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章:死战 结界于俯仰间凭空消失,那些茫然远眺的小狐狸们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脚步,却也不敢走出猎人冢。流焰在一旁心烦气躁地与他们吼着,“都看什么!听好了,都给我躲在洞里!赶紧啊!” 它们井然有序地回到洞中,探出扑扑楞楞的小脑袋左顾右盼。流焰面色黑得荡银果断与他相隔五里之遥,生怕被杀气误伤。 猎人冢之端满地鲜血,打眼一瞧还以为杀人盈野,不知伤亡几何,无法想象这些血尽出于一身。青玉恹恹阖眸,久久不愿睁开。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甘愿至此。 血是最后一道屏障,狐族之首、妖界至尊,竟将一捧热血倾在自己领地。青玉心痛如绞,他宁肯自己的血被放干,也不舍眼见有狐半分伤损。 “别想了。”荡银吊儿郎当地看过来,笑道:“那些老不死的估计也该嗅着血腥味追来了吧,一个个巴巴的像狗一样。” “白龄绥!”青玉目露凶光,长眸横如弯刀,定定瞧着脚下不动。荡银闻言嗤嗤一乐,“呦喂,还迁怒于人啊?这事与那倒霉丫头有什么关系,纯属是咱们的主儿小肚鸡肠,受不了人家雪神挑衅嘛。” 时值深冬,林寒洞肃,苍山如睡,一片肃杀之气回荡山林水雪之间。天低风甚,铅云深嵌,荡银悠悠打个呵欠,这样厚重无光的天色最适合窝成一团睡个昏天黑地了,偏偏还得撑开眼皮留神敌侵。他神思挣扎着往梦乡游去,忽听得一阵躁动,皱起鼻子迷蒙四顾,白就在他身边遥望天际,未曾侧眸,轻笑道:“来了。” 他啧啧称奇,“这么快?这帮老不死的,苍蝇嗜血一样嗡嗡地就来了。” 还是那些熟悉的老脸,个个俨乎其然,一副庄庄其士的清高劲,下颚都快仰上天了,对他们满眼鄙夷不屑。“老”字只是他们对仙族的戏谑笑骂,实则皆是长身玉立,宛如鹄峙鸾停,清气缭绕,长眸若水,肃而无波,仿佛是玉捏出来的妙人,一众青衫,如峰峦蔚然,神清骨秀。 流焰大喝一声便冲天而上,荡银瞠乎其后,与满面泰然的白交换个眼神,青玉则孑然独立,眼风剜着那些道貌岸然的仙族,脚下暂且未动。 “仙族那新上任的领头的...叫什么来着?”他漫不经心地问着白。 “九歌。” “啊...对对对,还是他啊。”他哈哈大笑,“上次不是被有狐弄破相了?还有脸过来?”他眯眼远眺,满脸幸灾乐祸,“我来看看,这伤养得怎样了...” 流焰已深陷青衣仙族之中化作红光乍然惊飞,时隐时现。步履鬼出电入,只见满眼红光缭乱,看不清局势如何。那些青衣似在寻望有狐,面色渐渐凝重。 白勾唇一笑,“走吧,别作壁上观了。他们仿佛有些失望,我们该拿出些待客之道,莫叫他们败兴而归。” “归?”青玉忽然冷冷走来,面色狰狞,“此去无回,哪有归途!”说罢飞身而上,一道青光劈风穿云,映亮莽莽苍穹。那肤色白腻的仙狐脸型微长,吊着一双冷傲的眼怒喝道:“有狐已逃,快快追去!”身后几道青影闻声而飞,却被突然横在身前的荡银一脚踹翻,他故作优雅地撤回纤纤玉足,歉然一笑,“哎呀,追谁去?再说一遍?” 气定神闲地望向不远处,青玉疯了一样以凌虐仙族为乐,身形幽如鬼魅,快得双目难追。荡银攒眉蹙额,眨几下微酸的眼,喃喃道:“这疯子总算开窍了,迁怒也要这么个迁法才对嘛。”白也飞身抢上加入战局,有条不紊地挨个折着仙骨,面色如常,还带些虚假的慈悲。他手法温柔如水,雍容不迫,不似青玉那样张牙舞爪,口中还咄嗟叱咤,看着便不敢近身。 彼端天际又有千百浅影飒飒飞来,他们的援兵到了。流焰瞠目一喝,“有完没完啊?!”满天流光溢彩、火树银花,仿佛人间佳节。青玉终于杀到九歌面前,大喝一声,“就你们这些渣滓吗!朗华呢!碧天呢!墨白呢?!那些所谓仙尊何在?怎么,以为有狐已经奄奄一息,只派你们这些杂碎来捡尸?!” “沉寂百年,为何今日不惜自残也要冲出?”长脸仙狐轻蔑一笑,相较于青玉的穷凶极恶他倒气定神闲得多,甚至不正眼瞧他,恐污浊双目。 “与你何干!”他不耐烦地直接一尾朝他脸上甩来,九歌却两指拈住,铁钳般的手让他怎么都挣不开。 “孽畜,可尝过断尾之痛?”他才将目光轻拨去,迎上那张暴躁扭曲的俊容,冁然而笑,“拜有狐所赐,我可是曾经感受至深。”青玉大惊失色,连忙双掌飞舞,却也被他眼疾手快地用一条透明之带牢牢缚住。 “可叹有狐虽有架海擎天之力,却摊上一帮粥粥无能的手下啊,尽会拖后腿。”他将青玉之尾缠于掌上,雅然而笑,痛下狠手地一扯,“他不在也好,就先捣毁了他栖居之所,让他归后亲眼得见他心心念念的鬼狐一族死无全尸、肝髓流野的盛况。” 青玉尾部渗出三两血迹,九歌望之笑道:“啊,是我妄言了,他还回得来吗?就圈在这小小芒山中作威作福多好,非要到大千世界挨了满身伤才知天地浩瀚?不过是安忍残贼的邪魔外道,还真当三界唯他独尊?器满则覆,骄兵必败!他该认清自己不过是瓮中之鳖,来世的千古笑谈而已!” 青玉缓缓垂首,浑身竟体被一股阴沉极速吞没,再抬眸时神色已是焕然一新。柳目剑眉,朱唇皓齿,只是脸上落了道道郑重的杀意。他是阴阳双性的特殊体质,嗓音便也有意调成了两道交错的声线,男子狰狞嘶哑,女子柔若春水—— “你若辱我,我未必挂心。”他阴刻地眯起眼,似笑非笑,“只有他,我不准世间人鬼妖仙有一句不尊。你的嘴又脏又臭,便用自己的尾巴堵上吧!” ************************ 血已成痂,唯有额角最深长的伤口锲而不舍地洇湿了大片的毛皮,成线的血流进眼中,再若无其事地淌到嘴角。血痕渗进眼珠,在幽冷的瞳孔打转,欢快地扩散。 四肢百骸也传来久违的痛感,随之袭来重重寒气。这才是真正的打回原形,让他与那些最寻常的狐狸殊无不同。结界一障犹如一趟地府,可堪夺命,却难褫夺他的骄矜疏狂。 散去千年修为,余我依旧诛神。他目光如电,又具鹰隼之利,一路攀风直上,强风加身将血痂不留情面地狠撕,可他眉未曾低。 九霄之上,神明之乡。他嗅着厚重的松木味,一路皮肉伤都未让他攒起眉头,却是这股故作清高的味道叫他恶心不已。所以那些无辜的神木首当其冲,被他掀起的邪风劈成了历历落落的柴。其声殷天动地,势如天崩地坼,待闹剧过后,空山归寂,那鹤骨松姿的仙影才乘风御雪,摇曳而来。 有狐化为人身,却有丝勉强。黑影如墨痕刷过雪景,苍冷面色刻板而诡异,不似活物。双眸未露邪气,却给人无限压抑之感。雪不沾身,风也悄然绕过,顶天立地之躯昂昂不动、夭矫不群,蔑然凝视着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思虑良久,他才明白这似曾相识从何而来—— 颇有几分白的模样,又添了道薄素凉的影子。眉宇间有浓烈得无法忽视的傲气,并几分浑然天成的端庄。 有狐的眼神自生一种居高临下的挑剔,仿佛对苍生万物皆怀不满。他的用字风格还是故我的精炼,一字不可多求,“放人。” 雾重烟淡,苍夙与他相隔甚近,却如阶前万里。他唇畔淡笑隐于雾中,声冷而不利、清中带韧,“不放。记好,日后若动让雪,我必天涯海角向你追去。” “日后。”他眨眼缓而刻意,嘴角将倾,雕刻痕迹过重的面庞好歹沾了点鲜活之色,“你已无来日。” “弑神是通天不赦之罪。”苍夙面色泰然,“与你往日随意折断几个小仙的仙骨不同,介时天宫各路战神便会奉天君之命追杀你,永生无止,直至将你围而歼之。”他微微一笑,仙姿绰约,“可明白?此为尊卑之别,我并非自恃神威,只是你我并不对等。要来我这撒野,好歹该是魔尊,只一妖邪,怎好意思呢。” 此言恰如利剑穿心,正中有狐平生唯一忌讳,他面色有一瞬无从遮掩的扭曲,而后迅疾抹成平静。 “胜者为王,何须名头。” “伤重还不远万里飞来。”他细如白鹤的身影在烟中若隐若现,有狐一怔,又险些将他误认成白龄绥。而他又赶巧娓娓说道,“那女子还料定你决不会来,你倒恩威并施,较千年前竟多了几分良善。” 他轻蔑地撇开目光,袖中倏然飞出数十条黑鞭,仿佛群蛇狂舞,面目可憎着向苍夙抽去。风声飒然,白雾袅袅退散,他白衣顿作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轰然逸散,在山寒水冷的眉眼间消失殆尽。 “我倒好奇你为何留一凡人在侧,世间妖魔皆有可能,唯你叫我意外。对那些人你恨之入骨,当年狐族险些被猎户尽灭,这等不世之仇怎能忘却。” 有狐眉心一皱,旧伤复发,其实从未痊愈过,也谈不上复发一说。他腾在空中的脚步一软,苍雪如声张势厉的凶兽,将他吞于腹中。 “何必勉强。”苍夙笑望那道桀骜不驯的黑影,“此役我如得胜是趁你之危,我如落败也是你末日将至,你究竟能落什么好下场。” 他挥袖,消去人形,一双冷毒的狐目仿佛鬼火两簇,在这雾锁烟迷之地凄冷地烧着。影如鬼魅,目如鹰隼,醒目的长尾恰似黑色绸带拂出弹回,矫若游龙狂蛇,势如破竹建瓴,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苍夙突然漫不经心地提道,“我还为你邀来了三两故旧,转眼就到。” 有狐略微眯眼。 他终于肯露真容,身如飞鸿踏雪,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有狐渐渐疲软的攻击。 “你若事先探知死敌动向,便不难发现你们的方向不谋而合。关心则乱,一门心思扑到我这,是你漏算一环。” “手下败将,何须提防。” 他漠然扭转瞳孔,不觉开始习焉不觉的动作。脚步已见虚浮,竟有被风逐走之意。耳后生风,几道青纱白衫的人影踏笑而来,声音浑厚憨直,被雪雾遮得影影绰绰,颇生故弄玄虚之感。有狐懒于回顾,仍专心对付苍夙。 “我还讶异何事惊你出山,不过是这等秋毫之末。”那眉目清雅的仙狐冷冷笑道,“孽畜,你六道不容、天地不赦,今日便是你遭劫在数!” 来者便是狐族神界的三位元老,朗华、碧天与墨白。 那肆意翻飞的黑影疾如雷电,令人目眩,前脚未落又闪身而出,在空中划下千百墨痕。至明至暗,至纯至邪,造一场扼腕长叹的震撼。黑白二身在饕风虐雪中猛撞不下五百回合仍相持不下。后来三神见状悠然自若地闯入战局,有狐与他们斗得轻车熟路,翻来覆去就那些招数,也无领异拔新之处。 他已身负重伤,却仍在心中嫌弃着敌手庸碌。或许早该以血肉之躯毁了那结界,可是逢动此念时青玉和流焰必会惊慌失色地横加阻拦。此举风险甚高,后续难免无力应对那些闻风而来的魑魅魍魉,没有十拿九稳决计不可擅冲。 这些神仙盼的就是将他逼疯,让他自伤其根冲出结界,好坐收渔翁之利。百年可忍,他们百思莫解为何这次倒忍不得。以他精明冷血的算谋,或在结界初成之际就搏命摧毁,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只待稳操胜券。 可这时机却很尴尬,也很费解。 ************************ 广漠千里的雪域伸出手,将苍天拉向它宽阔的白色胸膛。看得久了,她还真能切身理解“翻天覆地”四字从何而来。 长年累月的餐风露宿练就了她一项引以为傲的绝技——忍饥挨饿,就算五日粒米未进也能在千里风雪中徐行。记得初来芒山时根本没谁顾及到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凡人,还需进食,饿时便爬到树上摘果,大概摔了十次才会如愿摘下几颗,兴高采烈地往嘴里一塞却是又酸又涩,可她每次都愁眉苦脸地吃完。 那时还沉浸于被救世主拯救的惊喜之中,只想活下去。那些笑看她死的恶人死在她前头叫她喜出望外,她也将他视为死前遗愿召来的神明,唯有他听到了她无声的呼唤。 后来才知他们口中的狐骨碎片何意,原来不需要他凭空自临,也不需要苦塞那些涩口的野果,她的小命也不会丢。 是她先妄动邪念,引邪灵与她惺惺相惜、同恶相济。而后她得心应手地身负走狗一职,替他从凡间诱骗与她一样身怀狐骨碎片的异类,千百人中唯她侥幸可留一命,其余皆化为芒山经年不散的冷风腥雾。 是她以他人鲜血为苟活资本,俯首于他鼻息之下,是她自业自得。 可她不信善恶福报之说,六岁那年不信,如今仍不信,即便现在身陷囹圄、无力回天,她依旧不信。 她执而不化,这一点十之八九得于他的言传身教。 脚边的阿芒已是奄奄一息,记得有狐说过此物要以血为食,是她疏忽大意了,原来她连只狐狸都留不住。这漫漫风雪终究只打她一人身上。 好在那仙人除风雪之外还给她留下了满满当当的雪松,她折枝在手,想为它做一坟冢,待它归天后便将它和雪埋葬。面无表情地拿松枝在地上挖了许久,忽然脚下一麻,全身跌入雪里。她茫然一望,却见这无边无际的牢笼天崩地坼,似欲倾斜。 她双眉颦蹙,待四野渐渐平静才狐疑着起身,却被抖如筛糠的地面再次掀翻。双手支地,心想莫不成单是囚禁还不够,他一时兴起又想出了什么戏弄人的新招?可笑她如今似穷鸟触笼,除了拱手听命以外又能做什么。反正也无力回天,昔年的救世主再不会从天而降,这次哪怕是恨入骨血也只能默默咽下。 她再起身,没等站稳却见苍穹斜坠,满天鹅毛大雪越压越近,裹挟着蒙蒙雾气向她不由分说地砸下。她看得目瞪口呆,双脚嵌在雪中一时难拔,也惊得根本都不记得逃跑一事。惊魂未定之际,眼前大雪竟陡然消失,她懵懂地被一寸寸崭新的景色重新包围、吞噬。 白衣覆雪,黑发微湿,她深深凹陷的两腮较之往常有丝苍老,却新添一分我见犹怜的凄美。 白龄绥眼前微有痴怔,将她扯回现实的是那道突兀插下狂风暴雪的黑影,深沉似海,昏暗无光。 她双眸一点一点细细撑开,如白日见鬼,哑然失色。 谁? 是梦?怎会是他?这是芒山?不是芒山...那他为何在此? 有狐步步逼来,近在眼前时才能看清他脸上冰冷而嫌弃的神情。 “走。”他一挥袖,下摆无意间扫过她的小臂。她仍瞪着一双亮若星子的眼,从始至终不曾偏移一寸目光,执着而惊恐地凝睇于他。 不过眨眼间又换一番景色,他们落在一片陌生山川,似是最寻常不过的人间。他一言不发便欲离她而去,她连忙眼疾手快地擒住他的手腕,慌忙间竟没发觉自己的逾矩。 “你...你来救我?”她惊魂未定,这事够她惊愕一生了,一时半会儿自然难以消化。她扼住他的手腕不肯放,苍白指尖轻颤着。满身薄雪,发间藏着亮莹莹的痕迹,瞳孔不安生地晃着,眉心紧蹙,冻裂的唇角结了碎樱般的血痂。 他目光冷傲,虽然满是不耐烦,却尚未挣开。 “结界...结界是怎么...”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你、你不会...”仿佛骨鲠在喉,她对那唯一的答案心知肚明,却难倾之于口。秀致的长眉攒出浅浅川字,她匪夷所思道:“你受了多重的伤...那个捉我的仙人呢?还有...还有雪狐他们呢?你、你为何...” 你为何总能在我山穷水尽时从天而降。 “我将他们冻结片刻,再误下去会引敌追来。”他面无表情,“放手。” 白龄绥根本都不记得自己还握着他的手腕,心慌意乱地弹开之后迅速将手掩到背后。低眉垂眸,心中的百般禁忌终于恢复了往日分量。那乖僻邪谬的他眉目渐渐朗然,她可再不敢盯着看。 这感觉如梦似幻,身前竟站着他阴沉的身影,还为她挥袖抹去风雪。他身上冷腥更甚以往,她一阵阵嗅着,却安心落意。 若他不来,她会永世困在那雪域中,绝望地恨着求死无法。 “你将我救了出来,你赢了那仙人是吗?”她垂眸问道。 “没有。” “那是怎么把...” “袖间。” “袖间?”她稍微一想便了然于心,“原来我一直在他袖中...那...等等,你刚才说他们,莫非那仙人是与雪狐一族联手吗?” 他冷然不语,她若有所思道,“他们为何同仇敌忾?那仙人一心护着让雪,可她体内狐骨不也是雪狐汲汲寻求之物吗?他们怎会鱼水和谐,应当水火不容才是。” 有狐表情有丝松动,眉却微微收紧,白龄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轻声道:“主上,他们的联盟绝非牢不可破,或可趁虚而入,将他们心结系得紧些,以免他们以众凌寡。” “若未见我,不得回芒山。”他望来,不置可否,只留下这样一句冷语。 “是...”眼看他又要离去,她忽然胆大妄为地从背后轻扯住他黑袍一角,字字轻如飞絮,飘在三九凛冬,“总有个期限吧,难道你三年不来找我,我也回不得芒山吗?” 手心竟渗出湿腻的冷汗,既期待地盯着他背影,又唯恐他此刻转过身来。 他淡然道:“不必。若未见你,便是我败。芒山结界已破,胜负势必立见。再无封印之事,只有我荡平雪狐一族,或我灰飞烟灭。”话音一顿,他嘴角有一瞬微倾,“而后者,不正是你昼思夜想之事?” 她猝不及防地一怔,他便隐踪匿迹、化为乌有,余她一人风里难以回神。 准确而言,她的心智还留在那冰天雪地,没被他一起救下。 其实从被囚那日她就早已绝望,百念成灰,却故作平静。她并非无所畏惧,谁对“永远”二字不闻风丧胆呢?她脑中空白,如堕烟海,可作不出穷途之哭。她从没想好如何面对这牢笼,可她知道痛哭失声是自轻自贱。 她屈膝蹲下,双腿木然,埋首膝间,抽动着瘦骨嶙峋的肩吞声哭着。眼泪却似洪水横流,她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哭出百拙千丑之声,只从齿间轻泄一些无伤大雅的呜咽。 她后怕不已,想起那挥之不去的风雪就浑身发颤,狠闭起眼。亏是他走得早,否则她恐怕会像无赖那样扯着他的袖子,死也不撒开。 ************************ 让雪惊恐地盯着面前冷艳女子,敛容屏气,以往的伶牙俐齿忽然变成钝口拙腮,声似断梗浮萍飘忽不定,“...你告诉我,你不是、你不是与他允诺冬至那日在...” 她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将根根冰冷的手指搭在让雪惨白小脸上,怜爱地抚了又抚,却毫不留情道:“他没来。知道为何没来?” 她气若游丝地一笑,缓缓埋下头去,“不可能。” “雪神都告诉你了吧。”那冷艳蛇仙嗤嗤一声低笑,“你朝思暮想的意中人,死在了芒山有狐。” 让雪眼神瞬间一狠,“不可能!你们骗我!你们只为了断我情念!让我乖乖做你们的傀儡!修什么破仙!”她猛然想起那白衣女子说他去了什么灵鹫山,顿如绝处逢生,嘴角砌满了笑, “灵鹫山!她说了他在灵鹫山!我去灵鹫山找他!” “灵鹫山?”蛇仙乐不可支,眉飞眼笑道:“这是被谁诓了?!他那货色怎去得灵鹫山?那可是海上漂浮不定的仙山,哪儿找去啊。” “怎去不得?!我不管,我誓死也要去灵鹫山把他拉回来!就算拉不回我也要亲口听他说句话!”她说罢就胡向外冲,被横眉冷目的蛇仙一把捩回来,“疯了吧你!老实待在这!除了让雪和寒川你哪也去不得!你以为我们闲着无事做非要囚禁你不可?只要你流落红尘,有狐一定夺了你小命!” “死便死吧!”她从前也并非这般性情刚烈、视死如归,可当听闻他们一个个造谣说陈拂归已死,她满心满念只是找到他,急于证明他们满口谎言。她心乱如麻,若要她强留囚笼还不如有狐把她一招毙命。 蛇仙目露凶光,“想离开此地,先胜过我再说!” 让雪烦躁不堪地甩开手,“温冽,我不想与你打,也打不过你,你要么直接把我打得元神尽灭,但凡留一口气我也一定出去找到那座灵鹫山!哪怕带不回他我也心甘情愿!” 温冽怒极反笑,风情摇晃的眼眸荡开几圈涟漪,“真是养不熟的野狼!他护你五百年安然无虞,你竟为了一个相识几面的凡人就亡魂失魄,好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让雪对冷嘲热讽不予理会,起身将飞,却被她狠狠一掌掴在脸上,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抓出几道白光,立即柔柔飞出几片雪来。 “上神与那有狐斗得难解难分,归根结底便是因你而起!他小心翼翼把你藏着,你却急着送命!哈!怎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上神那些伤受得如此不值!为了你这样的东西惹上有狐那心狠手毒的怪物!” “什么?!”让雪闻之色变,叫道:“他、他与有狐?” “他已冲破结界!追到了飞鸿来!虽说落得满身伤残,但百足大虫,死而不僵!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她越说越恨,再看让雪满脸惊慌稚拙的神色,一把扼上她咽喉,血红的蛇信咝咝吐在她粉白脸蛋上,“上神若是不救你何来此灾!你该知有狐是为何而来!” 那灵气四溢的一双眼惊诧得连连扑闪,呼吸微乱,脑中轰然一响,想起往日来—— “我不杀你并非不舍,只是你体内之物太顽固,还得去找那老狐狸方能灭你元灵,麻烦,还不如渡你成仙。六百年的‘无情’一炼将满,让我看见你的资质,再与我论后话。” 他分明满口胡言,如今有狐都追上门来,他仍以身相护,与他血战。 “苍夙不会落败!” 蛇仙喑呜叱咤,“又直呼名讳!心里难道没点尊卑之别?!” 她娇嫩的脸浮起玲珑笑靥,“反正不会输!有狐又如何,不过是妖而已,他可是神,泽被天下的神灵,与天地同寿!怎会败给一个自立为王的妖怪?” 温冽缓缓松开钳制她的手指,嗤之以鼻,“用你多言?即便是妖界首尊,终究矮了一截,卑贱山野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畜牲!你若执意为妖,便是上神与我的仇敌!你现在不过是被一凡夫俗子蛊惑心智,过不得几十年你便对他心生厌弃,到时嗟悔亡及,看你如何!” “几十年后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已,怎能拂却此刻光阴。”她轻灵一笑,“我对苍夙感激不已,可我不会因此成为他的傀儡。他有飞雪,我有红尘。” “你!”温冽娇容扭曲,又要张口开骂,让雪仰起韶颜稚齿,不肯相让,“他若情势危急,我便让有狐把我逮去,绝不牵连!他若得胜,我自与他谢别!我不愿成仙,也并无资质,你们紧着逼我修仙不就为了遮掩他的化身修炼为妖的丑事吗,我...” “你可知上神是如何处决那意欲掳你而去的女子的?!” 让雪不以为意地摇头,温冽看她一副轻慢之态更是怒火中烧,“我如今便效仿上神之举!将你困在寒川万年不化的结界之中,放任你在此永世为囚,求死无门!” 让雪闻言大惊,下意识与她缠斗起来,可她轻手轻脚怎是千年蛇仙之敌,不消片刻便被她死死压在身下,眼看这广袤千里的荒川被覆上一层血红光壁,似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囫囵吞入。 “温冽!”她歇斯底里地狂喊着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名字。赤蟒轻蔑地提起唇角,化为一抹艳烈的血,幽幽蒸发。 ************************ 雪势见弱,茫茫荒原的尽头是朦胧雪山合抱。这番风激电骇已将三五座山夷为平地,眼前旷若发蒙,风起空寒,顿生无限萧瑟。 苍夙已折一臂,雪狐一族也笑意泯灭,有狐更是已在山穷水尽之际,可他行事从不折中,更不知“见好就收”四字何意,即便如今居于下风,仍不篡改弑神之念。 墨白朗声一笑:“我还当妖界赫赫有名的首尊望风而遁了,原是怜香惜玉,先将那小女子救下。天界规矩,仙神不得弑杀手不沾血之人,你倒会钻这空子,屡次不肯让她亲手惹下生死债。”他转念一想,竟与有狐闲谈起来,“我若早日也将她囚于幻境中,你难道也早早破除结界不成?” 有狐目无下尘,“什么不得弑杀,只是不知如何取出碎片。”他一语击穿神族的故作慈悲,目中杀气腾吐,“安心,此日过后,狐族再无仙神。” 救出白龄绥后他眼中就再无苍夙,将他一并视为飞雪,招招狠辣直奔那三只雪狐而去。影纵横四飞,驱霆策电,千百长尾移形换影,如鞭似剑,星流电激,时而坚硬如铁,时而柔如绸带,变幻莫测,无从设防。正是猛攻之时,他却刹那间悬在空中动弹不得,口喷鲜血,浑身痛如焚烧。 ...... ...... “他们的联盟绝非牢不可破,或可趁虚而入,将心结系得紧些,以免他们以众凌寡。” ...... ...... 他自知已到山崩水竭之时,与那苍夙冷笑道,“你,为何维护雪妖。不是神吗,怎与妖沆瀣一气。” 苍夙已作壁上观多时,冷不防被他杀气腾腾的眼神一锁,满面冷漠道:“你还不是维护凡人。” “若这群废物联手胜我,你最好将那雪妖藏到万无一失之处。”他向神色皆是微微一僵的三只雪狐横了一眼,“驱狼引虎,真是妙计。” 语声甫毕,苍夙面如静水,不为所动,墨白却微微笑道:“雪妖自该归雪神处置,与我外族何干?我们是狐,岂有虎狼之心?”他神气不凡,明眸含光,“当然,你得除外,你的心可远胜虎狼蛇蝎。” 苍夙甩袖飞往雾气深处,心中暗想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便谁也无暇再找让雪的麻烦。 “你的血还未流尽啊?”眉眼带笑的是碧天,双眸飞扬如翅,秀口如珠,身后九尾摇曳,气势猖狂道:“还能撑到何时?便是再不可一世也不敌众神围攻,何况是如今这副绵软无力的残躯。” 这恼人的碎雪无休无止,他渐渐连雪都费力避开了,身冷足僵,四肢重如蓄水。如此下去只会沦为靶心,被这些废物不值一提的招式千刀万剐。 已是分秒必争,他却停在半空冷眼观这千里雪山。碧天见他心不在焉,连忙乐道:“怎么,知道来时无多,想多看一眼风景?” 他才想起自己厌恶雪景,此处碍眼,便该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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