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采梅把那女孩子安排妥当,又将她的孩子暂时安置在自己家,并为他找了一个保姆。想到当时跟郭谋忠稍有些口角,便打电话约他出来好冰释隔阂,两人相约来体育馆打球。 一见面,韩采梅就说道:“上次的事……” 郭谋忠抢先说道:“上次什么事?我不记得有什么事?” 郭谋忠如此大度,两人相视一笑,前嫌皆释。韩采梅说道:“你也知道晋欢来这里不是我的意思,他还是个孩子,要是有什么地方……” “哎,他能兴多大点浪?”郭谋忠笑道,“我记得我曾经说过,男人的胸怀要向山一样博大。” 韩采梅会心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羽毛球也是极耗费体力的,一会功夫两人就气喘吁吁,不得不坐在长凳上歇息。对面七八个人正在打篮球,对抗激烈,碰撞凶猛,当中竟有一个头发花白约莫六十岁年纪上下的老人,让郭谋忠着实惊诧。 众人争抢之中,篮球朝两人飞来,那位老人飞身跃起,右手一勾,将球拨回场地,老人落地瞬间,双手一撑,身体向前急跑了几步便稳稳当当地站住了。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打球的小伙子们全都围过来看视,韩采梅和郭谋忠也站起身来,老人笑道:“年纪大了,腰不行了,你们先打,我歇一歇。” 小伙子们很快回到了球场,韩采梅上前扶着那老人,笑道:“董事长,以您的年龄,已经不适合打篮球了。” “胡说。”董事长说道,“我只有两年的球龄,年轻得很,年轻得很。” 郭谋忠惊悉他的身份,连忙点头致意,握着他的手笑道:“原来是董事长先生,您好,您好,我是韩采梅的男朋友。” “郭谋忠。”董事长指着他,“是个警察,你不尽职啊。” 郭谋忠听了心里一惊,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董事长指着韩采梅说道:“你该把小丫头这样整天阻止老人健身的‘坏蛋’全都抓起来。” 郭谋忠这才放下心来,连连说道:“说的是,您说的是。” “您可是董事长。”韩采梅笑道,“您的身体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集团怎么办?” “韩丫头。”董事长眉毛一扬,“既然这样的话,我把‘董事长’让给你当好了。” 韩采梅素知董事长的脾性,可这种话怎敢乱说?一旁的郭谋忠也吓了一跳,以为董事长真的生气了。韩采梅说道:“董事长,您这么说,让我很难下台。” “我开玩笑的。”董事长笑道,“何必这么认真呢?” 韩采梅和郭谋忠刚舒了一口气,董事长又说道:“不知道董事会能不能通过?” “董事长,您……” “哎,不要当真,不要当真,不是说了开个玩笑嘛。”老人说完,不顾两人的劝阻,又加入到那伙年轻人之中。 再说谎言杂志社这边,贾思悌给晋欢打电话,说是又有活了,叫他多拉上几个人,杂志社里除了陈海润谁会跟他们鬼混,因此晋欢只拉上了他。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两人就偷偷溜了出去。 晋欢见到贾思悌问道:“什么活?” “你想知道最近什么菜最便宜吗?”贾思悌笑问。 “什么菜?”晋欢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只要到大学食堂里看一眼就知道了。”贾思悌笑道,“菜贩子把菜分成三等,第四等卖给学校。” “所以呢?”陈海润问。 “所以,华夏大学的学生跟学校闹起来了,这两天正在罢餐,罢课。” “然后呢?”晋欢问道。 “然后学校关闭了所有的超市和报亭,并且封锁了学校,不让学生出来,逼着他们去食堂。” 晋欢说道:“哦,我去不去食堂吃饭凭我的意愿,谁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 陈海润笑道:“说得对极了,你把□□拍到他的脸上,那神圣的薄薄的小册子会慢慢地滑落到地上,他会朝它啐一口吐沫,然后踩上几脚,还会对你说,□□永远在他心中,光辉万丈。学校、公司、政府,所有能称之为机构的地方,都是遵纪守法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什么?你竟然说它们随意更改承若的条款,任意解释制定的规章,那么,你还不够了解它们,它们只在法律的范围内办事。” 晋欢问道:“那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去买方便面、面包、饼干,总之所有能吃的东西,越多越好。”贾思悌说道,“这是我的一个大哥哥交代给我的任务,他们把集起来的钱给了我。” “看来,我得去找一辆货车才行。”不久之后,陈海润的一个朋友果然开来了一辆中型货车,附近的超市很快就被他们搜刮干净,可是跟学生们的需求依然相去甚远。 陈海润说道:“你们以为这座城市最大的资源库是超市吗?错了,你沿着每条街道走一圈,总能看到一些摆摊的大叔大婶,他们可掌握着整座城市的命脉呢。” 陈海润自然是夸大其词,但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们开始沿街清扫。晋欢在一处街道的尽头发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站在摊前,头发尽白,满脸皱纹。低矮的铁架撑起的高粱箔上摆放着一些水果、面包之类的东西,瑟瑟秋风中,眼露凄然,面带倔强。 晋欢上前说道:“老太太,我要买你所有的东西。” “所有的吗?”老太太问。 “是的,全部。” “那我不能卖给你。” “为什么?”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她也要买我所有的东西,我也没有卖给她,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可怜我老太太,谢谢你们,但黎老太太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好意。” 晋欢感到十分心酸,解释道:“黎老太太,您误会了,华夏大学的学生们闹罢餐,不去食堂吃饭,需要您的东西。” “哦,我听说了,好像学校还不让学生出门是吗?” “对啊,所以我要买很多吃的给他们送去。” “真是太可恶了,这些混账东西。” “老太太那您可以把这些东西卖给我吗?” “可以,可以,面包我卖给你,水果送给你了,那是我们自家的,多得是。” 这位倔强的老太太断然不肯多收他一分钱,晋欢只好应允,再三道谢之后方才装了那些水果和面包。眼看货车已经不能再满了,半夜时分,三人驱车来至华夏大学校园的北侧中段,那里有些松树和冬青,可以稍稍掩人耳目,一些学生们已经按照约定在铁栅栏的另一侧守候着。 贾思悌悄声问道:“子清哥,来了吗?” 那边传来了小声的应和,一时间陈仓暗度,双方你来我往,将那所有东西都运了过去。事情妥帖之后,除了两个人之外,所有学生们都离开了。 贾思悌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子清哥,吴子清,这位是子清哥的朋友,谭立言。” “我是晋欢。” “我是陈海润。” 谭立言笑着跟他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内敛温和的男孩。 “久仰,久仰。”吴子清说道。 “哪里,哪里。”陈海润还礼。 “原来你就是晋欢。”听到吴子清这样说,陈海润怀疑他那句久仰,并非久仰自己。 “是的,小悌跟你说起过我?”隔着栅栏,他们聊起了天。 “我看过你的文章——《人性先生》。” 在此之前,晋欢还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了读者,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却听到吴子清说道:“一窍不通。” “什么?” “你根本不了解人性,人性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你完全错了。” 晋欢一时无话可说,悒悒不乐,不过他很快想到这不过是一位真诚的读者说出了心中所想,无可厚非。如果他说的对,那么一个人不应该因为听了真话而动怒,如果他说的不对,那就说明自己没有错,更不该生气了。因此便又微笑着加入了谈话。 “看来你还算大度,以后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作家。”吴子清说道。 晋欢回应:“看来你还算直率,以后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朋友。”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陈海润说道:“光是这样,不是长久之计,面包总会吃完的,你们再坚持几天,本期‘谎言’出版的时候,我为你们‘摇旗呐喊’。” “这正是我们的意思。”吴子清非常高兴,说道,“靠我们自己根本闹不出什么名堂。” 几人聊了好一会儿才散去。几天后陈海润撰文抨击学校的□□和霸道,再加上学生们的持续抗争,鉴于各方压力,学校最终做出让步,并向学生致歉。在中国,这是解决问题最为常见的方式,那卑鄙的,邪恶的,令人切齿的,永受诅咒的强权偶尔会向善良的人们低头,这种现象本该稀松平常,可相反的状况却在泛滥肆虐,那些被权利、金钱和名誉牢牢锁拷在欲望之椅上的人们难辞其咎。 又是一个月的月底,韩采梅照例请大家到他的家里做客,众人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楼上,围着熟睡的孩子看个不停。照顾孩子的阿姨轻轻走进来,不耐烦地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又小心地掩上房门对大伙说道:“好不容易才哄睡了,可别给我吵醒了,饭都做好了,快去吃吧。” 众人走下楼,见菜蔬、果品、酒水摆了满满一桌,都摩拳擦掌,打算酣战一场了。韩采梅笑问周克新:“还喝不喝酒了?” “今天不喝了。”周克新说道,“弄得满屋酒气,怕熏着孩子。” 晋欢听了,笑道:“无酒不成宴,我以前参加宴会总是喝得酩酊大醉。” 陈海润笑道:“来这里日子也不短了,从没见你喝过酒,也没见你参加过什么宴会。” “我说的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那你倒说说,你都去过什么样的宴会?”韩采梅已经猜出,他必然没什么正经话。 “我呀,让我数数,记不清了,只有几个印象深刻的,邺都铜雀台,会稽兰亭,山阳竹林,还有琅琊醉翁亭。” “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话说出来。”韩采梅摇了摇头。 傅枕云说道:“在这些当中,铜雀台宴不值一提,那不过是当权者惯用的,并不怎么高明的伎俩,无非有些歌功颂德,溜须拍马之事。” “当年兰亭也不过是一群富家子弟、上层名流追风逐雅之地,所以他们只叹天地古今,不悲百姓黎民。”周克新说道。 刘问之又说道:“我们对于别人总有批评的理由,对于自己总有掩饰的手段。我们在这里谈古论今不是附庸风雅又是什么?” “这是文人的本分。”陈海润只顾吃饭,惜字如金。 “说起文人。”常业清说道,“竹林贤士大抵算得上中国的真正文人了,虽然不可一概而论,但其中铁骨铮铮,天真烂漫的人是有的,随着年代的推进,人的骨头越来越软,许多年以后,能站着的人大概也不多了。” 傅枕云说道:“醉翁亭宴值得铭记,像欧阳修这样的中国正统儒者是野心横行的中国历史洪流中的浮渚,尽管他们的忠信、清正和爱民只是为了践行圣人的教诲,彰显自己的仁义,平衡心中的道德倾斜,极少有人真正站到了平民的立场,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这种事情结果最重要,而且,这不正是我们现在梦寐以求的吗?” “千万不要提起立场这两个字。”陈海润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说道,“站在别人的立场算不得什么好事,倘若你这样做了,那你正好将你自己和别人割裂开来,你只是在施舍自己的善良,炫耀自己的宽容不是吗?所以我们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换位思考,而是不分彼此。” 陈海润见到大家的笑容,补充道:“你们在笑话我吗?那是因为你们没听懂,不好意思,我可能说得太深奥了,而你们又非常愚钝,所以我需要用通俗的话给你们解释一下,我就是你,你就是他,他就是我,所以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么暴力和战争就永远不会发生了。” “呜……”大家合伙为他贡献了一阵嘘声。阿姨在楼上探出了脑袋,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所有人都掩住了嘴巴。 “盛宴”之后,众人都围坐在一起喝茶,晋欢则在客厅里随意地游荡。他看到电视旁边的桌子上新摆了一副相框,相片之中郭谋忠和韩采梅相互依偎,笑容灿烂。他走到旁边偷偷地用蒙着玻璃台灯罩的绸布轻轻地盖上,心想这么丑的照片也好意思摆出来。 晋欢拿起沙发上放着的一本《决裂》,问韩采梅:“采梅姐,你也喜欢看看杜廉的书?雪飞哥在家里整天抱着他的书看。” “这就是他借给我的。” “杜廉,好像很有名头。”晋欢却并不怎么了解,“他到底是谁?” “他是一位勇士。”林雪飞说道,“无名的勇士。” “怎么说?” “他的一生都在战斗。”林雪飞解释道,“直到十几年前突然失去踪迹,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这才对嘛。”晋欢笑道,“没事别老照照片,叫人看见多不好。” 晋欢接着说道:“争强斗狠总是不好的。” “人活着。”林雪飞说道,“斗争是免不了的。” 韩采梅笑道:“你跟他说这些他能听懂吗?” “我怎么不懂?”晋欢伸长了脖子,因为这一句话而变得面红耳赤。 “好了,好了。”韩采梅又对大伙说道,“明天我要去医院看孩子的妈妈,谁跟我一起去?小云?业清?” “我去……”傅枕云和常业清刚一开口,晋欢把所有人拢到一块,小声说道:”各位大哥大姐,给个独处的机会,在下没齿难忘。” “我去……的话怕不方便。”常业清改口说道,“毕竟是个女病人。” “我去……不去的无所谓。”傅枕云也打算成全他,“还有些工作没做完,就不去了吧。” 晋欢故意做出为难的表情,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吧。” “既然你去的话,那我就不去了。”韩采梅也故意跟他玩笑。 “啊?”晋欢沉不住气,“那……那,那让别人跟你一块去吧。” 晋欢说完,全场哄然大笑,他这才知道被韩采梅戏弄了,想不到他装神弄鬼,玩笑戏谑的英名,竟毁在一个小女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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