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出门,霍阆风便问道:“可觉得累,要不要雇顶小轿?列肆离得可有点远。” 顾维驹就笑:“老爷总把妾当纸片人儿似的,不过略走了这几步,刚刚在里头又一直坐着,哪里就累得着。我倒想多走走呢,平时总不动弹,也不大好。” 霍阆风点点头,二人就朝一斛银楼去了。 路上霍阆风就给顾维驹讲起琼珍银楼和一斛银楼的掌故。琼珍银楼原是北直隶顺天府最大的一家银楼。因有一次不知什么机缘巧合下得了一匣子珍宝,便倾尽全银楼能工巧匠之力,打了一副十六件的金累丝王母青鸾嵌宝的头面,通过当时封在燕地的先皇——那会儿还是八皇子——走通了宫里尚宝监王太监的路子,在圣寿节时进献给了当时的太后。据说那副头面珠光宝气、金碧辉煌:鸦青、紫瑛、青金、金刚、鸽血红、祖母绿等等各色宝石璀璨交辉;雕工大气,匠心独运,王母的面孔栩栩如生,竟和太后长得一模一样。太后圣颜大悦,不仅夸赞先皇孝心可嘉,许他不回封地,留在金陵陪伴自己,还对琼珍银楼大加赏赐。因此琼珍楼的北派制艺扬名天下,几乎盖过了国朝一直流行的南派精工。特别等先帝登基之后,宫中首饰泰半出自琼珍楼,他们更是烈火烹油、烜赫一时。 而一斛银楼的崛起,则是有样学样地照搬了前辈的经验。他们本就起家金陵,将南派擅长的精巧细工做到了极致。偏偏生不逢时,遇到了琼珍楼,给排挤得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东家没法子,只得下了狠心,压上身家性命,派人从合浦买了一斛最好的南珠。这次他们不仅做了一副全套十二件的金镶珠孔雀石榴的头面,还做了成套的珠排环,珍珠杂宝璎珞和一条灵芝麒麟镶珠的白玉带。想办法攀上了当时先皇身边最受宠的郭皇贵妃,在中秋节时通过郭家人送了进去。据说那次皇贵妃全套一打扮,美如画中仙子,绰约似神仙中人,把三宫六院全比了下去。先皇一高兴,连在钟粹宫宿了五天。之后皇贵妃就喜得麟儿,诞下了当今万岁,现在已贵为太后。但一说起起当年,太后犹道当初一斛银楼送来那套首饰,意头极好。 顾维驹听着,前面都还好好的,后面话题似乎有点跑偏。觉得霍阆风好像意有所指,偏他又没说明白。有点想嗔他一口,又怕是自己会错意,不由有点脸红。只能偷眼去看他,却见他脸上眼中都是促狭的笑意。才不由得轻轻“呸”了一口。 “没个正经。”顾维驹红着脸道。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传宗接代更正经,”霍阆风笑着反问,“你不知道,自此以后一斛楼的首饰便出了名。那些太太奶奶们,但凡有这个想头的,无不买上十副八副回去天天戴着,私底下都悄悄说是想沾沾太后的福运。竟比对那庙里的和尚、观里的道士还信上三分。” 见他说的有趣儿,顾维驹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她惯不是那扭捏的性子,因此便直说了出来:“既是您想的,那便是妾想的。一会儿咱们也买上两三套,明儿就戴起来。”身在古代,有子傍身的重要性,她了解得很深了。即使很担心古代医疗技术,却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霍阆风却正色道:“我不过是与你玩笑。你身子弱,大夫说了,须得好好调理几年。可开不得玩笑。孩子以后要多少没有,可不能急于一时。” 顾维驹见他说的认真,心中不由感动:“老爷说的是,都听您的。”话虽普通平常,却含了几分真情。 两人一边说着,就到了银楼,一个年长的伙计迎了上来,就问贵客想在大厅中看看,还是去楼上坐坐。霍阆风开口便道上楼,伙计立刻殷勤地引了他们上去。进了一个比绣罗裳那儿略小、却布置得更为贵重的房间:挂一轴五福如意图,置一架乌木描金的大理石插屏,博古架上各种象牙、玳瑁、青铜小摆件,龙泉青瓷鹅颈瓶里只插几支松、竹枝,稍远的一角竟还有几盆水仙,不知怎么养到如今,正开着,不必点香便有阵阵幽香。其中最吸引顾维驹注意的,是一个描金画珐琅的座钟,上面标的,是顾维驹极熟悉的罗马数字。 霍阆风见顾维驹一个劲儿盯着看,以为她喜欢,便道:“这是西洋来的座钟,上面画的不知道是什么鬼画符,也看不懂。他们这个还是从咱家铺子里买的。你要是喜欢,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让他们送一座到府里。” 正说着,银楼掌柜便来了。这是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子,显然和霍阆风很熟悉,一见面就打招呼:“霍老弟这一向少见,今日得闲了?日前你大喜,我不便亲去恭贺,还望原谅则个。这位想必就是新弟妹了?” 一面说着一面看了顾维驹一眼,因积年在银楼做掌柜,他一眼就看清了顾维驹的首饰:乌黑光亮的坠马髻上插着金累丝嵌碧玉的蝶恋花簪,碧玉虽不算稀罕,可颜色如此青翠欲滴的一整块碧玉,以极精细的雕工雕成了一只蝴蝶,那就稀罕了。再看她耳朵上坠着的金环垂珠耳坠子,腕子上缠着珠串,手指上套着赤金嵌珠的戒指,颗颗珠子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因皮子白,更衬得珠光宝气,氤氲流动。心中便知这位新夫人定是极得宠爱的了。 顾维驹见霍阆风与那掌柜相熟,便微微行了一礼。掌柜忙深深还了礼,连道不敢当。 霍阆风与他确是极熟稔的,就笑道:“王大哥,这一向少见,我瞧着你是又发福了?嫂子这段时间没管着你吃喝了?” 掌柜大笑:“我家大小子近日寻到一处好馆子,我父子二人便偷偷去吃些。晚上回家吃得反而少了。你嫂子不知,还奇怪呢。” 霍阆风想着他那个大儿子跟他一模一样,极好这口腹之欲,俩父子一块儿瞒着王太太出去偷嘴,不觉大笑起来。 一时寒暄毕,王掌柜就到:“今日原是极忙的,三月三宫中要赏花,我须得去督造进上的首饰。听是你来了,方才偷个空儿,却须即刻回去了。你二人便慢慢看,我让二小子把图册拿来,只近日没什么新样子,必要过了三四月。但却有欧罗巴那边来的好石头,可挑一挑。”一面说着一面告辞了。 他走了,霍阆风就解释道:“王大掌柜和咱们家的霍大管家乃是忘年之交,为人也是极仗义的。不仅是这儿的大掌柜,且这银楼有三成都是他家的。当初买那一斛珠时,他也是投了整幅身家进去一搏的。” 顾维驹了然地点点头,想想又问:“王大掌柜说过了三四月才会有新样子,指的是这次宫中三月三新制的那批吗?” 霍阆风点点头:“金陵贵妇向来爱盯着内宫,但银楼却不敢那么快。非得等这俩月过完,内宫有分量的几位都时新过了,才敢改了拿出来外头卖。” 话音一落,便有一个黑瘦小子报了首饰册子进来。这边的册子略小些,每一册也没有绣罗裳那么厚,但册数却极多。那小子将册子放好,方恭恭敬敬行了礼,口称:“霍家叔叔、婶婶大安。” 霍阆风笑:“小二子还是这么有礼,和你那皮猴哥哥当真一点儿不像。” “不敢当霍家叔叔夸奖,”王家小二一面说着一面又看向顾维驹道,“不知霍家婶婶想从什么看起?是想要成套的髻头面,还是日常插戴的零散首饰呢?” “便先看两套日常能插戴的头面吧。”霍阆风却先开口道。 话说完,王家小二就寻了册子递过来。顾维驹翻开一看,也是写得极清晰明了,一副多少件,每件倶是何样,用的哪些珠宝,金银共重几两,总价几何都写得分明,图也画得纤毫毕现,细致入微。 夫妻二人便一同翻看,买了几副镶宝嵌玉但精巧细致的头面,有满池娇、鸳鸯戏莲、蝴蝶穿花、月兔折桂各色花样。又开始细看日常带的簪子、头箍、耳环、坠胸坠领、镯钏等各样物事。其中顾维驹私心里最喜欢的是一副十二件的金镶玉嵌宝的草虫头面,俏皮又活泼,无论蜻蜓、蜜蜂还是螽斯、金蝉等等,俱都做得活灵活现,色彩鲜艳,活泼俏丽,极有情趣。还有一支孔雀石榴的簪子,据说是按着当初进献太后那支的样式改制的,手工精湛,华而不奢。另有一挂金厢玉兔摺丝嵌珠宝珊瑚坠领,那玉兔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珊瑚又红得极为浓赤周正,红白二色搭配艳而不俗,也让顾维驹爱不释手。 买完自己的,顾维驹又拉着霍阆风挑了几个赤金、素银、青玉、琥珀的束发冠;镶青红宝石的帽顶;几件雕工细致的绦环绦钩,还有几条白玉、檀香、沉香等上好材质的腰带;最后另配了几件籽料、雕工都属上佳的玉佩。有些霍阆风说暨越,上衙时便带不了。但顾维驹却私心想着他还如此年轻,日后若是高升,这些就当提前准备了。就算没有,也可以私下带,免得浪费他天生一副好相貌。 上这一趟银楼就花销了七八百两银子,顾维驹虽不了解这个时代银子到底有多值钱,但想想他们中午吃的那一顿豪华大餐,也只不过花了十几两。按照这个比例,这些首饰可谓贵重了,这还都是日常佩戴的精巧型。再回想家中那些更奢华的,顾维驹觉得自己对霍家和霍阆风的豪富,又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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