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之后,顾维驹觉得霍阆风对自己又亲昵了几分,不仅每日里说的话多上了许多,抽空手把手教顾维驹写字,甚至有一天在饭桌上,还跟顾维驹讲了个衙门里的笑话。虽不知道是哪里得了他的亲眼,不过对于顾维驹来说,这都是件好事。就连珍珠琥珀,最近面上的笑,也止都止不住。 霍府里另一群兴高采烈的人,恐怕当属姨娘们了。原是顾维驹思前想后,又同霍阆风和太夫人商量之后,决定把每月初一、十五两次请安,改为每三日一次请安,其实也就是让姨娘们多见见几个姐儿。为此几个姨娘还专程来给顾维驹磕了一次头。 寒食节前两日,顾维驹忙了整个上午,跟着太夫人为寒食和清明做准备。吃过午饭,照惯例睡了一会儿,醒来正打算带着哥儿姐儿们去后园子里逛逛。说起来,穿越过来这许久,顾维驹每天一大早起,请安见人学理家事,下午又要看书习字带孩子,还从来没分出闲心好好去逛园子。无非有几次皓哥儿贪玩不肯回来,她进去找孩子罢了,每次都是匆匆而过,那园子深处靠近湖边的地方,更是从未去过。要不是想着霍阆风专程给她盖得花房暖室落成了,她恐怕都暂无闲情逸致去逛。 正打算出门,却没成想门上来报,说有一位少年,自称是太太的娘家兄弟,上门来了。听形貌,顾维驹估计应是她最小的弟弟顾维骃。顾维驹忙让人将弟弟请到花厅里暂坐,又叫了琉璃、珊瑚来,急急梳头净面换裳理妆。 顾维骃跟着青衣小厮从西角门进了霍府,穿过仪门,过了暖阁,到内仪门前,便换了婆子带路。再行得些须时候,便进了垂花门,又有内院婆子来引路。顺着抄手游廊,转过穿堂中的紫檀描金雕花平步青云大插屏,就看见眼前小小三间厅。进了花厅,自有人来奉上茶点,道是太太才起身,还望三舅老爷稍候片刻。 顾维骃打量着花厅里的陈设,清一色黄花梨的家具,大案上花尊里插着几支新鲜的粉牡丹,在京城这些年,顾维骃也练出了几分眼力,看得出这是牡丹名品玉盘妆,一支就值百数文。大案旁的梅花香几上摆着掐丝珐琅的瓶炉三事,连底架都用青玉制成,袅袅的香烟飘散着,那清冽的气味,闻起来都知道价值不菲。 顾维骃看了几眼就不敢使劲打量了,生怕一旁伺候的婆子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给长姐丢人。毕竟霍府之中,就连一个添茶递水的粗使婆子,身上都穿着细布衫裤,头手上还插戴着鎏银首饰。 念及此,顾维骃不禁有些抱怨长姐,既然姐夫家中如此豪富,为何不贴补娘家一些。平日里母亲的穿戴,还不如这霍府的粗使婆子。可又转念一想,当初未出门子之前,母亲和哥哥怎样对待阿姊和珍珠,他也是瞧在眼里的,说一句当牛做马,那都是轻的。阿姊如今发达了,竟未以怨报怨,已算是宽厚。自己乍见富贵,就肖想起姐夫家财,竟是把平日里的圣人教训都读到哪里去了?一念及此,不禁冷汗淋漓。 一旁的婆子看着也觉这舅爷奇怪:初来之时,四处张望,教人偷笑。可不过瞬息间,他又镇定自若起来。想来平日里下人间传言,说三位舅老爷里,只有最小这一位读过书,是个成器的,看来此言不虚。结果心中正夸着,又见他霎时脸色惨白,虽是暮春了,可花厅门开着,花信风起,也不觉热,他倒似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这厢顾维骃和那粗使婆子正各自想着心思,那头顾维驹已是妆毕。因霍阆风不在,便是自己幼弟,倒也不好往正房里来,于是她带了珍珠琥珀去了花厅。西岭院中内务她接手之后整顿了几次,如今算得上是井井有条。玛瑙进了上房,依旧统管着院内清洁洒扫诸事,此时花厅也整洁干净,片尘不染,瓶里插着花,炉里焚着香。丫鬟婆子静立一旁,手轻脚快,喘气都没点粗重声音,看来珍珠管人,也有了几分火候。 再看来客,果然是幼弟顾维骃。只见他身着青布直缀,头戴方巾,眉目疏朗,温文儒雅,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称得上是丰神俊秀,仪表堂堂了。 顾维驹正在心中感叹顾家基因不错,一家子里就有两个美人的时候,顾维骃已是早早迎了过来,向姐姐行了一礼。顾维驹忙伸手去扶,一面打量着自己的弟弟,一面道:“跟姐姐这般客气,是何道理?我不过才出门子几日,难不成你我姐弟便生疏了?” 顾维骃也展颜一笑,仔细打量了长姐一番:只见她身着牙白暗皮球花绫长袄,艾绿折枝牡丹花潞绸披风,月白杂宝云纹缎马面裙,绾着坠马髻,插着一支金累丝孔雀衔红宝簪子,鬓边压一朵极艳的大红牡丹,更衬得眸如星、肤如玉,真是好生标致。 “阿姊,看来你过得真的很好。”顾维骃由衷地替姐姐感到高兴。在家时姐姐过得极苦,他年纪幼小,又不事生产,在家中人微言轻,护不住姐姐,但看她出嫁后过得如意,心中大感安慰。 再看紧跟着过来朝他行礼的珍珠,那个记忆里瘦弱怯懦、总是躲躲闪闪的女孩,如今唇边带笑,腰板挺直,举止大方,穿黄衣粉裙,插三两对金草虫啄针儿,耳朵眼里戴一对金丁香,可见也是过的好得很了。 阿姊身边另有一个相貌柔丽的婢女,黄衣蓝裳,头上也插着金头花簪,勒一根绣花珠子箍儿,跟着珍珠一起上来行礼。顾维骃这才知道,是他阿姊身边另一个得用的大丫头,名叫琥珀的。 彼此厮见过后,分了主次坐下,顾维驹又叫重新上过茶点。珍珠亲去端了攒盘来,有白云片、桃花糕、松花糕、酥油泡螺四色点心,并榛仁、干枣、冻柿饼、福桔饼四样果食。看顾小弟约莫14、5的样子,想着他正在长身体,顾维驹又不迭叫不用上茶了,把那酥油白糖熬的牛乳子端一盏上来。 顾维骃平日里在家都是粗茶淡饭,就是今天中午,也不过在学里把带去的面饼就着粗茶一吃,就算完了。那牛乳子一端到手上,膏玉似的酥油浮在上面,呼吸间嗅到一股极香甜美味的气息,肚子蓦地就饿了。他也不同姐姐客气了,就着牛乳子吃喝起来,不一时就将几样点心吃得干干净净。 顾维驹也不急,见小弟吃得开心,她也感到十分愉悦。她占据了这身体,原主虽已无什么记忆,但却多多少少有些感觉留下来。因此她初与霍阆风相处之时,十分害怕小心;而初见珍珠,就觉得十分信任和喜欢;那次见顾家人,则感到十分厌恶和生气。如今见了顾小弟,又感觉到一丝温暖和熟悉。顾维骃,必是顾家唯一一个对原主好的人。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顾维驹才开口问道:“三弟今日所为何来?学里下午无事了?”顾维驹记得珍珠说过,顾小弟在金陵一所私塾读书,是要考科举的。 其实顾维骃今日来意颇为尴尬,原是上次顾维驹回门之后,家中母亲大哥便商量着,今后要让顾维驹要负担他念私塾的花销。母亲大哥言道,既然姐夫是做官的,家中又颇有资财,便帮衬着娘家些,那也是应该的。 顾维骃却担心长姐初入宅门,也不知过得好是不好,若此刻就拿姐夫家的钱帮衬娘家,今后有何面目在夫家立足,因此始终不肯上姐姐姐夫家门。可他又争不过母亲兄长,只得左拖右延。哪知到得今日,母亲竟跟着他到了学里,硬是让夫子给了他半日假,逼着他上了霍家门。此时见顾维驹问起来意,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却始终没法开口跟长姐要钱。 顾维驹看这情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顾小弟是个好孩子,她也不愿为难他,于是主动开口道:“家中可都还好?” 顾维骃松了口气,便回道:“家中一切都好,全托赖阿姊送来的回门礼。那些布料娘给我们做了新裳,又结实又耐穿。还有那些吃食,也都是极好的,娘都有些不舍得吃用。便是那些杯盘碗碟,扇子纱帐,俱都是家中所需。金银物件,娘都锁起来了,道是要给大哥说一门好亲,做聘礼用。阿姊,也只得你,才能想得这般周全。” 顾维驹叹了口气,毕竟是这具身体的家人,她也不想做得太难看了,只道:“且放心吃用吧。若只是这点吃的喝的,倒也还吃不垮你姐夫。”但是再多,就别肖想了。 顾维骃是个聪明的,立刻明白了顾维驹的言下之意,顿时面色就尴尬起来,他可不就是来跟大姐伸手,要更多的吗……这下,竟被堵得无法开口了,只得唯唯应是。少年清秀白皙的脸上,生生憋出了两团晕红。 顾维驹心中毫无来由地狠狠疼了一下,她便知道,这应是原主残存的感受了。毕竟占用了别人的身体,看着亲弟弟受委屈,还是有下意识的反应。 但顾维驹还是决定,无论顾维骃所求何事,都不那么痛快地应承,毕竟,太容易得到的,就不会珍惜,某些习惯养成了,就容易狮子大开口。 因此她只是笑眯眯地端起茶来,对琥珀说:“这夏天确实快来了,这天气,看把维骃热的。琥珀,快去把前些日子送来的明前龙井泡一盏来,给维骃去去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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