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世无雪 第十一章:道姑 小狐狸眨眼如星闪,唯恐错过天上轰轰烈烈的好戏,半个身子都探出洞口,早已看得荡魂摄魄。身旁那只青色幼狐却不解发问:“为何仙族偏要与我们杀来杀去?” “他们是仙,我们是妖!自然不共戴天!” “...不是都在同一片天上呢吗?” 沉迷观战的白狐一时语塞,烦躁地横它两眼,“邪正不两立!总有一日我们要杀绝那些孬种!” “可他们是狐,我们也是狐,这不是自相残杀?”青狐眼中越发迷茫。 “他们那么弱,还配活?”白狐深得有狐真传,傲然不屑道:“灵狐一脉都是渣滓,连饮血都不会,活着也只给狐族抹黑。我们屹立妖界,当然要靠最凶最狠的族群,你难道想让狐族二字与那种弱得像人的怪东西挂钩吗?什么自相残杀,他们是异族!杀的就是他们!”他猛然双眼放光,与小青狐叫道:“你看你看!流焰那一招放倒了多少雪狐!果然流焰才是四位长老中最厉害的!” 白一边晏然自若地应付着那些蜂出泉流的小仙,一边倾耳听进这段无足轻重的对话。打眼一望,那满面狠厉的白狐不过六岁而已,却已将有狐的偏激和狠毒学得初具雏形。 他水般流动的眼眸乍起一瞬阴寒,真是如此吗?最凶最狠的族群,芒山狐族确然傲立妖界,寡二少双,可真有必要将每只幼狐的天性都篡改为整齐划一的“凶狠”二字吗?他不是对这二字颇有微词,只觉得以此代价换来的不容倾覆的独大是惜指失掌,是得不偿失。 他与对面仙狐笑得颇为轻松,全瞧不出剑拔弩张之势,声柔如水,“天下狐妖何止千万,难道你们能一一诛尽?” “就算难以斩草除根,至少也必须荡平芒山狐族!” 白的指法轻若拨弦,呼吸之间便折断了他仙骨,眼见那满面正气的小仙化作一芥尘烟,来不及拂却便散个无影。 他想,有狐怕是这碧落黄泉间最欣赏“恃强凌弱”四字的,这词放在他人耳中都听得出批判之意,他却当那是毋庸辩驳的真理。 荡银一曲迷魂音仿佛八音迭奏、巍巍荡荡,却有敌我不分之嫌,令人昏昏默默、眼前漆黑。那音调搅得离他最近的白神思迷离,他皱眉诘问那元凶,“你这又是什么花招?” 他撮唇呼哨,轻挑地笑道:“我这有何厉害?你看青玉,疯得更甚了!”白还未见其影,但看荡银那幸灾乐祸的模样便哑然失笑。他在一片绿蚁中一眼望见那张令人发指的嘴脸,时而半人半狐,时又半雌半雄,想来是气昏了头连变身都控制得漏洞百出。其势如春日野火,满眼血染的杀意,狼突鸱张,不分敌我。 “不知是谁,又当着他面儿玷污我们有狐的圣名了。”荡银恨铁不成钢地长吁短叹,“惹谁不好啊惹个疯子!可怜啊这些小仙们真真可怜。” 白眼中一亮,问道:“那口中塞尾的是谁?” “啊呀。”荡银不耐烦地一尾将那纠缠不休的小仙抽出百里之外,连仙骨都懒得折就引颈翘首,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呦,不是九歌吗?!怎将自己的尾巴吃进去啦?啊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定然是他!能得如此殊遇,必是对有狐出言不逊吧!” 转眼已是满天青影如蜂屯蚁聚、禾苗满塘,白望之微微笑道,“仙族倾巢而出,看来是想将我们斩尽杀绝。”荡银一记冷眼抛得半怒半媚,“来啊!来多少死多少,人家眼巴巴地引颈受戮,我们岂有嫌挥刀累的理儿?” “来的也尽是庸碌之辈,那些费工夫对付的都去了何处呢?”白的眼中似起苍茫烟波,荡银闻声扬起下颚,眸光一紧,“有狐!定是追有狐去了!净放些无足轻重的杂碎牵绊我们脚步。” “正是,我去寻他吧。”他低眉含笑,衣袂飘扬如仙,“擅自替他做主,只怕又要惹他不悦了。”说罢展臂而飞,似云中白鹤,又似风行水上,眸中有寥若晨星的笑。他从不敢幻想有狐会大动干戈去救那傻丫头,此等鲁莽在他看来仍是得不偿失,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他知有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不惜一掷乾坤也绝不肯匿瑕含垢,可他没想到他会把白龄绥也当作休戚与共的荣辱,而非随时弃如敝履的、口中最是轻贱的凡人。怕是那两枚碎片并非要害之处,唯一值得他孤身犯险的是他真正将她视为己有。他也知若换了芒山随意一只狐狸被囚,有狐照会舍命相救,可关键在于白龄绥是他本应深恶痛绝的凡人,他不该为一凡人乱了方寸。 可失了方寸的又岂止有狐?他不也本该铁面无私地劝他将她弃如敝履吗?可他实在难装出大局为重的道貌岸然,只恨不能与他同去。 心中千头万绪如丝缠乱,眼前云海如幻、万里碧空,有狐的气息逡巡萦绕,血气却极浅淡。白不禁起疑,光是冲破结界就已遍体鳞伤,怎么现在血腥味反倒似有若无。凝眉细思,却连传说中的空中雪乡也杳然无影,将方圆千里都望尽,仍是不见有狐身影。 天上没有...他悚然一惊,急忙飞身而下,白影如剑光劈开猎猎狂风。若是从万里高空坠落,便会直接摔进人间,白心急如焚,俯身猛冲似燕跃鹄踊,在临落之际匆促化为人身,以免吓着熙来攘往的凡人。有狐气息不绝如缕,白兀立在闾阎扑地的都城,闭目凝神,突然心头一动,拔腿冲去。横穿街巷阡陌、酒肆人家,赫然瞧见前方人头攒动,正围着一只血肉模糊的黑狐指指点点,几个黄发小儿凑得最近,握着木枝笑着戳那一动不动的狐狸。 他目光黯然惊痛,刹那气涌如山,撞开一个个硬邦邦的肩,将他抱在怀中。四周惊怒不已、骂声不绝,他目不斜视地抱他走出观者如堵的圈内,面色沉穆。 那是他们的王,怎容这些常鳞凡介半分轻侮。他也是强忍怒意不杀他们,若换作青玉流焰或荡银随意一个,此地已是遍地横尸。 白影虚于风中,他离了这人间是非地,抱他入山。他正昏迷不醒,却还算面色泰然,芒山如今杀伐角逐,不宜静养调息,只能暂时委身此地,待他醒转再论后话。 此地终年无雪,故而山中依旧翠色绵延。他将有狐慢慢倚在一棵树冠巨大的槐树旁,顺势坐他身旁,望着渐渐拂来的暮色。 雪神,道貌岸然的雪狐一族,还有空中雪山...都去了何方呢?那雪神不会自毁其室,神狐也不会出手如此狠辣,便只有他了。也难怪他筋疲力敝,这千年如一日的逞强真是无从规劝。 他唇角温柔地倾斜,满地野花鲜亮细碎,粉黄绿白,纷繁而单纯地摇曳在晚风中。身旁有狐熟睡如婴,他在缓缓撩过的风里听见了他沉稳的呼吸。 愿此役得胜,他曾豪情一掷的乾坤能重握掌中。 *********************** 那是她苍白精致的少年,站在辽阔的雪野里昂首展臂,面带微笑,细雪嵌在他浓墨般发间,缓缓消融成水。 她只看一眼便喜欢上了他,因为是他先喜欢的她,浑不在意全身被雪润湿,将风雪揽入怀,就像与她遥远地拥抱。 “来年冬至...” 她的目光微有辛辣,咄咄逼人,“那是自然,你休想甩了我!” “快回春了,你也该去避难了。”他平静道:“两个月来我想开了许多,也受得起那个最坏的答案。大不过一切如初,她没了命,我没了她。” “让雪。两年来,幸而有你。” “我啊,从成妖到现在五百六十二年,前一百年尚算自由,可后来除了囚笼似的寒川就只能待在那个荒村,还妖呢,一点自由都没有。”她含笑停下,他耐心地听着,唇角衔一抹暖色等着她的下文。她脆声笑道,频频点头,“果然,你从不追问我的过往,这世上再没你这样细心的人了,知道什么是我想说的,什么是我不愿提起的。” “所以啊,”她抚鼻窃笑,“我希望下一个地方,全新的地方,是你陪我去的啊。那会是一个飘满鹅毛大雪的地方,我们只看得到白色,房屋是白的,湖水是白的,天地都是白茫茫的,我们可以住在结冰的湖边,旁边就是一片长满雪松的小森林,远处可以有一座山,就算大雪封山我也能将你平安地带进带出,我们可与雪貂为伴,可以和雪狼玩。我还可以陪你练剑,陪你采药狩猎,有我在,你死不了。” “我这么...不可救药的人,你不会想和一个...心里铐着枷锁的人活在那幅画里,只会破坏你构想出的美好。” “是你从不肯让我打开那枷锁,但我总有一日要打开,将你的枷锁沉到我们小屋前的湖底!” “让雪。” “嗯?” “别忘了我。” “嗯。” 她不信那就是他最后的只言片语,他们还有千百年的冬至能辗转重聚,他喜欢雪,她喜欢他,他们凭什么不能地老天荒?凭什么他要为那只无情的白狐耗枯余生?那白狐不要他,瞧不出他的好,自有别人独具慧眼。 可苍夙与温冽都说,他死在了芒山有狐。以他对薄素凉的相思成疾、病入膏肓,她恐怕不得不信。 ...... ...... “两个月来我想开了许多,也受得起那个最坏的答案。大不过一切如初,她没了命,我没了她。” ...... ...... 那释然装得真是无可挑剔,他惯会使这故作洒脱的笑,将满眼灰冷燃得亮些。她如今对薄素凉是日夜思慕,真想求见一面,看看是怎样的柳媚花娇、惊鸿绝艳,能把好好一个人祸害至此。 “苍夙!”她仰首望天,娇小玲珑的身躯缓缓从雪中站起。白衫裹风,回音千里,粉面怒容仿佛剔透的雪珠,神色执拗而鲜活,“苍夙!放我出去!温冽把我关起来了!苍夙!快来救我!!” 除了这样愚蠢地声声唤着,她也黔驴技穷。 好在寒川并非寒漠千里,此间万象皆由冰雪化成,湖中冰鱼在好奇地望她,天边雪雁展翅掠过,抖落了几片白羽。她也不算形影相吊,还有这些离了寒川就是一滩雪水的脆弱的伙伴们。漫天红光忽明忽暗,如鹰瞵鹗视,双双阴毒的眼肆意打量。她又跌坐回雪里,满脸烦躁,索性将整张脸都埋进雪中,呜呜地叫唤着。 “这是为何。” 身后凭空自生一道清风白烟般淡远的声音,她刹那间利索地打了个滚,将正脸转向他,惊喜欲哭,迫不及待地告状,“苍夙!温冽把我关在这里!还打我!” 他默然不语,空气仿佛随他也冷下几分,让雪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正事,挺身而起,凑到他跟前左看右看。她长发挂满了厚厚一层霜雪,声音剔透爽脆,“有狐死了?你赢了是吧?!你受伤没?” 他实在不懂为何自己的化身会是这样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整日野马一样活蹦乱跳,只想冲进鱼龙混杂的人间,一刻也不得安生。 “无事,只是可惜飞鸿已让那妖物荡平。” 让雪目瞪口哆,“飞鸿雪山!荡平?他、他怎还有这等力量,他不是...” “诚如其盛名在外,鼠肚鸡肠、斗筲之器,惹上那等怪物怎会让我全身而退。”他微微一笑,“明知已无余力能耐我何便要毁我那清幽之所,不愧妖界首尊,果真睚眦必报。” “那...那、那些狐族的呢?” “皆遭重创,不过休养一时片刻也就无虞,有狐已无回天之力,在劫难逃,看来妖界不日便该易主。芒山狐族此番陨落,不知又有何等怪物伺机搅弄腥风血雨,扬名立万。” “你无事便好,妖界何时太平过?无论有狐是否为尊都没一刻安生。”让雪面带忧急之色,一双圆润灵动的眼让心事一览无余,“我、我想去灵鹫山,苍啊不,雪神,你就放我出去吧。” 他眉目疏冷如雪,静静凝望,迟迟不语。 “我并非成仙之材,何况我...我沉湎世俗,逐物不还,实在俗不可耐...我受不了仙神的万世孤苦,就算再给我六百年也难过‘无情’一炼,雪神...我终于遇见一难离之人,为何不能随他去呢?我不是良金美玉,也无法高山仰止...更不可能剪除情思万缕,高高在上地活在苍生虔诚的目光里,我要那何用?我连...连他都找不回来,我哪管得了苍生?!” 苍夙仔细听着,却还是出了神。 ...... ...... “那我是什么?你掌管世间雪域,每片雪花都是你的化身,为何我却是妖?为何...神灵的一部分会是妖孽?”她曾这样情绪失控地问过他,而他一如既往的漠然。 “你既是我之万一,也是你自己。这是命令,在升仙前,年年冬时不可离开让雪。” “你何须多费口舌,我哪敢违抗你的命令。”她垂首失笑,在脑中权衡许久的话忽然冲口而出,“就因为我是你最不光彩的那部分?”那眼神倔得像是长了钩子,钩住他便不放,爽利道:“成仙便成仙,总有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站到你身边。到那时你便不嫌弃我了吗?肯让我随时见你了吗?像这百年一见,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模样了...” ...... ...... 曾经这齿少心锐的小妖怪只一心想着挤到他身旁,大言不惭地说要修炼成仙。她的原因简单明了,因为只有成仙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他眼前。世人尽道神仙好,谁不愿飞升为仙脱离茫茫人世苦海?可他还是初次听闻这样荒诞可笑的理由。 百年前,他将她从青围山擒回飞鸿,彼时她还是整日只知跟雪貂厮混嬉闹的小妖,心智单纯,并非恶徒。他本想直接将她打得元神俱灭,谁知体内竟有这么棘手的东西,除了求助那脾性阴毒的老狐狸,碧落黄泉之间竟再无他法。 她第一眼见他便兴冲冲地大喊,“美人儿!美人儿!” 后来他才知她爱学人间那些狂蜂浪蝶混迹风月之所,化为女儿身总不招待见,便乔装男儿把青楼的姑娘们逗得眉欢眼笑、花枝乱颤。 这俗不可耐的小姑娘,居然是他的万分之一。 他欲渡她成仙,她却不以为意地径直拒绝,“为何?我这样便好。”他盛怒时也只是挥袖不理她而已,从无恶语相向,更无耳提面命。就这样一去不回几次之后,她才学得乖巧,满眼含了甜蜜的期待,却在责备他,“我想时时见你,你别走了,我追不上你啊!” 他也只是随口一言,她却未曾姑妄听之。 他说,“那便先修仙。” “你不喜欢妖?好啊,什么都好,能见到你就好了。”她仰头看他,眯着弯弯笑眼,额前几绺白发扫过晶莹如雪的脸蛋。 可她修炼从不专心,只卯足心思钻研如何偷懒贪玩,每逢人间冬日必然大江南北地胡跑,撒欢地倾洒鹅毛大雪,如此才惹了祸事。他是掌管世间苍雪的天神,一寸不可多,一寸不可少,何处当多、何处该减都是天命,不可违逆。 他在天界受过,她就沮丧地向他请罪,“我错了,再不胡跑了。” 他冷冷道,“你可知附赘悬疣一词何意。” 她茫然地将头摇来摇去,他昂首,不再看她,“多余而无用,正是你。你本不该存活于世,一片雪,宿命便是融化。” 自那以后便是累累不绝的百年,将她囚于寒川,只允准她冬日回到让雪村,那里地处荒寒,自打入冬后便是大雪封山,他便将那方寸之地的落雪事宜尽数交由她掌管。 饶是如此,她还有本事惹是生非。 “听好,让雪。这结界不会困你一世,何时修成正果,何时便可穿过。”他眼中微有失神,即便那身光华清透的白衣触手可及,也总似邈若河山,仙姿冰冷,总带着凛冽的光晕与寡淡的慈悲。 他最后望她一眼,轻摇首,失望道:“或许从一开始,我便该如此。”让雪瞪眼咋舌,从袖间抽出手来想抓他衣袂,他却早已散在白雾之中。她手掌僵在他停留过的空气里,笑颜苍凉,“连你也如此......” 或许她就该如他所言,化为上苍一滴冬日的恩泽,润物无声,总好过槛花笼鹤,永世望眼欲穿那片兰圃,那方浅塘。 浑浑噩噩不知几日流过,她躺在雪海慵懒地翻了个身,那条雪蛇又一次从颈上悠悠爬过,她心烦气躁地把它拎起来往湖里一投,气鼓鼓地坐起身来。 湖中雪荷田田,那亭亭玉立的风华真是像极了苍夙,她幻想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杵在水里,不由破颜一笑,惊觉原来她已如此无聊。 “雪妖?”后方传来一道笑声。她浑身一凛,急忙转头找这声音源头,却见天边飘下一抹清澈如洗的鲜青色,刺得她眯紧双眼,那影如方凿圆枘,与此万里冰雪格格不入。 他不疾不徐地飞来,扑鼻而来一股甜香,是个清秀白皙的少年,青衫白衣,美若冠玉,最为瞩目的便是那双微微上扬的眼,一看便是无从抵赖的美狐狸。 笑容张扬,轩轩自得,许是那双飞眼所致,这赏心悦目的笑让她背若芒刺。 “苍夙将你藏得可真深啊,这鬼地方可难找极了。”他悠然自得地四下一顾,发觉东南西北皆是一道景色,立即嫌弃地收回视线,眸中飞起一股傲劲,“什么破地方,怎么样,要不要随我去个好去处?” 她莞尔一笑,指尖挑开被风黏起来的额前碎发,漫不经心道:“你是神狐,是看得上一个小妖,还是看上小妖体内的好东西呢?据说唯那有狐才有办法取狐骨碎片,你要我何用啊?又拿不到碎片。” 他笑意忽冷,挥出九条长尾猝不及防地向她挥去。她腾空一跃,双掌难敌九尾,弹开一条却有其余八条如蛇游来,她自知根本不是敌手,只没料到如此不堪一击,不过三招就被他抽翻在地。 她恼羞成怒地甩手,“行了行了,把我捉走吧!反正也是在这困着,还能有地方惨得过这里?” 他居高临下地挑唇一笑,眉目精细如画,却又活色生香。 “放心,我都说了,会为你谋一好去处。” ************************ 那日以后,白色是白龄绥最痛恶的颜色。她看自己这身白衣越发碍眼,恰好山中有一道观,她便不辞辛苦地登山拜访,虔诚地讨来一身浅黑道袍。穿在身上肥肥大大,好在她身材高挑,倒是没长出许多,只是宽得四处串风,袖口足够再塞下五只胳膊。 下山途中她步步迟疑,前路迷雾漫途,龄漫不知所踪,有狐还未找来,芒山更是回不得。原本还当从前的自己是断梗浮萍飘摇人世,可那点薄物细故与现在的困窘之境而比竟是相形见绌。 问过山下村夫才知这是北郑国境,与南梁一衣带水。北郑崇尚道法,寺庙寥若晨星,道观却遍地开花,故而她误打误撞要来的这身衣裳还时常招致路人的热切问候。白龄绥深觉莫名其妙,每次但有人凑近便步下生风,落荒而逃。 可这次的身后人却异常执着,紧随不放。她走得烦了便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眼中火花噼啪作响,“为何跟着?” 那人五短身材,面目朴实,上唇微微留着稀疏的髭须,看面相是稳重笃实之人,见她不再奔逃便老老实实地对她打躬作揖,“道姑!我、我有事相求,还请道姑施展神通救救我儿!” “我不是道姑。”她蹙眉,转头便走,那男人急忙绕她身前,抱拳求道:“道姑道姑!”她料想自己穿着这身道袍若要分辩怕是艰难,就算与他解释这衣服的来龙去脉他也多半认定只是敷衍塞责之词,便沉下心问他,“...何事啊?” “我家小儿中邪了!还请道姑驱妖除魔!”他紧拽白龄绥的手腕,粗糙的手心积着一层厚茧。白龄绥故作沉思,然后飞快笑道:“原来是中邪啊,恰好我没学过,你找别人吧。” “可、可名士高人根本不理睬我,城中道士我也请过不知多少了,都毫不管用啊!” 她垂眸,敷衍地落了一道浅笑,“这么厉害啊,被什么附体了?” “道士说是狐妖!”他搓手顿足,痛心疾首地叹道:“我是猎户,他们说我这一生残杀太多狐狸,如今因果相报,恶积祸盈...他们也无能为力!”他惶恐的面色渐趋平静,因为眼前女子忽若有所思地笑着打断了他,“我随你去。” 他一怔,“...啊?”白龄绥从他粗如砂石的掌中抽出手腕,轻笑道:“我说,我随你去。” 物伤其类,与那占着人家身子不肯出来的狐妖探听一二消息也好,总强过她没头苍蝇一样在这陌生国度乱转。猎户乐得点头哈腰引她前往家中,一路上还没完没了地问她为何手中没有拂尘。 “这是何山?”白龄绥望其苍翠如画、蔚然神秀,完全不似冬日萧瑟,便心生好奇。 “道姑是外地人?这是北郑第一名峰留君山啊,四季如春,尽管漫天大雪,依旧未有一片落在山中。人说这是仙山,有神灵栖居的。” “仙山...”她细巧眉眼轻盈一飞,目蕴浓稠如膏的笑意,“那你还进山放鹰逐犬?不怕搅扰仙人?” 揶揄过那低头不语的猎户后,她放眼一瞧,果然如世外桃源,周边的村户人家分明还是凛凛寒冬,唯此山摇曳着一片旖旎春光,仿佛隔世的姹紫嫣红兀立人间,笑看飞雪如花。 被冰天雪地残忍地烙下深痛巨创后,她对这巍峨青山简直爱得不忍移目,偏着头笑眼相看,摇首感喟道:“果然是仙境,山中灵兽想必不在少数,也并非寻常飞鸟走兽,难怪你被报复。” 待到那人丁兴旺的山村,村民显然都对这猎户家中事故了然于胸,纷纷关切询问,再拿试探怀疑的目光细细量着这黑衣道姑,似信非信地撤回浮动的眼神。白龄绥对他们深感好奇,有这样一户被邪灵附体的人家待在村里他们还能安然自若地嘘寒问暖,不是该将那孩子架在火中活活烧死吗?怎的这里都是活菩萨,她孩提那年遇到的尽是豺狼? “爹娘!灵芝!道姑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向屋中叫嚷着,刹那间夺门而出几道人影来,一对皓首苍颜的老夫妻,身后跟着一个怯怯的少妇。白龄绥还纳闷怎有人名叫“灵芝”,突然被那猎户的大嗓门一惊,“道姑!道姑请进!” 那一家也不知前前后后接待多少道人了,驾轻就熟地与她说那孩子症状,名叫平儿,自五日前便行迹诡怪、沉闷不语,再不与他们讲一句话,且眼神阴冷狠厉,像中邪一般。他们起初只请了郎中,可那几人众口一词都说他无恙。后来事态越发严重,他不食谷物,家中鸡鸭猪狗却被他活生生地喝干了血,他们惊慌失措地请了道士,不料道士亦是钳口挢舌,有几个干脆直接吓得落荒而逃,另几个稍有些真才实学的也摇头叹惋这孩子无救,说是妖怪已将他魂魄驱出体外,现在肉身里就只有那狐妖自己的元灵,就算侥幸除妖也只能给他们剩下一具孩子的尸体,无处可寻他的魂魄。 那猎户僵硬地一顿,低声道:“他们说是我作恶多端惹恼了山中狐妖,特地降罪小儿身上,子代父过!我知错了!我真知错!再不敢进山捕猎了!求道姑帮我与那狐妖大人说一说,放过平儿吧!”猎户满面沉痛,“砰”的一声不由分说跪倒在地,白龄绥并未装模作样地伸手去拦,就由着他跪,还绕屋闲转了一圈。 半晌,她停下脚步,“我说,你还算幸运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善良的狐妖,附身你儿,并未伤他性命,你全家站在这喘着气,全村老少也未遭池鱼之殃。”狡黠轻灵的目光擦过悠悠一圈,她口中慵慵懒懒,似笑非笑道,“你听说过猎人冢吗?” 猎户懵懂地摇两下头,她笑靥曼丽,道貌岸然的道袍也盖不住那来势汹汹的邪气,“让我见见他。” 她翘首以盼,想一睹那温柔的狐妖是何风采。难道天下只有芒山狐族残虐嗜杀,个个如饥鹰饿虎?怎么这里的狐妖如此深明大义,不杀人不株连,竟只残害了几只牲畜? 满心期待地推开西屋的门,赫然瞧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童被五花大绑在榻上,褐色布衣,面目黧黑,瘦骨嶙峋,正在闭目养神。桌上搁着已经放馊的水饭,几只蚂蚁聚在碗旁。他听到响动才慵懒抬眸,先看到那身道袍,面色堆满厌恶,可在看清颈上面容时眼神忽然微妙起来,似是浑身一震,又渐渐松弛下来。这眼神如冷水浇背,令人不寒而栗。微扬下颚,桀骜不驯,满是一目了然的兽性,如鹰瞵虎视,观衅伺隙。 此眼神配给一个十岁男童着实诡异至极,白龄绥仿佛误入冥界,只觉四面八方都飘来丝丝阴风,可阴冷的威胁中又突兀地嗅出一股熟悉的气息,他死亡般凝重的眼神倒是与有狐不分轩轾。 她将家中之人打发出去,与他面面相看,反手将门合上,幽幽坐他身旁后,故作友好地一笑,“你是留君山的狐妖?你可知芒山前些日一战结果如何?有狐呢?可知他下落?” 他嘴唇如旱田裂土,面色也难看至极,勉强只算五官端正。四目相对,暗流汹涌,嘴边竟星驰电闪地擦过一笑,“白龄绥。” 她霍然站起,敛气屏息向后躲了几步,满面惊恐。 “是你?!”无凭无据,可她隐隐有种直觉。 不知算惊喜还是惊吓,她攥紧发冷的拳,指甲掐进肉里半晌也浑然不觉,细微的疼痛渐渐化为麻木,怔怔眨了眨眼才迫不及待地重新坐回他身边,心惊肉跳地盯着他,又猝不及防地松下唇角笑道:“竟是我先找到的你!” ...... ...... “若未见我,不得回芒山。” “是...”眼看他又要离去,她忽然胆大妄为地从背后轻扯住他黑袍一角,字字轻如飞絮,飘在三九凛冬,“总该有个期限吧,难道你三年不来,我也回不得芒山吗?” 他淡然道:“不必。若未来见你,便是我败,芒山结界已破,胜负必见。这次再无封印之事,只有我荡平雪狐一族,或我灰飞烟灭。” ...... ...... 她有些沾沾自喜,原来他也有食言而肥的时候。 “主上好兴致,特意来体会民间疾苦?”头次与他这样油嘴滑舌,她竟心无忌惮。那日之后仿佛一切都默默不同了,只五日未见,却似久别重逢,让她心生欢喜。 “我败了。”利落的三个字脱口而出,他面色无澜,仿佛事不关己,“是白的主意,将我与这凡人灵魂相易,引诱神族来追。” 她笑容瞬间湮灭,“白有危险?” “他携我肉身去冥界,暂无虞。” “调虎离山?”她锁眉凝神,面有隐忧,“神族会上钩吗?” 有狐冷笑道:“迟早之事。他们宁肯舍下芒山万千狐狸,也舍不下我。我无芒山仍会死灰复燃,再与他们算前仇;可芒山无我便不具威胁,他们自诩仁善,何必以茹柔吐刚为荣。” 见她似欲再言,他便继续为她解惑道:“百年前冥界新起一地,名为无涯,唯邪灵可穿行,否则会被无涯之海化为血水。” 她哑然失笑,“还真是洞天福地,岂不是世间妖邪避劫之所?” “只是引虎驱狼,非长久之计。”他眸光一冷,“我重伤在身,还需时日,不知他能在鬼蜮之境撑过多久。” “...若有狐骨碎片呢?” 他微眯起眼,“你是何意。” 她抿嘴一笑,“就是你所想之意。” 她的冰雪聪明从来降临在最适宜的时机,多一分变成卖弄,少一寸沦为自作聪明。 “不过是一只眼,你便是拿去我也不至于一命归阴,还有一片嘛。”她还冲他眨眨眼,他依旧面色阴寒,“此事既因救你而起,就不能因伤你而终,否则从头到尾都是徒劳。” 她倒没料到他有此想法,恍然大悟地微仰起头,默然无语,转了转眼眸。 “可为何选中这平凡人家的孩子?弱体轻身的,定少不了磕磕碰碰吧?” “惩戒其父。” “惩戒?”她眼带笑意,“何不直接杀了呢?还有那些道士...” 以他三界闻名的心胸狭窄怎受得了这些凡人将他五花大绑,还轮番找来道士企图攻克,而他近日竟一人未杀,隐秘地活在这不起眼的村落中遵养时晦。 她笑着揉眼,唯恐惊觉身在梦中,醒来还躺在芒山洞中等着翌日为他四处奔走。他默然相望,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话时,突然面色冷漠地移走眼神,被她瞧出一丝耿耿于怀,“凭这副身子,杀得了谁。” 她眼含笑意,“主上,还要等多久呢?” “七日。” “好。”她托腮望着对坐面黄肌瘦的男童,眼如星辰,鼻尖微红,“七日后,我们回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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