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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世无雪  第二章:让雪    思念如心头的血,若是断了,便知命绝之时。  离家六年后,陈秭镇终是将陈拂归忘了,也停了对他的寻找,一切都那样自然,仿佛此人从未出现。陈拂归尚不知此事,可他早有准备,反正终究是一忘,何必挑个黄道吉日。早或晚,他们终归会活成两条无法交汇的河。  离开清宵寺后他来到了一处荒村,盖了间可称为庇身之所的小屋,一个人平静度日。这村落名为让雪,之所以落脚于此也不过是当时心中一动,被这名字迷住了眼睛。村中不过百户,户户倒也自得其乐,不受尘世牵累。时光悠长无限,他白日进山拾柴采药,猎些野味充饥,除了狐狸什么都吃;夜晚月下练剑,总觉得当年那抹白影还在侧淡淡观望。体内的素凉使他时常招致一些山里的妖怪青眼,向他释出善意。  可这一次,似乎有些棘手了。  隆冬这天,漫天败鳞残甲,雪舞风乱,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屋来,目不转睛地赏雪,白衣孤影自然而然地化于这幅天地一色的纯白画卷,不过多时睫毛上也落满了薄薄的莹白,微微颤动时一片冰凉没入眸中。  “旁人都早早躲回家中,怎么只有你下雪还傻乎乎地站出来看?”  那可爱的白发乌瞳的少女就这样从视线尽头慢慢走来,倏然停在他身前。白发白衫白披风,娇小玲珑如一颗雪珠,额前留着细软的碎发,眯着一副弯弯的月牙眼端详着他。风雪无边,她的衣发却一丝未乱,与他的狼狈对比鲜明。陈拂归不适地眨了眨眼,把眼角雪化的冰凉拭去,勾唇一哂,“你是妖怪啊?”  少女肌肤莹白,泛着饱满鲜亮的光泽,与薄素凉那种荒凉的白截然不同。黑瞳微湿,明亮如花的笑颜刺眼。她的声音毫不忸怩,是脆生生的利落,与这可爱的模样略有出入,“啊,是妖怪啊,我叫让雪。”  “你叫让雪?那...这是你的地盘?我叫陈拂归。”他垂眸看她,那滴溜溜乱转的黑瞳正肆意打量他,满面好奇。  “素凉花?”她仰着头,一刻不停地喷射着问题,“有趣有趣,村里好久没来过这么有趣的人了。这花你是偷的?你敢去有狐啊?你算人算妖啊?你吃人吗?”  他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让雪瞬间擒住他的手腕,那彻骨冰寒竟略胜薄素凉几分。她月牙弯的笑眼凑上来,好像生来与人热络,欢欣雀跃道:“不许走,你怕我啊?你到底怎么有芒山白狐的灵花啊?你吃过人吗?”  陈拂归苦笑一声,“你怎么对吃人这么执着?你爱吃人啊?”她终于撒开了手,激动地摆了摆,正色道:“我不吃人不吃人,我连花草都不吃,我可从没杀过生,你要是道士可别收我,我一件坏事都没做过。”   一个扮成豆蔻少女的话痨,他无奈地仰天长叹。雪无声斜落进衣襟,霎时凉意入骨。  “你是狐妖?”陈拂归在雪里蹦来跳去,双脚已经麻木快没知觉了,他只随便问了一句,问完后连他自己也不大相信这可能,瞧她的眼微微下垂,看起来粉嫩无辜,不似素凉那般狭长溪刻。  少女立即见缝插针地与他做起猜谜游戏,“猜错了,我再给你两次机会。”  “...白兔?”他开始乱猜。  让雪继续摇头,好笑而期待地盯着他的唇,等着下一个答案。陈拂归瞧他周身的雪似有生命般狂舞不止,恰如她这生来喜庆的性子,将剑眉轻轻一挑,露出笃定而灿烂的一笑,“雪妖?”  让雪将双眼笑得几乎消失,只有两丝亮莹莹的眸光轻灵泻出,“对了对了,这回对了!”  陈拂归立即对她肃然起敬,“雪也能成妖啊?你真厉害。”  不知何时起那些雪皆有意避开了他的躯体,他得幸片雪未沾,也不再觉得湿冷。她抱臂胸前,笑容清透如雪水,还沁着丝丝的甜意,“我真是很喜欢你啊,行人避我唯恐不及,你却呆呆地看了几个时辰还不愿躲回屋里,这么喜欢雪啊?你喜欢我什么啊?”她眨着亮晶晶的双眼,仿佛遇到了知己般扼腕兴嗟,陈拂归连忙劝她冷静,“你不需激动,世上爱雪之人数不胜数啊。”  “关着窗子、站在暖阁里拱手看雪,和置身原野怎会是一种爱法?”她不屑地摆摆手,露出久惯牢成的一笑也逗乐了陈拂归,“那些凡人最虚伪。”  自那日后小雪妖便日日缠着他,采药时跟着,练剑时看着,煮了面也要等面彻底凉掉后再皱眉尝上几口。  “你为何喜欢雪啊?”她双手托腮,大睁着弧度可爱的眼用力望着他。  他看她这模样便想笑,“...我最喜欢的人喜欢雪天,我就跟着喜欢。”  她又问:“那你体内的素凉花从何而来?”  “我最喜欢的人送给我的。”  “人?”她犀利地收紧目光,唇边跃然升起一抹坏笑。  “哦,是妖。”他收拾着碗筷,眼皮也不抬,“总之是我最喜欢的。”  “你喜欢妖啊?!世间还有这样的凡人?!”她啧啧奇道,眸中精光四射,可终究忍着好奇没有追问他背后缘由,看他眼角的淡漠便打了退堂鼓,直觉告诉她这是个悲剧,而揭人伤疤是无良之举。  “你生了冻疮?!”那日她大呼小叫地闯来,他不以为意地抖抖手,“没什么,我刚敷了一些草药,何况...你整日离我这么近,怕是更不会好了。”她匆匆闪到一旁,满面惭愧,却看他大笑不止,仿佛她很滑稽似的。  人言草木无情,却不知森罗万象皆为生灵,风霜雨雪概莫能外,任何生命遇见任何生命都并无过错。  炉子上的梅子酒欢快地咕噜着,蒸腾着沁人心脾的热气,嗅来心神舒爽。他也为她倒上一大碗,她却厌恶地挥着那缕袅袅热气,皱着眉撒娇撒痴道:“我不要这个,我要上次的苹果冻露!我只喜欢冰冰凉的东西!”  他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对了,是我思虑不周,你喝了滚烫的东西只怕就要融化了。”  她的沮丧瞬间汹涌地没过心头,头磕在桌上颓废道:“我正要与你说呢,冬日就要过去了,眼看就是立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直到、直到...”  陈拂归小口细呷,余光淡淡扫着她灰败的面容,顺便替她说完,“直到来年冬天?”她不胜委屈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拽住他衣袖,可见非同一般的不舍。  “好啊,那就冬至再会。”他将酒碗放下,笑着凑近了些,“你是雪啊,我明白。”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一年太长。待在这凡人身边,每日都像偷工减料,不知为何短了许多。可惜她只是一片雪,凑巧落在狐骨碎片上才有了肉身魂灵。与所有妖怪都不同,她的天劫每年一次,名为冬去春来,四时轮回。她是雪,她注定无法长留他身旁。  “冬至再会。”她还是头一次笑得有所保留,灵动的眼睛对着他眨了又眨,却没如意地学那些凡人翻出一朵泪花。  窗外飘下朦胧细雪,路上行人难见,天地连成一片,远处是轮廓柔和模糊的雪山,像一层白绒毛。她硬生生地掰过他的下颚,逼着他把目光转来,故作凶恶道:“别看了!我就是雪。我美吗?”  第三十二遍了,这个她不厌其烦的问题,他立即应答如响,“美。”  她顿了一下才黯然开口,“那为何只有你...只有你愿意看见我呢?”  “旁人怕你夺去他们心里的温热,才要撑伞隔开。而我...”她的手渐渐松开,他的笑意依旧固若金汤,看着她认真道:“我没有那种东西,所以也不需避着你。”  “为何没有呢?”她不假思索便问了出来,他却缄默不言。  那天的对话就停在这个无解之题,他们却并不觉得尴尬,只是相视莫逆,当作刚才无人说过话。不过几日迎来了隆冬最后一场雪,他一直陪在她身旁,直到凌晨时分从桌上冻醒才发觉她已不见。竟没把他摇醒,再像生离死别那样大喊大闹,他对此分外讶异。  雪停了。  他抬眼望去,雪霁晴空朦胧如白海,那股萦绕身旁的冷冽还未散尽,总像那个强聒不舍的小丫头还在这里。  ...... ......   她蹲在地上转了转眼眸方道:“素凉吗?那花的害处我是知晓的,白狐个个最薄情了,才将那东西视为宝物,多残忍啊,被人遗忘换取来的性命谁会珍惜呢?”  他一下下地挥着斧子劈柴,抹了把汗,只气喘吁吁道:“她当作宝物,那便是宝物。”  她不赞同地叹息摇头,“唉...你一定很孤独吧...不过遇上我就算你走运,我是妖,它管不了我。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除非我灰飞烟灭!”  他听了那四字便下意识地喝道:“胡说什么!”  “哈哈,你担心我!我才不会灰飞烟灭,都平安无虞地活了五百多年了,哪那么容易消失啊?”  他忽然失神,双眸渐渐漫上冷灰。她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瞧他越发不对劲,连忙闭口藏舌。  他的云淡风轻姗姗来迟,总归还是勉强换了平静面色喑哑道:“...别蹲着了,披风该脏了。”  命运实在玄之又玄,赐他被人遗忘,又送来一个有趣的妖与他为伴。而她呢,如今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还是深山里一株草木?  这尘世,在她走后这么久终于舍得露出温柔的轮廓,那些荒凉流离的过往尽被雪风吹散,吹开他郁结的眉头,寒意侵入心房,化成令他受宠若惊的暖软。  他对着空气喃喃低语,“这一世你要好好活着,平安地活着,素凉姐姐。”  ************************  夜月廊下,更深露重,那把青丝流在风中,飘起撩人心魄的弧度,再平静地落回身上。她苍白的侧脸毫无表情,一如往日漏着丝丝寒气,弯刀般的眼眸狭长溪刻,将三三两两的倨傲草草勾勒。当她侧过身来淡淡觑着他藏不住心事的表情时,仿佛若有所思。  “三月初三,说定了那时,我与他成婚。”  陈拂归心中一寒,虽早知道了,但听她亲口说出来的感受还是迥然不同。他难掩一身急张拘诸,尽管他毫无资格慌乱,尽管他只配送上几句不痛不痒的祝福,再唤她嫂嫂。  “素凉姐姐!素...”  他紧忙唤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薄素凉垂眸,不知是否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她仿佛看得懂他难言的心思,微凉的掌心就这样拂过他光洁的额头,那沁凉令他一激,面上却潮红如血。  她偏过头,眸中凝住一片疑云,“他与我说成亲是好事,为何你却是这副模样。”就是那一瞬间,他鼻子一酸,几乎要冲口说出“为何不能再等我几年,等我证明给你看,我也能如同哥哥一样爱护你”,他恨不得立刻把那些最隐晦的心思摊在她面前,看能不能把那潭寂灭激起一丝涟漪。  回想起来,那是她唯一一次疑似给了他答案。他刻意不想记住的答案。  “拂归,没有重来的机会。”她眸色渐深,却还是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入心。  没有重来的机会...是谁将她一手拉入情字缠身的红尘,是哥哥,原来从一开始,这就不是选择。  为免在她面前继续出乖露丑,他只得哑口无言,不敢再看她。  “过段日子我要离开,不必寻我,三月初三那日我自会回来。”她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这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他耷拉着小脑袋,郁郁寡欢道:“...去哪里?”  “不重要,总会回来。”  ...... ......  今日是清明,微寒,疏疏落落的雨下了整日,远方斜挂着一轮冷色夕阳。  黎丘与让雪天涯之隔,一个国度与另一个国度,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步调一致地祭过父母亲眷后,不由自主地忆起同一个身影。虽然一个留住了亡魂,一个渡灵转世,于他们而言薄素凉都还存活于人世,可还是在清明齐齐出神,不约而同地煮酒贪杯。  陈府四十余人的坟茔将他包裹,那凄凉的况味无人可诉,只能和血吞下。他望着冷碑座座,深深一跪,眼中蓦然浮出一只血泊中的白狐,狭长飞眸,冷傲而狼狈。  “爹、娘,家仇已报,望二老安息。还有陈府随从、家丁、婢女一干人等,皆是无辜性命,受我之累,万事皆我之过,若是从一开始...”  若是从一开始没救那只白狐。  若是从一开始没把那来历不明的古怪女子接进府中。  若是从一开始就与她擦肩而过,没有飞雪的隆冬,没有那些接二连三的相遇。  可若是没了薄素凉,他又是谁?那是完全别样的人生,平淡或得志,富贵或清贫,多情或凉薄,沉闷或疏朗,他可能是任何人,只不再是今日的他。  “回府吧。”  他听着心脏有力的跳动才慢慢安稳下来,那些隐晦曲折的情绪亦如浮沫被慨然而拭。  那是他们的生命重合、交融,是他们密不可分的凭证。  ************************  冬至凌晨,大雪漫飞,他欣然一笑,翻身下床,迫不及待地迎接他的小丫头归来。  清雪细碎如她唇畔笑靥,古灵精怪的,一副小孩心性,终日刺刺不休、吹唇唱吼,满肚子古怪问题,真像极了这些翩跹如蝶舞的雪花。原来雪妖不必清冷,竟也能这么胡闹又话痨。  四野苍茫寂静,蔚蓝天光如海水洒下,洁白无瑕的雪映着连片幽蓝。她就这样从视野尽头走来,如同去年初见,惊艳了他的目光。  她扑上来大力拥住他,双手挂在他的脖颈,凛冽的寒气刹那灌满鼻腔,消失了一年的气息重新把他猛烈地包围。陈拂归一愣,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想我了吧?肯定是想了吧!”她兴冲冲地在他耳畔大喊,“三个月太短,一年太长。我都讨厌!”  他觉得这拥抱可以到此为止,便轻轻向后错开了身。让雪不满地横他一眼,却没再缠上去,拊髀雀跃道:“或许我们可寻一长寒之地,只有你我、没有四季。每日都是冬天,再也不必分离!”  他深灰的眼眸闪过慧黠跳脱的笑,口中却在婉拒,“我哪能不明不白地将你拐走,让雪...”她急得慌不择言,“因那白狐?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口口声声为她销魂落魄,怎么不见她在你身旁...”   诘问来得猝不及防,他眉头不由一皱,沉下脸来,“反正总是要辜负你的好意,晚些还不如早些。”他了解她的心思,这一腔热忱像极了薄素凉身边的陈拂归,只不过陈拂归只是个失败的懦夫,她却落落大方得多。  让雪面色难得见冷,“那又为何要辜负?你满口都是对她的痴迷,可她在哪里呢?可见她早就负了你。”  他见她小脸绷得极为认真,内心不免好笑,正想着随意说些什么岔开这话题,她却突然一把搭上他的肩,眼中炯炯放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急,反正地久天长,我看你能固执到几时。从今往后的每个冬天都别想甩掉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随我去一个终年飘雪的地方,待到死为止。”  陈拂归也不知是忘了加披风还是怎的,全身寒栗都被这番话激起,他彻底冻在原地,连眨眼都忘了。他生得俊秀,所以发傻的模样看起来也不算木讷,倒是懵懂可爱。让雪大发玩心,伸出坚冰般的手指捏过他的脸好一番狎弄,笑意昭昭,“中午吃什么啊?”  他艰难发音,“...苹果冻露吧。”  “好好好!”她心满意足地撒开了手,轻盈地穿门入户。为迎接她屋里特地连一盆火炭都没摆,空气中凝滞着一团侵入肺腑的冰寒。陈拂归的衣衫也并不暖厚,说话时紧紧抱着臂膀,白色呵气随着字音飘出,好似吞云吐雾。  “这一年里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她坐在他猎来的雪狼皮上,一边揪着毛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寒川啊,每年春来我都躲在那,我也...哈哈,没什么地方可去。”  午间他做了她情有独钟的苹果冻露,数九寒天还捧着一碗冷得结冰的甜食,看得他置身冰窖。哄得了她,他立刻麻利地温了一壶酒,如同重病之人捧着良药,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  “你不该留在凡人之地。”她从碗中抬起头来,声如泉水沁凉生甜,“你体内的妖花会逐渐吸食附近活物的寿数,那些低等的生灵是挡不住的,所以还是随我走吧,否则三五年过后这村里除了你就都死绝了。”她眼中簇簇燃起小火苗,仔细看他的表情有没有一丝松动。  他满不在乎地一掀嘴角,笑得痞气十足,“看来我还真是天煞孤星。你放心,过几日我便搬到青围山上去,保证不害人,而且你也找得到我。”  让雪愤然而起,直接越过木桌来掐他的脖子,“你宁愿做野人也不愿意随我走?!”他还没等她手伸来便连声求饶,讪笑着解释,“孤独自然可怕,但我更怕让你失望,让雪,我很清楚,我心里只能有她一个。”  她在空气中乱抓的手僵硬地停下,半晌才尴尬而缓慢地收起。  “那送你素凉花的白狐,后来去了哪里呢?”她已食不知味,却佯装对这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硬是不肯抬头,“千年狐妖怎会委身凡人?若是日日痛不欲生,这么作践自己到底为什么啊?”  他饮尽碗中的酒,起身笑道:“我再去给你添一碗。”  谈笑间夜色渐浓,雪仍未止,静穆地染白大地,四野唯余风声呜咽不绝如缕,除此外再无杂音。明早醒来又是一年深冬厚寒,估计那些登山路滑的村民又要骂骂咧咧一整日。  陈拂归深灰色的眸子蒙上水汽,半醉半困,搅起了一阵迷离。他唇角斜斜一扯,问她:“小雪花,若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是妖、是、是人...还是什么...别的?”  “来生?”这词她听着新鲜极了,不假思索地脆声一笑,“妖魔哪有什么来生?”  如同烛火被风轻描淡写地拂去,只余一缕细细袅袅的白烟,像未散尽的怨灵摇曳几下才将将作罢,竟不知从何挽留。他脑海中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他捏着酒碗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力,指节泛白,眼神如刀,“没有来生?可...可若是亡灵,若...有人在佛前诵经超度三年,便能在地狱安息,得以转世!”他声音缥缈颤抖,瞋目切齿,不死心地盯着她,就像溺水之人死死地用目光钩住一根浮木。那是他唯一的寄望,绝不能出任何差池的寄望!  让雪被他吓得目瞪口呆,眼中满是无辜,咬唇轻声道:“不可能啊!从未听过这种方法,妖魔要么永世长存,要么就灰飞烟灭,从无转世来生之说...”  他听到一声脆响,视线呆滞地下移,发觉手中的碗摔成了几片。  “不可能!不...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不会骗我、他、他...他没理由骗我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只是...”他霍然起身,如临天崩地坼,瞳孔猛烈地晃动,面色惨白。让雪见状也迅速起身,“拂归!”  “他不会骗我!他为何要骗我?!我在寺中诵经三年!他说了,只要...”  让雪扶着他的手惊慌失色道:“你说什么呢?!你别吓我啊!”可他只是满面惊恐地死死盯了一个“不”字不放,眼眶憋得血红,骨节分明的手在她冰凉的手心下滚烫地乱颤。  到最后,她不敢看他神情,她从未在凡人脸上看过如此极致的绝望。  ...... ......  “若是...她重获新生,你也该饶过自己,该放下这件事。”  “若她能重生,即使此生都不能再见她一面,我也甘愿!”  ...... ......   拨开往日烟云,他看见那个笑意从不冷却,眉眼温柔而慈悲的人。  一个温馨虚幻的假象,只有他一个人相信;或是一个残酷依旧的现实,只有他一个人承受。  “我要见他一面!这事不能这样作罢,我必须听他...听他、他亲口跟我说。”他提剑便走,外面风雪漫天,他潇洒地推门而出后却茫然不知方向,怔在原地。下一瞬让雪便伸臂挡在前面,提气吼道:“你去哪里!你疯了啊?!”  “一定有你不知道的内情!他不会骗我!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假的!她一定一定活在这世上!虽然不知哪个是她,可就是活着!我用了三年!三年!不可能都是枉费!”  “这么晚了你去哪?!明天再去!”她拽住他的手被瞬间挣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像个醉汉,不知方向还坚定不移。让雪又冲上来拽住他,凄厉地吼道:“你还找什么!那明显就是骗你!不管他是利用你还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都是骗你!你还非要去印证什么!”  她在他毫无留恋的背影后狂喊,万千雪片如群魔乱舞,狠狠将他推回来。他吐出满口雪,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眼中唯余偏执成性的阴寒,“那我也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她无可奈何地让步,“那我与你一起去!”  “你去什么?!”他怒不可遏地甩开她,“他是捉妖的!你去送死吗?!不准去!”让雪怔住了,没料到这种时候他还肯分一点心思给她,脑子没完全被怒火烧焦,她心虚道:“那...去那里要多久?”  “清宵寺...路远,少说也要两个月。”  “两个月?!”她急得搓手顿足,欲哭无泪,“那一来一回岂不就是四个月?!那我今日刚回来就又要与你分别一年?”他脚下略微一顿,郑重望她一眼,“明年冬至,我在这等你!若你到时还想见我的话。”  好一个明年,他们之间有无数个明年,明明就时日无多,还被一次别离趁虚而入。他毫不留恋地转身,顶风冒雪地上路,她神色落寞地跌坐雪里,乱发拂过冷寂失色的眉眼。  ...... ......   “你体内的素凉花从何而来?”  “我最喜欢的人送给我的。”  “人?”她犀利地收紧目光,唇边跃然而升一抹坏笑。  “哦,是妖。”他收拾着碗筷,眼皮也不抬,“总之是我最喜欢的。”  ...... ......   “旁人怕你夺去他们心里的温热,才要撑伞隔开。而我...”她的手渐渐松开,他的笑意依旧固若金汤,看着她认真道:“我没有那种东西,所以不需避着你。”  ...... ......   “那送你素凉花的白狐妖,后来去了哪里呢?”  “没有来生?可、可若是亡灵,若有人在佛前诵经超度三年,便能在地狱中安息,得以转世...”  “一定有你不知道的内情!他不会骗我!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假的!她一定一定活在这世上!虽然不知道哪个是她,可就是活着!我用了三年!三年!不可能都是枉费!”  ...... ......   她大概懂了这个故事,猝不及防地想起雪神的话——  “可知神灵为何无敌?断情舍心,无求无欲,是以无弊,不容倾覆。”  如他所言,神灵素来无情,唯有人与妖总难免俗。  ************************  逾年历岁,将军择美的偏好便昭昭在目,成了人尽皆知的谈资。  将军对白衣有近乎偏执的情结,因此府中女眷无论美艳清婉一律是素白衣着,不论适合与否。  将军爱淡妆,尤爱一把散落青丝,因此府中一眼望去竟全是白衣散发、妆淡如莲的女子,白日还好,夜来倒真像百鬼夜行。真正能散发赤足、返璞归真的,千万人中也无一个及得上她。  不过这一点就无人能懂了,曾有一女子姓薄,本也不得宠爱,即将被送出府时才被将军无意间在名册中看到,从此竟得将军青眼。因无从解释,便也被归结为一时兴起。  他听过一首曲子,正是那薄姓女子弹的古筝,曲名《阴阳忆》。一曲毕,她娓娓低叙曲中故事:书生多情,爱上化为人形的狐妖,从此相伴一生。狐妖青春不老,书生却沉疴难起,直到弥留之际二人泪眼婆娑,只碍阴阳相隔,便相约转世再续前缘。  陈秭镇听这故事时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末尾嘴角诡异地抽动了几下,眼神竟似要在她身上剜出几个血窟窿来。他僵硬地一笑,阴冷的双眼浑浊似沼泽,幽幽将她沉没,“来人,将她送出府,这说书的才华别埋没在我府,不去茶馆可真屈才。”  没人摸得准他的命脉,喜怒无常又蛮不讲理,完全不是一个盖世英雄当有的品性。世人以为他豪爽多情,只有近身服侍之人才知他怕是天下最阴刻狠辣的武将。  当年笑意昭昭的少年早已不复,没什么能再撩动他的心弦,就像没什么能抚去他眉梢漠然。虽然不过二十三岁而已,凉葬却已拖垮了他的身子,他越发憔悴,眉宇间积聚着岁月风霜刻下的道道阴寒,眼眶凹陷,眼角总是蜷着将退未退的一点血红,泛青的胡茬总修不净。轮廓如旧,未及而立却生暮霭沉沉之气,蓄满杀意,如一条阴暗剧毒的蛇,令人生畏,却难向风慕义。  任战将他白往黑来的蜕变全数收于眼底,却也无能为力。  风起西窗,他站在陈秭镇身旁为他添了披风,一边整着衣襟一边低声问道,“将军,我一直好奇...那天你可是从山崖上活活地摔下去了啊,怎能毫发未损呢?难道真如外界传言...有、有神力庇佑?”  他神情如冰,对这话置若罔闻。任战立刻闭口藏舌,只扭头吩咐下人再送份热汤来。直觉告诉他陈秭镇心中有个沉疴般的秘密,这秘密将他生吞活剥,以肉眼可见之速抽空了他的喜怒哀乐,唯余这副残躯半生半死地杵在红尘里,承人间至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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