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京都起得最早的,不是无利不早的商贩,不是日出打鸣的公鸡,却是满京都的大小官员。盖因本朝自□□起,个个皇帝都是励精图治的劳动楷模,治国能力虽有高低,却无一人因贪图享乐而荒废过朝政。除却一年有限的几个节日,和每旬一日的休假之外,均是每日常朝、朔望朝、大朝一丝不苟。外官还好,不过三年入京述职一次,在京官员却无人敢懈怠,个个装也要装得兢兢业业。 因是京官,所以尽管只有七品,霍阆风也是要每日早起上朝的。顾维驹一开始心里还抱怨,霍阆风做个什么官不好,偏在京里,若是外放,自己当家做主,想几时睡就几时睡,想几时起就几时起,不知多么逍遥自在。不过自己也晓得这不过是做梦,现代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盼望着四十岁就财务自由,退休去过自己的生活,可又有几人能实现。 好在现代培养出来的职业习惯还在,自律能力一流,不过才几日,竟也逐渐开始习惯这天一擦黑就睡,凌晨又摸着黑起来的生活。每天和霍阆风一起吃过早饭,就梳洗打扮了去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和继子关系虽冷漠,却并不是个会折腾媳妇恶婆婆。恰恰相反,她可谓是手把手地教顾维驹当家理事。每日见丫鬟婆子,发落各样事体,从不避讳,反而隐隐透露出希望顾维驹能尽快上手,好把家事接过去的愿望。 相处得几日,顾维驹也渐渐摸到了一些太夫人的性子,她为人端正严肃,凡事讲规矩,因此也不喜欢别人软绵绵的性子。若是拿出气势来,自己立得住,她反而高兴。这对顾维驹来说倒非难事,在现代毕竟做了多年小管理层,也算有些心得。管家她虽不会,可她既聪明又好学,短短几日,跟着太夫人,倒是渐渐看得出些门道来了。 太夫人见她虽然小家子出身,一应事体全都不会,为人却机敏,也有想法,端得起来立得住。不像前面那个,出身虽好,却叫家里养成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做新媳妇时还能说一句年轻面嫩,但连孩子都生了,还是个娇怯怯的性子,实在让人不喜。 顾维驹上午跟着太夫人视事之后,午间小憩,下午便在书房习字。得闲了再去西岭院看一回,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又去库房挑选换过。霍阆风自来不管内院事体,太夫人则对西岭院的事从不过问,因此倒是任由她来回来去折腾了好几日,才算是把个院子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且全顺了她的心意。 其实她除了考虑到要带着孩子久住,因此特别着意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就是连珍珠也没说:霍家不算太大,几个院子都住了人,因此他们成亲了,还是住在霍阆风和孙氏住过的院子里。虽说孙氏的东西都叫收起来了,可房子布置却没改换,顾维驹不免有些膈应。既不能搬家,那便彻底装修一番,把前面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后面的人才好生活。 那一日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了,霍阆风下衙了回来一看,也颇为满意。上房清一色用的黄花梨家具,厅堂布置得沉稳大气,悬着黑底金漆“西岭”二字大匾,挂着徐熙的玉堂富贵图,两侧对联道是:千流归大海,高路入云端。平安灵芝如意大翘头案上,左边摆着尺高的云雷纹立耳青铜鬲,右边一座等高的兽面纹敞口青铜方尊,下首两溜四合如意云纹圆背交椅。厅角一侧立着前几天选的西洋座钟,一侧放着半人高的紫金香猊,里面燃着古朴高洁的柏子香。 两人说说看看笑了一回,进了东次间。这里顾维驹布置成宴息处:雕喜上梅梢的罗汉床,上面摆竹节纹大理石面炕桌,铺陈葱绿盘绦四季花卉纹宋锦的坐褥靠背引枕,雕兰草纹的圈椅上也铺了一色的椅袱。墙上挂一对孔雀绿釉竹节状的壁瓶,瓶上还趴三两只黑彩小虫,倒是颇有些意趣。 霍阆风见了就笑说:“这壁瓶我看着倒像是景德镇出的。” 顾维驹一回想当时册子上写明的,可不就是景德镇出的。点头道:“老爷记得倒很清楚。” 霍阆风因道:“不是记得清楚,只是看着釉色像。” 又看博古架上还空着,料得顾维驹还无暇去挑选,又道:“家里似是还有对赏瓶,也是景德镇出的,那釉彩还更好些,翠得很。” 顾维驹见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博古架,也笑说:“库中东西多,还来不及挑选。不过大件都齐全的,先让孩子们搬回来。待得闲了,领着他们也去看看,总要挑些合心意的才好。” 霍阆风就道:“才几岁的孩子,哪里就知道这些个了。也罢,你慢慢来吧,这陈设要全铺开,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顾维驹点点头又道:“爷说的是,不如先挑个日子,让孩子们搬回来再说不迟。”想想四个孩子全因着她搬去了后花园,顾维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尽管有奶娘丫鬟婆子伺候着,但哪比得上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霍阆风就让人把黄历送过来,两个坐在罗汉床上,头挨头地看了一回,一边看还一边教着顾维驹识字。又挑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就在两天后。既定了日期,就赶紧让人去后花园通知冯嬷嬷,让她指挥着下面人准备起来,归置东西收拾箱笼总也要时间。 趁这两天,顾维驹也把霍阆风的一子三女和几个姨娘之间的关系摸了个清楚。霍阆风十八岁时和十六岁的孙氏大婚,婚后两年孙氏一无所出,就停了当时唯一一个通房丫头周氏的药,周氏便生了庶长女霍累之。孙氏求子心切之下,给霍累之取了个小名叫招姐儿,让阖府上下都喊着。霍阆风对此无可无不可,却惹了太夫人的厌弃,说她行事小家子气。因此阖府下人当着孙氏喊招姐儿,当着太夫人和霍阆风却称大小姐。 没成想次年孙氏果然生下了皓哥儿。不过皓哥儿体弱,被孙氏看得眼睛珠子一样,养得极为娇惯。太夫人就不是很喜欢,反而偏疼长孙女大姐儿。孙氏怀了皓哥儿的时候,又把自己的陪嫁丫鬟郑氏开了脸,没过多久郑氏也有了,生了二小姐霍荒之。 又因孙氏身子一直不大好,有了皓哥儿之后,就少有伺候霍阆风的时候了。偏这时候霍阆风的上峰又给他送了个妾,还是那上峰家中一个得宠姨娘的远房妹子。孙氏狠狠生了一场气之后,将另一个陪嫁大丫鬟王氏也开了脸,抬起她来跟吴氏斗。王氏也是个肚皮争气的,没多久也有了,生了三姐儿霍萦之。只有吴氏一个,虽是上司送的、出身良家的贵妾,却一无所出。 到大姐儿五岁、皓哥儿四岁、二姐儿三岁、三姐儿两岁时,孙氏病故。那年霍阆风二十六岁,孙氏只有二十四岁。后来顾家老太太带着他们上京来,拿出当年的信物,要求霍家守诺娶自己女儿。太夫人原是看不上顾家那破落户的嘴脸,不肯答允,谁知道霍阆风自己看中了顾维驹,自行找了媒人上门。他为结发妻子守足一年孝之后,就正经迎了顾维驹过门。这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顾维驹本体二十二岁,而穿越过来的顾维驹,三十二岁。 厘清了大致的状况,她想想几个孩子,最大的大姐儿今年不过才7岁,最小的三姐儿才四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孙氏的一生是典型的性格决定命运的悲剧。而这几个孩子太夫人和霍阆风都不愿他们长于姨娘之手,现在只教奶妈子和丫鬟们看着,由冯嬷嬷总领着。可冯嬷嬷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个下人,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因此四个孩子的重任,就全交到了顾维驹头上。 顾维驹可以想得通太夫人看不上顾家,换成哪家也不愿跟那样一家子结亲。却不明白霍阆风因何会同意,若是为了她的相貌,也说不通,自来娶妻娶贤,纳妾才讲颜色。他正该娶个对自己仕途有助益的妻子,爱颜色好的话,以霍家豪富的程度,再买几个绝色进来也不是难事。更别提顾维驹身后还拖着那一家子奇葩了。 既想不通,她也就不想了,以后总能慢慢知道,只要他现在是待她好的,就足够了。哪怕真是为了这一张脸,那她在年老色衰之前,凭自己本事,总能站稳正室的地位。到时候就算他纳十房八房小妾回来,也别想翻得起什么浪来。要做到这一点,顾维驹非常清楚,首先得把几个子女笼在手里,尤其是皓哥儿。 皓哥儿既嫡且长,是霍家的第一继承人,不管以后再有多少个孩子,都越不过他去。三个女儿都是庶出,生母身份又都不高,只要好好待她们,规规矩矩养大了,择门好亲事,赔笔嫁妆送出门去,这对霍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对她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好名声,对几个女儿来说也是一辈子的幸福。这个年代里女性身如飘萍,万般苦乐皆由不得自身,像她,穿过来就老公婆婆妾室子女一大堆,哪里有什么选择。推己及人,便想多疼惜几个女孩儿两分。 想着又跟霍阆风商量,既是皓哥儿要进学了,正儿八经请了师傅来家中坐馆,那就干脆让女儿们一起进学,总不好大家闺秀的,以后做个睁眼瞎子。霍阆风却不这么看,坐馆先生请来是给皓哥儿开蒙的,他身子弱,只能习些强身健体之法,真要练武却不行,将来只能靠科举入仕,因此学的都是四书五经、八股制艺。女儿家学这些却无甚必要,总不能学出个女状元来。但顾维驹说的也对,大家闺秀岂能胸无点墨,因此也应了另请女师来教导她们,琴棋书画、女红烹饪、管家理事,都得一一学了。 当今男女婚配多在十八、二十岁,这么算来,就是大姐儿起码也还有十年好学。顾维驹心想,这倒是跟现代的义务教育差不多了。事情虽定了下来,可顾维驹却开始发愁,和现代教育资源紧缺,好学校难进一样,这好的女先生,又打哪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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