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挑好了衣料,顾维驹也赶紧安排人去请裁缝。午歇一起来,人已在门上候着了。赶紧着人带进来:一个中年婆子,望之不过四十许人,长眉长眼长脸蛋,极瘦削。通身就只带了一根金寿字簪,再无一点首饰。还带了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却管她叫“干娘”。顾维驹不懂,但其他几个土生土长的大梁人却都知道,干这行传女不传男,也不收徒弟,若无女儿或者女儿不做这行,就带几个小丫头,拜了干娘才能跟着学手艺。 只见她穿藕色竖领窄袖绢衫,订着鎏金圆纽扣。油绿云水纹暗花绸交领窄袖褙子,满绣的喜相逢纹样,一件衣服用了三蓝、打籽、平针三种绣法:三蓝绣的牡丹花,打籽绣的蝴蝶,平针绣了芙蓉月季等花卉;领、袖、衣襟等处用黑素缎狭绲边,白缎五彩绣人物阁楼纹宽镶边:那亭台楼阁、花卉禽鸟、仕女人物俱都丰富艳丽,繁而不杂。下穿蒲桃青忍冬纹提花绸十幅马面裙,石青素缎狭绲边,蛋青缎地花蝶纹堆绫镶边,前后马面用打籽、钉线绣着宝瓶花卉,亦是线条流畅,绣工精湛。 顾维驹看她单单这一身衣裳就极显功夫,心里就有了几分满意。 这女裁缝自称姓刘,带着两个女孩给顾维驹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显见得是惯做大户人家生意的熟练人。 见顾维驹点了头,冯嬷嬷就道:“刘娘子请坐。”自有小丫头搬了杌子来给她坐下。两个女孩就乖乖巧巧立在后头。 刘娘子就道:“不知是哪位太太小姐要裁衣裳?府上可是用自己的料子?老身倒是带了布样,只怕贵府瞧不上。但咱们花样子是极好的,太太别瞧我这两个女儿年纪轻,心思却巧,画的样子就是绣罗裳都曾来买过的。” 听她说得真切,顾维驹便让她把花样子拿来看看,厚厚的好几本,分得详细:植物的、动物的、人物的、吉祥寓意的,各不相同,每本怕都有百十页。花样子有简单别致的,也有精美繁丽的,确实俱都好看。珍珠喜刺绣,看了这本花样子,啧啧称赞,十分羡慕。不过这是别人吃饭的本事,绝不可临摹或者讨要,只能凭心、眼记得一些。 翻着看了一会儿,顾维驹挑了几个,又让孩子们自己挑过。大姐儿想法倒多,她色爱艳色,花喜牡丹,单是折枝牡丹、缠枝牡丹的花样就挑了好几个。二姐儿喜欢小动物,挑的不是莲花鲤鱼就是百蝶穿花。三姐儿才四岁,半懂不懂,指着耄耋富贵里头的小猫说想要,惹得众人笑起来。最后只得专给她绣些灵猫引蝶、戏球之类的,剩下都由着顾维驹和奶娘帮她挑了。皓哥儿是男孩子,对这些不大感兴趣,上午跟着选过布料,就直喊无趣。顾维驹干脆叫丫鬟婆子陪他园子里耍去,其余一应由顾维驹代劳。 这边挑完,裁缝走了,孩子们自去休息或玩耍,顾维驹又安排起零花钱的事来。问了冯嬷嬷才知道,霍府主子里,太夫人月例最高,一月有八十两,顾维驹自己一个月六十两,皓哥儿一个月二十两,三个姐儿倶是十两。不过太夫人自己身家丰厚,孙氏亦有嫁妆,常常贴补皓哥儿。三个庶女日子就不大好过,姨娘们虽有送银子东西来,始终不多。像二姐儿那样的,还倒被身边人克扣。 顾维驹虽心疼女儿,但也不能坏了霍府规矩,因道月例银子还是照常发。不过打银锞子时,四个孩子就一视同仁。又和冯嬷嬷商定了,分别打些金银元宝、云头、海棠花样的锞子,因又想起来现代看过的小说里,还有花生、瓜子、小鱼的花样,也叫打了些。想想又给霍阆风和自己打了些同心方胜、盘长样子的。 不过打锞子需要时间,顾维驹问明月钱都是月初才发,想着几个孩子花销少,也快到月底了,便只教每人送两贯铜钱去。 大姐儿原歪在美人榻上,看着窗外的海棠花树想心思。自她重生以后,最常做的就是静静地回忆前尘往事。奶娘丫鬟都见惯了,知她从小端庄贞静,也不管她,只上了茶点,就在一旁做些针线。 这时见琥珀亲自捧了匣子过来,因她是嫡母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大姐儿便起来亲迎。琥珀并不拿大,将匣子递给张奶娘,按规矩向大姐儿行了礼。大姐儿再四地让她坐了,她才朝着绣墩上浅浅坐了。 “也没什么要紧事,”琥珀开口便带着笑,“怕姐儿们有什么不凑手,太太叫送两贯铜钱来。前些日子事多,倒混忘了。也是我们也没想着提醒太太,还让大小姐费心了。” 大姐儿便有些心惊,不知道琥珀是不是奉命来敲打自己的,便道:“琥珀姐姐说笑了,原是累之行事莽撞。若是带累了母亲,真不知如何是好。” 琥珀心里原是有些不忿的:因顾维驹知她心思,不愿做姨娘,不但不因此怪罪她,还重用她,从此她便一心向着顾维驹。今天大姐儿当着太夫人的面,故意拿了旧年的银锞子来打赏,琥珀就很是替顾维驹抱不平。她知道自家太太一心一意为几个姐儿,不因她们是庶女而区别对待,甚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是想着对她们好些。偏大姐儿不识好歹,先前指摘顾维驹出身差便罢了,这次还在太夫人面前给她上眼药。 太太虽不在意,琥珀却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大姐儿,这种事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太太身子不好,管家又忙,皓哥儿身体也不好,不免分了太太的心思去。原是我们该多想着些的,偏姐儿们又住进了院子里,一应事体自然有丫鬟妈妈们照看着,约是没什么花销,又有月例银子,便没放在心上。还请大小姐不要怪罪。”这翻话便有些讲究了,看似请罪,实则暗指大姐儿刻意为难。 大姐儿这时已经明白,琥珀的确是来敲打自己的,心想这定是嫡母的意思:“琥珀姐姐哪里话,只先前我们在园子里头,母亲和几位姐姐多是有所不知。因住的远些,不免常常劳动大伙儿,要吃要穿乃至要些热水,俱都得烦劳嬷嬷姐姐们。又因两个妹妹尚小,事情不免繁杂。累之手头散漫,几番打赏下来,倒是有些捉襟见肘。原想着快发月例了,便不敢打扰母亲。哪里知道教祖母起了误会,有心想解释,又怕说多错多。我这就去给母亲请罪。”说着就要起来穿鞋。 “大小姐快别,”琥珀赶紧按住她,“太太绝无此意。只是我念着太太对姐儿们的一片心,这才多口多舌。还请大小姐恕罪。”说着倒给大姐儿行了一礼。 大姐儿岂能大咧咧让嫡母身边得用的人给自己请罪,赶忙亲自扶了,又道:“琥珀姐姐是个忠心的,难怪母亲看重你。” 琥珀念着顾维驹的好处,咬咬牙,又多说了一句:“恕奴婢再多一句嘴,不怕大小姐怪罪,太太是个难得的善心人,待姐儿们的好,往后大小姐便知道了。且太太性格爽直,大小姐若有事直管跟太太说去,若是太太不得闲,便找珍珠姐姐和我,也都是一样。可别再藏着掖着,本就一个院里住着,若起了误会,反倒不好。” 大姐儿知道,这便是告诉自己不可告小状、上眼药了。便也低头,故做不好意思地笑道:“琥珀姐姐说的是,累之面薄,心中又敬着母亲,行事未免不够大方。即是琥珀姐姐指教,累之往后照做就是。”这下却是不软不硬、反将一军。 琥珀哪里敢承认自己“指教”大小姐,再是庶出,那也是主子,自己再得用,那也是下人。除了教养嬷嬷,哪个下人敢倒教主子。 当下忙笑道“瞧大小姐说,我也不过是仗着在太太那儿有三分颜色,便说多了,但也不敢在大小姐这儿开染坊呀。若是大小姐听着我说的对呢,那就算我为主子们尽心了。若不对,只管打我罚我,绝不敢有二话的。” 大姐儿明白了琥珀的来意,也不愿再跟她打嘴皮子官司,便笑:“琥珀姐姐好一张利口,我说不过你,可不敢留你了。不然非教你说得面上无光,要找地缝钻不可。” 一面说着,一面掏了个银白绸地,大红海棠花的荷包递过去,又笑道:“姐姐拿去买点蜜抹抹嘴儿,也好多在母亲面前为我说些好话。” 琥珀也笑着接了,更是道:“便是吃了黄连,在太太跟前,也只有说大小姐好的。”一面说着,一面出了大姐儿的屋子。又自往二姐儿、三姐儿那送钱匣子去不提。只是二姐儿的钱匣子却不再叫那两个沾手,只给了秦嬷嬷。冯嬷嬷被顾维驹敲打过后,就自去寻了其他人说话,秦嬷嬷她是重点关照过的。新主母的喜好、心性如何,这些积年的嬷嬷们拿得极准。自从二人聊了半晌,秦嬷嬷也就不再上蹿下跳,一心一意照看二姐儿了。钱物交给她,倒也算放心。 转身回了正房,见顾维驹坐着喝茶看账本,身边只有珍珠伺候着,进门就跪下了,口中道:“给太太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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