食,存在也从世上被抹除,慢慢也就成了供养它的器物。”他慈悲眸光落满不忍,无意识地咬了一咬下唇才继续道:“就是用被众生遗忘,换一世长生。”  天色苍青,泯然无际,看起来有种辽阔的孤冷。  听过这话后,他安静地一笑,不甚在意。这邪性的花倒是像极了她的残忍撩人。白衣被风扯来荡去,半晌,他拨开扫在眼前的发,仰起高傲的颈和稚嫩的脸庞,提唇便笑:“多谢法师告知,那我还有多久会被那些过去的人遗忘啊?”  “花已成妖相,少则数月、多则十年。”  他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腰间长剑,“世上已无牵挂之人,正好,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了。”歪头打量的神色沾了浓重的匪气,漂亮精致的面容却又分明纯如白鹿。  原来他体内住着一个被她养大的妖怪,救了他,并等着吞噬他。当年她可是将素凉以礼相赠的,他们早该料到,对她送出的礼物是该有所提防。一世孤独的长生在她眼中依旧是可予人的馈赠。蚕食他人寿数不算什么,被深爱之人遗忘也不算什么,认此为礼,可见她内心是多令人咋舌的冰冷。  可他只是心疼那份冰冷的来源,内心如铁如冰的人定是以为这世上从来只有铁和冰。  他细长手指抚过心口,法师一席话让他内心涌上奇异之感。这尘世终于、终于能有一样东西再把他们拉到一起,即使这联系再生硬再诡异他也只能视如瑰宝,即使他只能顺遂无虞地好好活下去,眼睁睁看着尘世众生与他擦肩而过。  “这是诅咒...”法师阖眸短叹,文弱的轮廓在阴寥寥的日光中温柔摇曳,看得人心一软,“如此稀世之物,施主是如何得到的?施主该知芒山可不是供人折花之地,何况这是千年白狐藏在...”  他笑眼相看,礼貌地打断:“不劳法师费心了,我呢还有未竟之事,没时间伤春悲秋,再孤独也得活着。”法师看他在笑,却依旧有隽秀掩不住的寥落,忍不住多嘴问道:“本是施主私事,恕贫僧无礼...敢问是何未竟之事?”  沉默许久,久到他都想随便说句什么岔开刚才的话,陈拂归却忽然垂下灵动的双眸,声音没了强撑的笑意便放任地嘶哑,“...我见过无数能人异士,通灵的、求仙的、清修的,还有些号称全知全能的,他们本事高低不一,却众口一词认定了一件他们都觉得我绝对做不成的事。”  法师合掌笑道:“事无绝对,施主不妨说说,或许解法就在这里。”  他忽然挑眉,借几分自嘲的笑将阴沉一扫而空,“那,一个魂飞魄散的妖精如何复活?你倒是指点我一下,解法在哪?”  那双毫无尘垢的眼轻轻一晃,颇为无奈地露出莲花般清透的笑纹,“复活妖孽?施主可真是天下法师的克星。”陈拂归听了直耸肩,一脸“你看吧,与你说了也无用”的表情,转头就走。  “可是那素凉花原主?”  他停下脚步,身后传来法师慧静的笑声,如篝火撕开黑暗,送来姗姗来迟的光亮——  “若是信我,便随我来吧。”  ************************  封印之术繁杂凶险,一着不慎便命丧当场,穷尽那道士毕生想象力他也想不通为何一个誉满天下的将军甘愿赌命做这样得不偿失的蠢事。  五日后,他重新睁眼。微弱的光线浮动,瞳孔因脆弱而微微跳着疼痛,一瞬间,他分明看见了她的脸。  右手抓着前胸,寝衣紧皱,封印留下的弧形红痕静悄悄地告诉他,她就在这层薄皮之下将他心填得满满当当。就如他昔日之诺,永世只将她一人放在心里,只是没料到是这样朴实的放法。  他为剑取名“凉葬”,尽管“葬”字晦气,可他想埋葬的并非是她的肉身或灵魂,而是对她的妄念,是他自己蠢蠢欲动的痴心。  “将军,妖剑凶险,极伤元气...若情况尚好,估计、估计将军寿数还有十年..十余年也是有可能的,只要、只要多加调息...”老道不时抬眼瞥他憔悴的脸庞,那双惨白的唇却正轻快地翕动,眼中竟然还沉着微微笑意,对他和颜悦色道:“你不需诓我,十年也好,五年也无妨。此后你便是南梁国师,我会如约向陛下举荐。”  从遇见她到失去她不过三年光阴,时而长如一生,时而短如三日。偶尔他会思念成疾,产生幻觉,眼见她徘徊西窗,或抚弄着长廊栏杆旁的那株白玉兰,或就在眼前,却不可向迩。  他仍四海找着陈拂归,那顽固又性烈的小少爷真能做到音信全无,恨不能躲到天涯海角与他永世相隔。他这倔强的弟弟不劣方头,整日只对着薄素凉卖乖,竖起的刺也只面对她时才软下去。  他眉头如雨云沉沉压下。如今回想起来该如何称谓拂归对素凉的感情呢?是亲情?还是旁的什么?他从未露过那份心思,甚至对他们的婚事也毫无异议,依他烈火般的性子,若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又怎会默默忍下?  想得太投入,不觉眉已多时未松。  四时轮回静谧无声,总让他猛回神才发觉庭中黄木叶落,帐外暑气又在某日猝不及防地拍在脸上,更常晨起看到阶前覆雪才配合地惊叹一声,原来又是一冬。三年没有想象中那么慢,他曾以为一天都是炼狱,却也活过了没有她的这些年。  是年初夏,皇帝陛下终于意识到这位南梁的护国将军竟还是孤家寡人,不禁痛心疾首。自古男儿先成家后立业,如今他意气风发,身旁竟无红袖添香,未免显得皇帝太不爱重功臣。他本欲大手笔地直接将一个公主许给陈秭镇,却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臣一介武夫,随时天地为墓、马革裹尸,不敢让公主蒙此苦楚。武夫天涯为家,身无红妆又有何妨,况且臣不愿徒增伤心人。”  见他竟无一丝矫情,拒绝得如此干脆,皇帝也知多劝无用。他铁了心孤身一人,也不知这坚决从何而来。古往今来多少功成名就的将军,也不见哪个是伶仃一人的。  世人却缘此皆言他是天神转世,不通人间之情,不恋女子温柔。  转眼到了秋决,朝廷公开处斩前几月抓获的几个劫夺赈灾银两车队的悍匪,共计一十八人,本是桩薄物细故,却被一次愚蠢而轰动的劫囚弄得名声大噪,在民间传得精彩纷呈,只因那劫法场的狂徒竟只身一人。  听到那人名号后陈秭镇便放下手中书卷,踏入狱中,遥遥便见到那张久违的刀疤脸,比当年更黑了几分,满面血痕,粗眉怒目,似野兽般低喘。  任清明眼见这向他威风凛凛走来之人,先是一愣,很快绷不住笑面,沉声喘息道:“我们还真是有缘啊!”陈秭镇冷眼觑他,“一人劫法场?我记得当日刺穿的可不是你的脑子。”  任清明一咧嘴匪气满满,露出一口比面庞鲜亮许多的白牙,“就我一个,你爱怎么审怎么审。”  看他已受了不少酷刑却依旧满面春风,眼中毫无惧色,陈秭镇也不得不另眼相看,“原来土匪也如此有义。”  任清明对这不虞之誉无动于衷,不屑地大笑道:“土匪,哪有甘愿做土匪的?不都是贪官逼出来的吗?你们这些做官的哪懂老百姓的苦...我劫贪官银两有什么错,就劫他们!下辈子我还劫,下下辈子我还劫,下下下...”  陈秭镇烦躁地喝住他:“确实该考虑下辈子了,也没几天好活了。”忽然,他仿佛意识到什么,眸色一深,“贪官?那不是朝廷赈灾的银两吗?”  “赈灾?赈到哪儿去啊?还不是那些肥头大耳的贪官的钱袋里?!百姓能拿到一成就不错了!”他虽狼狈不堪却依旧挺起一身傲骨,瞪得硕大的双眼喷着狼烟。  陈秭镇突然生硬地转个话题,表情看起来依旧正是泰然自若,“你为何叫这名字?”  生生僵了数十秒,他才咽了口水扁扁嘴说道:“...我是清明节生的,家中人就给我取这名字。”陈秭镇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改了,既然世间算不得清明公道,叫这名字也无用。从此以后你叫任战,以战止战。”  一句话过后他便静悄悄地从死牢中被掉包换了出来,陈秭镇另寻一具身形相若的死尸,毁其面容,叫狱卒谎称任清明已自绝,发现得稍晚了些,残尸已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  此后他一直跟在陈秭镇身旁,如影不离灯,唇不离腮,随他远走边关,扫他阶前落叶。不止此人身上侠肝义胆,他救他还存了些可笑的私心——每次看他就忍不住想起那日的梅州,山崖,极速的坠落,和那只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叼住自己的白狐。  任战是旧人,准确而言只是与那段往日时光交集的路人,可这便足够。有一彼岸来客愿意划着小船渡过这条时间长河,他自然不忍让他溺死水中。  这就叫无可救药,他何尝不知。  如同那依旧流落在外的人一样,无可救药。  ************************  那法师刚及而立之年,人淡如莲,身影清癯,着一身浅灰僧袍,身上沾着经年不去的檀香味,嗅来让人心神安宁。整个人笼着慈悲为怀的淡淡光晕。他那温厚恬静总让最躁动难安的陈拂归也能静下心来听他絮叨那些佛理,听不进内容,可也不愿打断如此儒雅之人。  法师有个好听的俗世名字,华青鞍,马鞍的鞍,取这名字可能是对他寄予了驰骋疆场的厚望,可却与他所谋之事大相径庭。他法号清庵,同音不同字,也是不同的命途。  天已入秋,陈拂归正闲赏山间日落,扫着阶上落叶,破旧的扫帚一下下刮过石阶,发出枯哑的仄仄声。  ...... ......   “施主要复活的那只妖魂魄早已散尽,只怕神仙也无回天之力。”  他立刻翻个白眼,不耐烦道:“让我随你来就是特地换个地方打击我?”法师不疾不徐道:“复活无望,转世倒不是无法。”陈拂归迅速拽住他袖口,眼睛璀璨如焰火,“转世?还能转世?!她已经转世了吗?在哪里?!”  法师任他扯着,眉目清远疏阔,温言道:“若有人愿为亡魂诵经三年,烟消火灭的亡灵也会感念其虔诚,得以转世轮回。”  ...... ......  自此他便留在那荒山古寺里,寺名清宵,只他二人而已。他唤他师父,在寺中打扫烧饭,除了时而下山随他去些村落驱除邪灵,就安心地跪在堂前诵经,唯恐不够志虑忠纯。  他曾问过这看似弱体轻身的法师,“你说那花会吸食人寿数?那我若留在这里,你...”  “无妨。”他敏捷地接道:“我精通法术,自信无虞。”  “真的假的啊?”他挑起一边的眉,狐疑地露着半笑不笑的表情,“万一害了你,我可是恩将仇报了。”  法师得体温润的浅笑雅人深致,垂首不语。  那日风吹过了黄昏,归鸦落树,雨丝不知何时翩然而去,微湿的地面渗着讨喜的凉,抬眼一望,便是浩瀚而温柔的远方。  他端上两盘素菜,一路蹦蹦跳跳的也不在意手上是否安稳,兴致勃勃地坐他身旁,便突然散开一股年少的热气,“师父啊,轮回之后我去哪里找她?她与今世还是一个模样吗?”  清庵抿唇浅笑,“转世后曾经的印记都会消逝,她可能为人,可能仍为畜,世间万物个个都是她,无从寻觅。拂归,难道她安好不是最要紧之事吗?又何必执着于浮生一面。”  陈拂归满面失望,不过黯然须臾又竖起脊梁急切地再问道:“那又为何是三年?”  “虽说心诚自灵,可也并非朝夕之事。水滴而石穿,积沙而成塔,集腋而成裘,哪是三两日的工夫。”  他拍案朗声道:“好,三年便三年!若她能重生,就算三十年、三百年我也耗得起。”  夕阳流进远山浓雾中去,又是平淡充实的一天。清粥小菜就着山间微凉的日光,竟如此富有禅意。  清庵抬眸,不动声色地瞧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道:“妖有何好?不过一张骗人的皮相愚弄人心。皮相随意变幻,可美可丑,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真实面目不过还一灵畜罢了。”  陈拂归刹那翻脸,一把收走他的筷子,又一饮而尽他面前剩的半碗清粥,冷漠道:“米没了,给我钱下山买米。”  青灯古佛怎会不枯燥,他在那惺忪烛火中狠狠打着瞌睡时就想,三年后一定要去找她,天南海北,无论哪里都要去看一看,或许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能心有灵犀地认出来。  清庵从身后路过,向那诵经的少年投去宽和的一笑。他其实极为佩服陈拂归,痛失所爱之人,又刚刚得知自己凄惨的命途,却依旧无妨他每日大吵大闹、欢声笑语,这样俊秀飞扬的少年与他的沉寂古寺实不相配,却能在诵经时心如止水,如同信徒之于佛祖,他对那妖怪竟奉若神明。  他最心痛时莫过于少年睁着清澈的笑眼与他语调轻快地说,“师父,我每日见你都怕你把我忘了,怕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所以每次与你行礼时都心怀恐惧,直到你叫了我的名字才心安,你懂这感觉吗,太可怕了...”  他是如何留住这笑容?亮得惹眼,而这样纯净的笑容竟是来自一路的颠沛流离。  陈拂归诵经数月才后知后觉地问起他,“师父,你为何要帮我?”  “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那抹弧度浅淡的微笑中,他讲了一段简短的故事,关于一个法师爱上一只猫妖。这故事其实很长,像他昼夜不舍的佛法那样长,可他最后硬是只用了简要清通的三句概括——  “她的瞳孔是灰绿色的,她杀了这寺里所有人,我杀了她。”  陈拂归面色愈发冷冽,瞳孔愤怒地颤着,“杀所有人,为何独不杀你?!”  他眸中尚留往事余温,神情委顿,对着脚下青砖怔怔道:“她下不去手。”  “可你下得去手。”  陈拂归望着他线条锋利的侧脸,才看到那些不知何时冒出的青色胡茬。他恨透了这种故作慈悲的眼神,早在陈秭镇的眼里看够了。  “我是捉妖之人,她是妖,就这么简单。”  陈拂归的笑猝然爆发,痛惜地盯着清庵清澈无澜的双眼,那向来温润的光泽此刻心虚地黯淡了。  “她杀遍寺中弟子唯独不杀你,你佛手善心却只杀妖怪。”他笑声犀利,不肯退让,非要把眼前人的悲伤彻底勾起,“师父,我从前便心存疑虑,你们出家人不是从不杀生吗?那妖算不算生灵,为何就可杀?”  “那些妖怪食人饮血...”  陈拂归听了几字就跋扈地打断,“为何人可屠猪宰狗,妖就不能食人?反正都只是互相吃来吃去。我不介意凡人寻妖报仇,却不赞同你遇妖便擒。”  清庵沉默半晌,本能地搬出苍白无力的四个字,“人妖殊途。”  拂归眼底攒动着涟漪般轻快的笑,“哈,改日我定介绍你与我兄长认识,你们一定相见恨晚。”  浅灰色僧袍被山风轻轻掀起一角,眼眶也被吹得发涩,“莫说是妖,就算是寻常女子,我与她也绝无可能。”陈拂归不禁垂首,那笑像盘旋坠落的秋叶,悠悠飘逸,又瞬间落满尘泥,“倒也是,你的一颗心都长给了佛祖。”  他抬脚欲走,却听到身后人怔怔开口,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是说与他听——  “若有来生...”  他迅疾回头,话中夹枪带棒,“来生自然会有,只是你再也遇不到她。轮回可以有千百次,有些事情却无法重来。”他恨极了那四字,若有来生。他是向佛之人,明知会有来生,也明知这来生不是他们,而是各自。  清庵不再多言,似笑非笑地垂下双眸,拱手而降。他格外沉默,盯着山下熟悉的景色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或许是那双灰绿色的瞳孔,或许是生死诀别时四目相交的无言。  猫妖冷傲,狐妖邪性,都非善类,却都可怜。  陈拂归烦躁地踢着步子想,清庵与陈秭镇做的或许都是对的事,都是别无选择,可为何自诩正义又还是放不下?  为何简单的都是道理,惑乱的都是人心?  清风古寺,明月山崖,这平静无澜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为安详的时光,怕待得再久些都会不舍离开。  “你以后作何打算?难道就这样念念不放,思慕终年?”清庵问及此事时陈拂归侧过头去,神色恹恹的,仿佛极不情愿聊起。  “我是修行之人,本该孤寂一生,你却可惜了。未来还长,总有一人能让你走出现在的阴郁,总有一人会给你足够的温暖和厚重。”他的声音是陈拂归听过最循循善诱、蛊惑人心的,莫名让他信了许多他曾嗤之以鼻的事情。  陈拂归眉头一皱,刹那添了几分孩子心性,瓮声瓮气地说:“只要我想着她还活在这世上某处就很好了。以前哥哥恨不得每日把她绑在自己身边,可结果呢?你说得对,见或不见都不要紧,被世人遗忘也无所谓。就算我从此孤身至死,可只要想着她,我便不必悲伤。”  他眼中倔强仍热,迷惘渐渐冷却。  “三年已满,你下山去吧。红尘繁杂,万事小心。”  风摇满树花,清透如水的日光中,两个颀长的影子一前一后地烙在石阶上,衣袂相对而扬。记得遇见他时也是夏日,只是那是个天色阴沉的午后。  烟尘满身,却生了颗玲珑剔透、泥而不滓的心,像纯净又固执的顽童。一桩桩地与他讲那惨痛过往,只有提起那女子时,他出神最久,钝口拙腮,仔细想了半天最后才眯着眼与他说:“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他也想将他羁留此地,他也不愿挥别这样阳光的笑脸,可他知道陈拂归不属于这里。口口声声说着见或不见都不重要,可他需要那个尚有她余温的红尘紫陌,更需要一个别的女子将薄素凉的影子拂得淡些。  清庵唇边带一抹幽淡如莲的笑,陈拂归对他深深一跪,难得见他如此沉稳知礼,他先是受宠若惊,而后欣慰地抿起唇角,连忙唤他起身。  只是,他的礼遇也不过是电光石火——  “那只猫妖...你真的从没后悔?”  他时刻挂在脸上的浅笑细细一抖,似微风吹皱湖面。  “情爱只是凡俗,遑论...”他不肯冷下脸来,只是不自然地厚颜强笑道:“妖与法师...天地难恕。”  “我的哥哥,当年差点就做到了,可后来不知怎么了,明明握在手里,却也能硬生生地摔碎了。”他语气罕见的轻柔,仿佛那流年一触即碎,禁不起半点震荡。旋即一扫脸上阴翳,转身又在风中挥着手,朗朗笑道,“记得我最拿手的梅子酒和槐花饼吗?若是忘了我,起码也要记住它们啊!”  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大摇大摆地晃下了山。  这世上从此有了另一个薄素凉,与前尘再无牵连、崭新而陌生的薄素凉。而他,终于在檀香味和诵经声中满了十八。  ************************  三年来黎丘之变陈拂归一概不知,所以在他下山后听闻陈大将军纳了十二房妾室却独独空着正妻一位后下巴久久都未合上。  那人不知开了哪窍,陡然改心换性,甚至没一个可称为契机的事,赌气般连纳十二房妾,还决不娶妻,所以选的大多是青楼女子,安静而短暂地把她们笼在身旁。南梁军权尽握他掌中,哪家风月场所的姑娘若是能进将军府便是至高无上的殊荣,明知不会被爱重却还是一门心思盼着好事能砸在自己头上。  身为护国将才,血战沙场多年,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功绩却还是那日诛杀狐妖的故事,如花开满巷,流传在南梁大小茶馆。英勇的少年将军剑斩吸血狐妖,妖物尽失反击之力,虽然不自量力地将爪子搭上了将军的脸庞,却还是被他周身正气震慑弹开。  这令人齿冷的版本甚至传到了距南梁千里之外的偏远小国,陈拂归听后就直接将说书的狠揍一顿。而类似这样夸张的版本陈秭镇又何尝不知,天赐神力的少年将军与妖媚惑主的吸血狐妖...无人知他们曾是拾起白狐护在怀里的少年和雪团似的小狐狸,是一文不名的捕快和浑身诡异的苍白少女,是满口论来生的痴人。  他从此不再拒绝那些同僚送来的各色美人,这个有与她一般长的黑发,薄而轻软,如丝如雨;那个有与她相似的苍白肤色,虽然定是比不上她,倒勉强有三分相像;这个背影像她,那个声音又听来有些熟悉。他不亦乐乎,自以为能东拼西凑出一个趋近完整的薄素凉,却可悲得甚至不敢承认,只好打着一个荒谬至极的旗号——他不信邪,世间绝色无数,总有一个能拭去她的阴影。于是一面搜寻着与她某处相似的女子,一面以此为证,看,有旁的女子也无妨,还是能忘了她。  仅靠那些微弱相似聊以维系的好感又能持续多久,很快他便倦了,大多人根本见不得他几面,就怎么抬进来的再怎么抬出去。  他的风流韵事传遍黎丘,可从无人知最风流的花丛过客竟是最痴情无救之人。  冬至那日,有一妾室催促府中管家进一些狐裘过冬,彼时陈秭镇远在关南出征,半月后归家才看到府中存了一房的白狐裘。他怫然作色,大动肝火,当即疯疯癫癫地直接一把火焚成灰烬。  一场山崩海啸不期而至,何氏瑟缩跪地,百思不解为何存了几件狐裘就如此犯他忌讳。  他眼神阴冷得有几分病态,仿佛在看一具死尸。  “狐裘,是吧?把你的皮也剥下送去给狐狸过冬,如何。”  惊心的哭声如杀鸡一般平地而起,何氏看他眼神似要流出毒液一样狠,吓得恨不能晕过去。  “我的府上,从没狐裘这东西!所有人记好了,不准用!更不准提这两个字!”  直到厉声喝完他才怅然回神,他在恼怒什么?六年了,为何还是活成了惊弓之鸟?还要蜷缩在她的阴影里多久?  昔日那欺霜胜雪的身影闪回眼前,是她伫立雪中。寥寥天光将周身染得冰冷,没有多一分的杂色。半分笑意不露,却夺尽雪景清韵。猝然一阵风起,鼓胀了那身宽长白衣,真如一只要被风吹碎的白蝶。那副霜色瞳孔轻轻将他望住,美得叫人欲言无词,天地无声,唯有他心跳擂如战鼓。  他捂着心口,急于屏退左右,一人在房中猛烈咳喘。  那天过后,整整六年了。  “你还想折磨我多久?”僵硬的指头狠狠抠住左胸,不依不饶地抠挖着。  “我没负你!是你负我!你!!”折腾够了,他嘴唇淡漠地一碰,吐出枯萎的字句。倏然间听得门外风声,缓缓抬起晦暗阴冷的一双眼,低沉道:“下雪了。”  漫天白丝缭绕,轻如羽翼,令人忍不住目光一软,最像她的影子。  他抚着心房,痴痴咧开嘴角,仿佛梦呓,“素凉,下雪了。”  后厨已煮好了梅子酒,每次将军心绪不畅,就不分时节必要喝上几坛,冬日尤多。见他刚大怒一场,还不等他下令后厨就麻利地煮上了。他一饮而尽,入口清甜,回味却生出一寸寸摩擦舌根的苦涩。  “来集雪水。”  竟是她站在庭院中,隔着老远便挥手唤他,长发亮莹莹的挂着融雪。陈秭镇惊得猛冲几步,在门槛匆匆刹住脚,不敢置信地揉眼。  一片空荡。  那个“好”字就哽在喉头,差点犯傻地答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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