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起中觉来,顾维驹看天气正好,忖度着再往南山院走一趟,去要对牌。正叫珊瑚进来换衣裳,太夫人却先使夏霖送了过来。顾维驹拿在手里看了看,这是一副铜铸的对牌,上面刻着一排小篆:岁阳·丙·游兆。顾维驹也不知其意,只小心收了。 夏霖便道:“我们太夫人想着太太既好了,定是要把哥儿姐儿们接回院里来的。还让我给太太带几句话,太夫人说趁春来日暖,正好搬家,免得再过些日子入了夏,花园子里易生蛇虫不说,哥儿姐儿们也还小,怕晒着。想着您定是要布置屋子的,就让我把对牌给您送来,加上老爷的印信,您方可开库取东西。” 顾维驹笑着谢了太夫人,夏霖也笑着道:“再求太太一件事儿:琥珀提了一等,大家伙儿闹着要她请吃酒。又怕她面皮薄,不敢跟您开口,我便做个厚脸皮的,求太太赏了咱们这个面子吧。” 顾维驹就笑,果然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们,都是爱玩的:“果然是个脸皮薄的,在我屋里磨叽了一上午,硬是不曾说。既是你开了口,怎么也得赏了你们这个面子。” 夏霖看顾维驹心情颇好的样子,又道:“太太既赏了我们面子,何不再赏点银子?”一面说一面抿了嘴儿偷笑。 顾维驹也笑:“果然都是些淘气的,倒坑起我来了。罢罢罢,谁让我是你们太太呢。”说罢叫珍珠开了箱笼,果然赏了二两银子。 琥珀夏霖赶紧谢了赏。顾维驹道:“我知道你们整日闷在府里,又要伺候主子,难得有机会玩闹。趁春日天好,要赏花吃酒我都不管,只一条,不可耽误了差事。” 几人齐齐笑着应诺。顾维驹就让琥珀送夏霖出去。又让琉璃珊瑚进来给她擦脸换衫。一面穿外出的大衣裳一面想,从古到今,女人这一点倒是没变化,在屋里可以穿着随意,一出门肯定要化妆换衣服。一时换了大红织金玉堂富贵通袖锦袄,上面订着六对赤金圆纽扣;下着青织金缎莲年有余马面裙,一边拴金镶宝七事一挂,一边拴鎏金累丝葫芦香囊。头上插戴了一支足有三、四两重的阁楼人物簪,耳边坠着金葫芦,腕子上套了金镯头,打扮得很是金碧辉煌。 出了门,顾维驹先带着珍珠琉璃在院子里四处转着,细细看了,跟南山院格局有些相似,还略大些:一排正房五间,两侧各有三间耳房,前面盖了抱厦;东西两侧是正院厢房,一边六间;穿过前院,另有三间小前厅,跨过厅前的小院就是穿堂,再出去就是垂花门了。正房后头有一排后罩房,接着后院和东西穿堂,西边是南山院,东边是北枝苑;过了东西穿堂是府里的大花厅,一般正日子宴客才用;再往后就是后花园了。 顾维驹心想,院子是够大了,只要以后姨娘们也不跟他们住一处的话,就算再加四个孩子,也能挤得下。只是怎么安排,却得费些思量:皓哥儿是霍阆风唯一的独生子,还是嫡子,身份贵重,就算以后自己再生育了,也都比不上他。这么个心肝宝贝,最好放在正房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三个姐儿都是庶出的,可以安排在厢房。一面想着一面就带着人进了厢房。 看了一圈,东西厢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色黑漆家具,雕花架子床,青纱幔帐;平头案上供着一色的白釉花瓠,里头插着娇嫩的迎春花;南官帽椅上全铺着青色卍字回纹的锦缎椅袱;窗格都用也都是新换的青色窗纱。 “看得出来是天天打扫了的。差事当得不错,是谁管着?”顾维驹问道。 琉璃就答道:“院子里一直管着洒扫的是桂花,她是卫大掌柜的侄女。她爹娘早逝,从小跟着卫大掌柜。” 顾维驹心想,洒扫是个重活儿,又不能在主子跟前卖好,厢房可能成年累月都没人进出,她也能沉得住气,把功夫都用在暗处,倒是个不错的。因此道:“把人叫进来我看看。”一面说着一面朝椅子上坐了。 不一时桂花进来了,不过十五六岁,上着青布袄,下着白布裙,裙底一道细细的襕边,密密的绣着彩色蝴蝶穿花。顾维驹看她这一身整洁且细腻,心里就有了五六分的满意。又见她磕了头,请了安,声音清脆,态度恭敬,很是知礼的样子。 顾维驹点点头,故意板着脸,不叫起,也不带一点笑容地问道:“你是叫桂花?” 桂花便答道:“回太太的话,奴婢是叫桂花。” “是你管着院子里的洒扫庭除吗?” “是。”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回太太的话,奴婢不知。” “你是家生的还是外头买来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回太太的话,奴婢家里原是先太夫人的陪嫁,家里姓卫,我爹原在车马房,我娘原在浆洗房,家中还有个弟弟。因爹娘去了,奴婢和弟弟就跟着叔叔一家过活。叔叔是外头铺子的大掌柜,替老爷管着先太夫人的陪嫁铺子。” 一席话答得清清楚楚,态度也不忧不惧,沉稳大方,顾维驹暗自点了头,这才笑道:“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桂花站了起来,还是恭恭敬敬的,也没拿眼睛来觑着顾维驹,只等着顾维驹发话。 顾维驹又问道:“你叔叔家里境况好,便养着你到出嫁也不是问题,你为何还进府来做事。可是你自己愿意的?” “是奴婢自己愿意的。叔叔婶婶养育了奴婢和弟弟多年,桂花已是无力报答。既到了年纪,能做事了,便该来府里干活儿。不能因叔叔家里宽裕些,就生出奸懒心思来。” 顾维驹想了想又问道:“我屋里今儿刚提拔了琥珀做一等,你知道吗?” 桂花便道:“知道的,已是恭喜过琥珀姐姐了。” 顾维驹就问:“我觉得你是个好的,便由你替了琥珀的位置,到屋里来伺候吧。”一边说一边注意着观察桂花的表情。 只见这丫头眼角眉梢虽带上了欢喜,却没有太过外露的得意,顾维驹很满意:做事沉稳,态度大方,言辞有据,谦卑恭敬,最重要的是心术也正。见她又跪下磕头道谢,便让珍珠拉了她起来。 “你既来了我屋里,也把这名字改改吧。” 桂花忙道:“请太太赐名。” 顾维驹想了想便道:“依着你前头这些姐姐们的名儿,就叫玛瑙吧。” 玛瑙忙谢了,顾维驹赏了她两匹素绢做衣裳,还放了她半天假,让她回家看看,也顺便回去报个喜。玛瑙也有许久没能回去了,想着能见到家人,也是喜不自禁。 顾维驹又想到卫大掌柜是霍阆风手下极得用的人,因此又道:“你叔叔家里想必也不缺什么,就叫琥珀去厨房给你装几匣点心带回去吧。”东西虽不值钱,却是主子给的面子。 玛瑙道了谢,退了下去。顾维驹就依旧带着珍珠琉璃去了库房。厢房虽然打扫的整洁,却太过素净,该换该添置的,她都得亲去库房看了。而且现在正房的格局她也不是很喜欢,利用率太低了。她想搬到霍阆风的书房去住两天,让人把西岭院全都重新布置一遍。这就更加要去库房重新挑选家具了。 只是她没想到库房竟然那么大,望着那一溜大屋,她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一家子有钱的程度。看守库房的是一位姓霍的老嬷嬷,顾维驹估摸着是霍管家的亲戚,一问果然如此:这位霍嬷嬷是霍大管家的妹妹,在霍家做事已经超过四十年了。本来早就能回家荣养,只因闲不住,又是主家信赖的人,才让她做了这清闲又重要的管库房的活计。 顾维驹这样的刚进门的主子,自然不能在这样体面的下人面前拿大,她侧了身不肯受霍嬷嬷的礼,珍珠还没等霍嬷嬷拜下去就赶忙搀住了她。 “霍妈妈怎么这样多礼,只怕我在你面前还算是个小辈呢,怎好受你的礼。”顾维驹一面笑一面说。 霍妈妈满脸皱纹笑得起了褶子:“太太不能这样讲,不能这样讲。我们始终是做下人的。” “霍妈妈是府里几辈的老人了,您要是没这个脸面,谁还有这个脸面呢。快别跟我们太太客气了,要不回去老爷定要说太太的。”琉璃快言快语地笑道。 霍妈妈也不坚持,只陪着小心笑道:“本来太太亲自来了,老奴就不该再问,只府里的老规矩了,还请太太把老爷的印信和太夫人的对牌让老奴看一看。” 顾维驹便笑着拿了印信和对牌给她。霍妈妈核实无误,方掏出库房门的钥匙。顾维驹见她果然尽忠职守,便是太太的面子也不给,心想这一家子作为霍府势力最大、最得用、最受信赖的下人,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霍妈妈见顾维驹面带沉思,怕她不悦,又道:“太太莫怪,老奴原是职责所在。” 顾维驹忙敛了神色,温柔笑道:“妈妈说哪里话。正是要妈妈这样尽忠职守,太夫人和老爷才能放心。便是我也只有个敬服的,岂敢责怪。” 这时霍妈妈才真正高兴了,不禁高看了这个出身贫寒的新太太一眼,不论真心假意,这几句话说得倒是中听。因此多说了两句:“不怕太太嫌我话多,因府中产业多,主子们的东西都是详详细细造了册的。小摆件您亲去库里挑挑倒无妨,但太太若要更换大件,不妨先看了册子。否则您就是在库房耗上个两三日,怕都是不够的。” 顾维驹见她说得有理,便跟着她进了管库的屋子,霍妈妈亲自奉了她上座,又拿出一套干净茶具给她泡了茶:“这杯子原是从没人用过的,太太放心用便是。”说着又搬出了库房名册,让顾维驹慢慢翻看。 库房的册子俱都写得非常详细,便是一张床也清清楚楚写了“云南漆雕麒麟送子嵌大理石罗汉床一架”或“黄杨木镂雕松竹梅岁寒三友架子床”,难怪霍妈妈说看着册子就能挑选了。 顾维驹在库房耗了整个下午,茶水点心吃了一肚子,终于挑好了家具,俱都让霍妈妈单独记了下来。霍妈妈虽识几个字,却不会写字,顾维驹看她自有一套写写画画的记录方法,心里不禁佩服。自己也要了纸笔,誊写了一份单子,打算带回去给霍阆风过目。一面写一面庆幸自己小时候父母曾逼着学了毛笔字,虽然写的不十分好,但也还算能看。 看她似模似样拿笔写字,珍珠就在一旁笑道:“当初在娘家时三爷逼着您学写字,您整天叫苦,说宁愿下厨造汤或者拿针绣花,气得三爷整天说您朽木不可雕。现在看来,还得多谢三爷严厉。”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事毕已经快到晚饭时分,琥珀派了人过来找顾维驹,说是霍阆风已经回来了,正等她摆饭。顾维驹就起来辞了霍妈妈,还把手上金镶石榴石戒指赏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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