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驹到不以为意,她都32岁了,难道还会跟个七岁的小姑娘较真。闻言只笑了笑,跟琥珀道:“大小姐教你呢,还不快去换了来。” 琥珀也依言给大姐儿行了礼,笑着道:“原怕春日里风还有些寒,倒不敢教主子们吃凉的,因此便没想着。”说完还是去要了一碗冰来,拿银碟子镇了酥油泡螺来,大姐儿这才含笑吃了两个。 几个吃完,顾维驹想着房里头也该收拾出来了,就带着他们去看自己的房间。先进得西次间来,靠北墙是万字不断头黄花梨罗汉床,雪青暗八仙球路纹宋锦大坐褥靠背;墙上挂了金鱼、荷叶、莱菔、花篮、仙桃各式各样的斗彩壁瓶;临南窗放了小小一套书桌椅,虽未雕花,确是上好的木材,刷得晶晶亮的清漆;左右两侧一边是书架,一边是个小博古架,还只摆了几本《幼学》《三字经》之类。再进去,皓哥儿就睡在稍间碧纱橱里,一架小小的岁岁平安拔步床,挂着松绿地连珠天马纹锦帐;床边放一架玻璃穿衣镜子,临南设了个暖阁。 众人看了都齐声说太太想得周到,那奶娘又提醒着让皓哥儿亲自行礼道谢。一行人就又往西厢房去了。因院子开阔,西厢房一共六间,倒是正好一人两间,只是住在中间的人难免有些不便,大姐儿就道她是姐姐,原该让着妹妹们,自己住了中间;又道三姐儿还小,让她住东边两间,靠近上房;三姐儿就住了西边两间。顾维驹见她安排的井井有条,倒是更喜欢她了一些。 进得西厢,家具一色都是鸡翅木雕花的,大姐儿住的那间雕得锦鸡茶花,二姐儿处是流水游鱼,三姐儿处是松鼠葡萄。布置也基本一模一样,一间是卧房,另一间就当书房。卧房里朝北放月洞门架子床,靠墙一溜穿衣镜、立柜、衣架等物;间中一架妆镜台,搭着绣墩;临南窗拿屏风隔出个暖阁,暖阁里放着矮榻小几。书房里朝北立着书架,里头也还空着;月洞窗上挂着轻红纱帘,窗下放着书桌椅;朝南放着美人榻。 顾维驹看了一番,几个姐儿也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惯常穿用的衣裳鞋子、睡褥绣被、茶壶茶杯等几样东西,加起来每个人也不过两三个箱笼。跟皓哥儿那儿搬来满满的十来个箱笼再不能比。等屋子略收拾了,对比更是明显,雕工华丽精细的架子床上,挂的却是霍府得势下人都不用的素青幔帐,顾维驹略看了看,心里不大受用,脸上难免带了出来。一行人看主母忽然立住不动,面上又不大好看,就静了下来。 琥珀多少能猜到些,却不便出头,因而给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因从小陪着顾维驹一块儿长大,两人情分不同寻常,她也不怕顾维驹,上前去扶了她,说道:“太太可是累了,不如略坐坐?”众人忙跟着点头称是。 其实不过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三两步,哪儿就能累着,不过顾维驹还是借势让众人都散了,只带着珍珠琥珀去了大姐儿屋里。顾维驹朝美人榻上坐了,大姐儿就规规矩矩立在下头,身后带着奶娘张氏和丫鬟报春。顾维驹招手让大姐儿做到自己身边来,大姐儿过去坐下,也是端端正正的。张奶娘和报春就正式朝顾维驹叩拜,顾维驹看张奶娘长的容长脸,眉眼清正,报春看起来也安安静静的,想着大姐儿这性格,对二人倒是满意,赏了一人一根鎏金桃花顶簪。 待见过下人,她仔细看了看大姐儿,倒有七八分像霍阆风,一双浓眉格外英气,身上穿的大红地海棠花纹锦缎袄裙虽然已经半旧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一丝褶皱也无。腰上拴个蜜合色绣双鲤鱼的荷包,绣工精细,里面还掺了银丝。脚上翡翠色的绣鞋也是掺了银丝绣的蝶穿花。孙氏对庶女并不大方,这倒不像是大姐儿能拿得出来的东西了。 大姐儿见顾维驹多看了两眼,倒是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姨娘送过来的。”顾维驹恍然,霍阆风和太夫人虽不让姨娘教养姐儿们,也不能完全禁止她们来往。孙氏一心扑在皓哥儿身上,连老公都得靠边儿,更不会管了。想着母女天性使然,顾维驹也没说什么。 反而问大姐儿:“屋里只给你们布置了大件儿,陈设摆件我打算带你们自己去挑。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倒可以先跟我说说。”这还是她前世和小外甥女相处的经验,那个小人儿四五岁的时候,就会攀了她的手指,悄悄告诉她自己想要粉红色的仙女裙。 大姐儿和前世娇养大的姑娘全然不同,她先起来给顾维驹行了个礼,谢过太太费心,又想了想才道:“累之没有什么想要的,不过想请太太赏些湖罗和丝线” 顾维驹好奇问她为什么想要这个,她翘了翘嘴唇,笑了一下,才道:“想给太太和弟弟妹妹们做几块手帕,打些绦子。” 顾维驹不由心酸,穿越前她接触过的小朋友,家庭条件都不错,这个年纪真正无忧无虑,想要新衣服还是玩具,不过跟父母亲长说两句。可出生富贵的大姐儿,却连屋里的小摆件都不敢要,首先想到的,就是讨好嫡母嫡子、照顾庶妹。 本想揽了她到怀里,又怕太过亲昵吓到小朋友,只拉了她细瘦的小手,诚恳地说道:“这些活计本不必你做,你还小,绣活可伤眼睛。你只用想着把屋子布置得漂漂亮亮,带着弟弟妹妹们玩耍也就够了。我已求了你父亲,待过几日就给你们找女先生来,到时候你们姊妹一起进学,想学琴棋书画哪一样尽管跟我说。” 大姐儿性子虽稳,到底也只是七岁的孩子,听了这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顾维驹,忍不住就问道:“太太说得可是真的?真给我们找先生,我们真能同皓哥儿一样进学?” 张奶娘怕这话惹了顾维驹生气,忙道:“大姑娘该谢谢太太才是,怎能这般同太太说话。” 顾维驹却道无妨,又轻轻拍了拍大姐儿的手,笑着道:“没成想我们大姐儿还是个好学的。你放心,这事儿你父亲已是答应了。只女先生到底不好找,须得慢慢寻访,这些日子你们姊妹就先跟着我。” 大姐儿愣愣地点了点头,好像还有些不敢相信。 顾维驹也不强迫她,想了想又问道:“前阵子我也没顾得上,今季春裳也还没做,你若喜欢什么颜色,也先跟我说说。” 顾维驹知道大姐儿身为庶长女,身份尴尬,长到七岁已经历不少人间冷暖,她会懂分辨大人真情假意,知道自己是诚心在问。果然,大姐儿想了想,也说实话:“回太太,我喜欢大红、宝蓝二色。” 顾维驹点点头:“你年纪小,倒适合这些鲜亮颜色。” 大姐儿抬眼看着顾维驹,认认真真地说:“太太也年轻呢。” 顾维驹不由地笑了:“可不是嘛,我也还年轻,也喜欢大红宝蓝。咱们便多做些颜色衣裳。开春了,正该穿戴起来呢。” 大姐儿点点头,端正的小脸上头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顾维驹又拍拍她的手,说道:“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来同我说。下人若是不好,也同我说。” 大姐儿便谢过太太关心。 顾维驹想了想又说道:“你是个懂事,多看着些你妹妹们。明天早些带她们过来,我们一同给太夫人请安去。” 大姐儿立时起身恭恭敬敬地应了。顾维驹知道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全接纳自己,也不说什么,日久见人心,不过慢慢来罢。 待顾维驹走后,大姐儿便躺在美人榻上歇晌,由着报春给她捏腿,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可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慌。这一世,和她的前一世,全不一样了。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前世二十六年的生活经历:孙氏并没有早早过身,而是一直活到了皓哥儿娶妻。那时她已发嫁出去了,也没有回来喝喜酒。只听说因着孙氏身子不好,那姑娘半是婚嫁、办是冲喜进的门。好人家哪里肯叫闺女顶这名声,因此娶的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家中全是白身。婚后二人也谈不上琴瑟和鸣,皓哥儿媳妇进门不到半年,孙氏就连着给皓哥儿纳了两房小妾。 而她自己,因婚事是孙氏做主,嫁得也不如意。一个穷秀才,说出去好听,也是有功名的,可婆婆难缠小姑刁钻,丈夫耳根子又软,在母亲妹妹和妻子之间摇来摆去。且考了四五年也没中举,家里折腾空了,全指望着她的嫁妆过日子。 相公要她拿钱赶考,婆婆要她嫁妆养老,小姑指着她出嫁妆。偏偏孙氏给她的嫁妆不过是花木瓜,空好看。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都当了,只出不进,又能花销多久?真正能细水长流、有些出息的田亩、铺子,孙氏一样也没给她。 她十八岁出嫁,到二十六岁难产去世前,嫁妆早已被婆家掏空了。犹记得最后几年过得格外艰难,见她没钱,全家待她愈发坏了:小姑天天指桑骂槐,嫌她不肯出钱给自家办嫁妆,耽误了自个儿嫁人;婆婆恨她入门数年,没个一子半女,日日指桑骂槐,逼她出钱给夫君纳妾;就连那个曾经私下给她买花戴的丈夫,也日渐没了好脸色。考不中举,日日跟着一帮穷酸出去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回来,要她热汤热水地伺候着,呼天喊地怨世道不公、怀才不遇。她不过多劝几句,他竟动起手来。 到最后一年冬日,她终于怀上了,可依旧要大着肚子在家门口摆摊,卖些自家绣的帕子、扎的绢花,维持家中生计,养着无能的丈夫、刻毒的婆婆和懒惰的小姑。生产前一刻,她还在灶下烧饭,直到羊水破了,她倒在柴堆里,婆婆小姑还来骂她偷懒。 发现她是要生了,婆婆却连个稳婆都不肯请,直说自己生产过,她来照看。丈夫又在外头花天酒地,小姑干脆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她疼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喊出了血,最终也没能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一闭两腿一蹬,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姨娘怀里,从婴儿开始,一步一步,从头来过。 这一世,再不相同:孙氏早早去世了,父亲又娶了前世上门来打秋风,却被赶走的顾氏。太夫人和父亲还没因为无人居中调停而彻底撕破脸,太夫人没有锁了南山院门再不管事。她的姨娘也还没有因为触怒父亲而被赶出去。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再也不要像前世一样,这一世,她一定要改变自己前世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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