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sk.3qxsw.com

重泽楼乃是今上亲自督办、由工部承建、宗人府掌管的十间大酒楼之一。这十间大酒楼里,既有建在秦淮河畔,号称“风景绝佳”的清江楼、醉仙楼;也有曾请来御厨传授秘方,号称口味“冠绝京城”的鼓腹楼、叫佛楼;不过最为人称道、神往的,还是最大、最豪奢,据说拥有宫中菜谱、能让食客尝到御宴菜品的鹤鸣楼。重泽楼离顾家最近,所以霍阆风就径直去了。    虽说对大梁朝的社会发展和经济发达程度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但一到重泽楼,顾维驹还是吃了一惊:好一栋雕梁画壁、气势恢宏的大酒楼!临街就是三层高的楼房,一排大开着的黑漆大门,门上金漆的椒图口咬金环;五彩琉璃瓦在春日的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色彩;瓦当上刻的是蝙蝠铜钱组成的“福在眼前”;滴水上雕的是蟢子结网的“喜从天降”;屋脊上座着能降雨辟火的鸱吻、性喜美食的饕餮和招财进宝的貔貅。    进了门,里面的声浪和饭菜香味扑面而来,点菜的小二、传菜的仆役、吃喝的客人把个偌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顾维驹眼尖,注意到里面不乏独自带了下人来的女客,甚至有几桌全是女客,店家只让她们坐在隐蔽安静处,略用屏风挡了一挡。并无人刻意去看,可见大家早都习以为常。    小二迎上前来,问明是找人的,就将他们领上了楼。二楼比大堂清雅些,每一桌之间隔得稍远,俱都用极漂亮的各色大扇屏风隔开了。这里的女客甚至比大堂还要多,顾维驹一眼看过去,有几桌还上了酒,有不善饮的女客已是喝红了脸。到了三楼,倶是雅间,大多都关了门,也有几间客人不耐闷热,开了门透气的。小二将他们领到靠里的一个雅间前,门上木牌刻着“浣纱溪”,轻轻敲了三下,就听里面传来霍阆风懒洋洋的声音。小二通报了,才开了门。    顾维驹一看,这个雅间分成一大一小,中间拿透雕梅兰竹菊的隔扇隔了,大的里面置了桌椅,霍阆风正坐着,一手支颔,一手拿个银描金錾花的酒杯把玩。小的那间也放着几子杌子,跟着霍阆风的两个常随正在里面。    一见顾维驹,霍阆风倒是露出了笑意,并没有因为顾母的无礼而迁怒她。见珍珠琥珀跟在后面,他又让小二抬个插屏来,把小间也隔开,让二婢自去,不必伺候。见顾维驹还有些忐忑,便笑道:“站着干嘛,快些坐下。”    顾维驹看他确实不像生气郁闷的样子,才笑吟吟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说道:“老爷倒是好兴致。”    霍阆风笑道:“想着你必定还没来过酒楼,便带你来一次。往后路熟了,你若不想吃府中的饭菜,来酒楼换换口味也可。重泽楼虽不若鹤鸣、醉仙几楼声名大,但却有一样拿手好菜,你须得尝尝。”    “什么样菜,当得老爷这般夸赞?”顾维驹捧场地问道。    “一时来了你便知。”霍阆风神神秘秘地道。    果然很快就有仆役送上菜来,又有人来问他们是否需要小唱,顾维驹不喜欢吃饭时有人在旁边看着,便没叫。霍阆风也道,酒楼小唱还属轻烟、讴歌二楼最佳,其他酒楼俱不值一提。    顾维驹看着放在桌子中间那盘佳肴,原来是一盘生鱼片,切得如柳叶、似薄纱、若蚊羽,洁白透明,轻亮鲜嫩,和紫花碧叶一起放在鎏金圆盘之中,异常好看。还有一碟金黄的调料,闻起来很香,却不知道是什么。    霍阆风知她不解,便说道:“这就是重泽楼最有名的金齑玉脍。金齑以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七味配成,乃是最正宗的古法,京城独此一家。别家照做,却怎么也仿不出这酸香之味。鱼脍此时用的是河豚,现下桃花正开,春江水暖,正是吃河豚的好时节。紫花碧叶乃是香薷,仿的是唐人的做法。不过唐宋以为做此金齑玉脍鲈鱼最佳,乃大谬矣。分明这河豚才是人间至味。”    说着自己挑了一筷鱼脍,沾了金齑,一边吃一边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顾维驹在现代曾去日本旅行,吃过一次河豚,那美味称得上绕梁三日而余韵不绝。但她又有些担心古人的处理技术。可看霍阆风吃了也没事,又想他如此熟门熟路,料来无妨。便也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一尝之下,果然不负盛名,鲜美至极。似乎比后世她所吃到的还要美味,不知是否古代生态环境更好的缘故。    接着二人化身老饕,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全鱼宴:河豚鱼脍、醋拌河豚鱼皮、鮟鱇鱼肝、摸刺刀鱼、鲜笋烧鲥鱼等等十数样菜,不一而足。霍阆风嫌鱼肉吃得不饱,又叫上了蟹黄汤包。当中所用蟹黄乃是在螃蟹最肥美之时,秘法取了肉和黄,制成螃蟹油,以冰窖贮存,其味仍鲜美,且能供一年四季食用。    顾维驹单是吃鱼就吃了个饱,一碗梅花粥只略尝了尝。饭后,两人悠悠闲闲地饮起了玉兰花露,配些面拖玉兰花之类的小点。看着窗外行人如织,春光如画,闲聊起来。    这厢二人把回门时的不快化为食欲,饱餐一顿美食。那边顾家却吵得鸡飞狗跳。    顾维驹一怒之下甩袖就走,顾母觉得丢脸也大怒,吵嚷着要去应天府衙告她一个忤逆不孝;顾大因顾维驹不肯与他大马车,也在一旁跟着起哄;顾二向来无甚主张,只在一旁说些“母亲哥哥快别气了,弟弟你快劝劝”之类没用的话。只有顾三,向来与姊亲厚,犹记幼时乃是其姊带大,因而站在阿姊一边。    偏生顾母因头胎得女,颇受了婆婆妯娌的闲气,因此一生最厌长女。初得长子时便格外疼爱,因此将长子养偏了性子。盖又因幼子是老来而得的遗腹子,之后便最疼幼子,见幼子向着长女说话,心中气苦,更是吵闹不休。    “娘,您怎能如此慢待姐姐姐夫?您可想过姐夫可能因此责怪姐姐,让姐姐在夫家难以立足。况且姐夫家中世代为官,您也不能如此得罪他。”顾维骃见与亲娘讲不通情理,便改以利诱。    “我呸,”顾母一边吃着霍阆风送来的席面,一边大骂,“什么大官人?真要那么厉害就是天仙也娶得,还能娶你姐姐?当初两家订亲时大姐儿还在肚子里,男女都不知。霍家小子也才几岁,养不养得大也不知。偏你爹那时和他爹一处做官,二人要好,非要说什么若我生子二人就结为异性兄弟,若生女就结为夫妻。后来家里犯了事遭了灾,你爹被贬到乡下,也不见他家出什么力帮帮咱!”    “娘,”顾维骃声音略大了些,“爹当时乃是私开官仓,就算是为了赈济灾民,也是死罪。若不是霍家老太爷,哪里只是贬官流放。”    “哼,那后来呢?我们一家子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也不见他们家伸把手!”    “娘,人家怎地没帮?四时节礼,往来书信,年年不远千里送来。若真是无情的,也不会爹才去信说您生了大姐,他们家次年就带来了订亲的玉佩。一直到爹去了,咱们搬到乡下,这才断了音信。”顾维骃继续分辩道。他虽年纪小,许多事初时不知,可年纪大了,又按着他爹的遗愿去进了学,读书识字后,看了许多当年他爹和霍老太爷的往来书信,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哼,别提那个破玉佩,提起来我就气!要不是因为这个,你爹临走前也不会逼着我立誓带你姐姐上京结亲!要照我说,当初在长沙乡下把她嫁给刘老爷家的儿子多好。刘老爷可是长沙县的大地主,他答应给六百两银子和二十亩地做聘礼呢!”    “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又是哪门子的‘老爷’了,”顾维骃对亲娘很无语,当年也跟着爹过过好日子,做过官太太,怎地目光如此短浅,“且不说他家儿子是长沙县出了名的纨绔,整日眠花宿柳,大姐姐嫁了他还怎么活?况且他如何能与姐夫相比,姐夫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正七品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了。”    “哼,那又怎样,不过祖荫罢了。再说了,就算你大姐嫁得好,但你看她那样子,可像是愿意提携娘家的?你哥哥不过想借他们家一架马车罢了,她还摆脸色呢。指望她?不如指望明儿天上下场金子雨!”    “娘,您怎么能这么说,大姐姐不借车,乃是因为大姐夫每日要乘车上朝。您就别跟着大哥起哄了。”顾维骃很无奈。    “小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怎么就起哄了?再说那么漂亮的大马车,你敢说你就不想坐一坐?”顾维骐听见弟弟说他不是,立刻不满地道。    “大哥,做人总得讲点道理。难不成你乘车玩耍,会比大姐夫乘车上朝更重要不成?”    “哼,就算如此,难道他们家就不能再买一辆?你不是说大姐夫家有钱吗,难道有钱人家里就一辆马车不成?”顾维骐想了想又反驳弟弟。    顾维骃倒是没想过姐夫家里有几辆马车,一时倒有些答不上来,但想了想还是说:“别人家中乃是别人的,与我们有甚关系。难不成钱肆中银子多,我们就能拿来花用不成?”    顾维骐没念过书,说不过弟弟,便看着他娘道:“娘,你看弟弟,一见姐夫家中有钱,连自己亲娘和哥哥都快不认了。”    顾母也道:“辛辛苦苦把你养那么大,你心中还有我这个亲娘吗?口口声声向着你那没良心的姐姐姐夫,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顾维骃见母亲兄长撒泼,只得耐着性子道:“非是我见钱眼开,只是姐姐姐夫不是那样的人。大姐姐从小勤恳善良,怎会不孝?姐夫家中,去了的老太爷乃是信人,家学渊源,姐夫也是一表人才,前途无量,与大姐姐真正般配。况且日后我若能中举出仕,也还需姐夫提携。”    “他能提携你个屁,”顾母一听小儿子夸自己姐姐姐夫,气得口出恶言,“不说他自己才是芝麻大的一个七品官,自己屁股还叫海风吹着,还能管得了你?”    顾维骃见与顾母无法说通官场之事,便转而言道:“便不说做官吧。只说大姐夫家中想必极富裕。您看今日他们前来,乘的高头大马,带的仆从如云。就连珍珠,跟了大姐姐嫁过去,都戴了金银首饰,穿了颜色衣裳。您再看看大姐姐的穿戴打扮,跟往日在家时云泥之别。再想想当初大姐夫给姐姐出的那些嫁妆,也不是一般人家拿得出手的。今日的回门礼,要不我给您念念,那也是极丰厚的。就是这桌席面,也是重泽楼的上好席面。您还不知道重泽楼吧,乃是当今万岁亲自督造的十座大酒楼之一。您瞧瞧这杯盘碗碟,倶是上好的瓷器。一般人家哪里叫得起这样好的席面?”    “怕是死鸭子嘴硬,撑面子罢,”顾母不屑,“那些嫁妆,说是给你姐姐,最后还不是都又抬回他们自己家去了,一点儿也没给咱们留下。谁知道当初是哪儿东拼西凑出来的,瞧着好看,咱们落着啥了?今天回门,他们怕是拿了压箱底的东西出来显摆。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他家祖上毕竟封过爵。但到现在怕也没留多少了,也就是祖宅看起来还能唬唬人了。虽然你姐夫的死鬼娘亲娘家有钱,颇有些嫁妆,可她是有亲兄弟的,还真能给她许多陪嫁不成?这些年怕是也花销的差不多了。就是这回门礼和酒席,怕也是他们咬牙死抠出来的。要不怎地我一说订席面,你那好姐夫就忙带着人溜了。”    顾母以己度人,只觉这世间但凡有儿子的人家,必都不会真正善待女儿,因此绝想不到陈太夫人家中嫡出的只一子一女,家产乃是兄妹二人平分。她也不提自己乱说话攀扯霍阆风和珍珠,反倒把事情说成是霍阆风小气,不想订好席面。    顾维骃当时不在场,不明真相。因此只道:“娘,那份嫁妆当时就是因为咱们家穷,您不肯给姐姐置办,姐夫才亲自出了的。那本就是姐夫给姐姐的,咱们岂能肖想?何况人家就是抠,那也能抠得出这么些好东西来。咱家就是想抠,怕连这桌上一盘菜的钱都抠不出来。”    想想又叹气道:“娘,您听我一句劝,大姐姐出了嫁,如今已是霍家人。她过得不好,咱帮不上,可若她过得好,却能帮咱们。就是不为了大姐姐,只为了咱们自己,您也该希望她过得好些才是。况且您看看这回门礼单子,各色粗细布匹、吃食果子乃至油盐糖茶都备得齐齐的。您怎能说大姐姐不肯帮扶家里呢?否则她就是空着手上门,或是压根儿不上门,谁又能说什么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