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那一身素锦白衣外披黑纱长袍的妇人,公孙珞感觉自己呼吸都困难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妇人华美出众的容貌,也不是因为公孙珞色急心气不稳,而是被吓的。 被吓的满脸尬笑却一直不敢妄动,他一人站在殿中央,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戏里猥琐陪笑的丑角,更可怜周围二位都是都是大佬,而自己现在就是那瓮中之鳖。 大约有一柱香的时间,公孙珞把自己脑海里最近见过的人或事都细细想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厮或者任何一直飞鸟。而最明显的答案也是他最不想承认的答案大概就是那个娶了媳妇忘了自己、典型重色轻友的那张冷面了。 自知自己这次栽他手里,但也不敢报仇,于是在心里毫不客气地问候了他安平王一遍,自我陶醉地想着是如何如何风流倜傥地打败了他,又是如何如何地让他点头哈腰向着自己道歉。想想又不自觉地抬起嘴角,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一副真的胜利在手地表情,完全忘了自己还是阶下囚的现实。 真是屡教不改!心中火气越烧越旺,阚武攸自是没有太后那般沉得住气,端起一旁的茶水,深深喝了一大口才暂时压住了脾气。 “咳——咳——”阚武攸坐在侧边的椅子上,看着那人身在此处心在彼处的窃笑,面色黑沉的大声咳嗽了两声,两道浓眉皱起双目喷火似的瞪着。 公孙珞连忙从这两声咳嗽中苏醒过来,尴尬地转眼瞥了丞相的脸色,见对方铁青的面容凝着自己,讪笑道,“元修知错,元修知错……” 见对方狠瞅了一眼,脸色不虞地转而看向太后,公孙珞也飞快地反应过来,一半求饶一半讨好道,“母后,元修知错,元修知错。母后大人不要生气啊……” 上方妇人眉头微微皱起,一脸憔悴和无力,听见这声音却也不似往常一样反应了。太后近来可算是大伤心脉,她的孙儿——元彻太子未满二十,还未娶妃这就去了,叫她如何不哀恸。 她一生富贵平顺,生来就是高门嫡女,入宫得先皇厚爱先后诞下两子,长子亦深得先皇重意,立为太子一朝君王。或许人生前半段过于一帆风顺,现在上天非要偿还不成? 永禾帝登基后,不顾满朝文武反对、不听太后忠言,强硬不添后宫只纳一妃,由此就只诞下一子元彻。太后和百官见此虽松了一口气,然皇帝子嗣实再单薄,而其性在此事上又刚硬不让。元彻母凭子贵被册封为皇贵妃,两人如胶似漆、帝妃情深,本想着还能再孕子息,哪知那女人五年前暴病,皇帝自此性情幽闭,朝臣亦是无人敢提选妃之事。 元彻成了唯一选择,自是承载了从皇帝、太后和满朝文武的希望,可现如今却玉石俱焚,世事难料。太后闻元彻丧讯,食不下咽,一连数天。若非丞相派人进宫传信,襄王回京,太后都一直闭门谢客。 神情恹恹,看着台下那人还一脸嬉皮笑意,太后心中沉痛,淡淡问道,“襄王殿下,元彻暴毙,你作何感想?”说完,面无表情,双目严厉看着那人。 阚武攸先前的怒火还未散去,但听到太后的问话之后,却是心中一悚。无论襄王如何出格,太后用从未如此严苛的语气质问过他,想来是真的怒极。 公孙珞面上一僵,嬉笑的嘴角收回,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略颔首,表情严肃起来,“太子之死,我一月前便知。” 一杯茶盏直直由前飞来,“咣当”一声碎裂在公孙珞脚边,瓷片混着茶水晕开红色牡丹花案地毯,宛若鲜血横流。 “你便如此不知好歹地胡闹下去!”太后勃然大怒,“元彻那孩子若不是你的缘故怎么会如此!还有你皇兄! 你心中可曾有半分愧疚” 公孙珞表情阴郁,整个人垂着脸,一声不吭。阚武攸坐在位子上也沉下了脸,凝重的双眸看着那垂头丧气的模样,亦不好在太后火气正旺之时发声。 “你说!”太后一根凤指直指着他,一双美目此时尽是失望和愤怒,“早年你不成婚,反复推辞,哀家便顺了你,大臣多次因你的荒唐行径上表具奏,是你皇兄次次顶着压力解决了他们。你无半分感激就算了,还越演越烈,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她!” “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把我这个太后、皇兄、元彻置于何地把公孙皇室一门置于何地”太后气极,多年恨铁不成钢的怨愤像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誓要将一切都吞没,她心中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 当年的襄王、她的儿子,是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些荒唐的事每每想起都不敢相信竟是他所作所为。 一张脸黑沉到极点,像是忍受着巨大的力量撕扯心扉,公孙珞腮帮紧崩。他腰背坚毅挺直,始终一言不发,像一个决绝到底、一心求死之人,宁愿在这场烈火中粉身碎骨。 “孽子!——哀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罪孽滔天的孽子!我愧对先皇,愧对元彻,愧对皇帝,愧对公孙氏的列祖列宗!——”终是悔恨至极,泪如泉涌,她一生鲜少如此,即使是先皇逝世也是隐忍克制未曾放声大哭。 以前,无论襄王如何胡闹如何荒唐,她都不去计较,即使内心无比艰难之时——夹在两个儿子中间,她仍旧选择原谅了他。可元彻的死就像一根□□,燃起了心中深埋已久的雷藏,燃尽了她心中对他的最后一丝期望。 听着上方之人泣不成声,公孙珞麻木的背影动了动,僵硬地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前方,嘴角凝结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沙哑哽咽的声音并不洪亮,也似无力,却透着一股不屈不灭不止不休的坚定,“爱一个人有错吗?被一个人爱有罪吗?” 阚武攸眉头深锁,看着太后哭的泪眼朦胧,心下狠狠刺痛,公孙珞的话仿佛像一束枯草中的火苗,点起了他心中那片最荒凉的稻草疯长得遮天蔽日的原野。 爱一个人有错吗? 不,爱本身并没有错。 错的,是时间,是地点,是因缘。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因缘不对,这份爱便是如深陷泥沼中的金玉,再如何璀璨,也只有坠亡深渊、窒息而死的命途。是出发的一切错了,后面无论再如何正确前行,都永远只能到达错误的终点。 可惜,那时的他,年少无知,不懂世事。 错把一个开错头的爱恋,当成一场梦去追逐。到头来,一无所得,散尽气力,害人害己。 “爱?呵呵”太后泪目而笑,反问道,“你所谓的爱就是不择手段,不顾人伦,玉石俱焚!”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何罪孽……我亦从来没有觉得她有何错……”不明不灭,不改初衷,既是万分沉痛,却也举重若轻。 “她当然没有错,错的一直是你!”太后后悔不及。她是心如明镜,也知其中种种经过的。那女人,她虽一直不喜,但多年打量试探也是晓得她的秉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死性子,怎可能会为了一个毛头小子如此,更遑论抛下她深爱多年的皇帝 但是再错,襄王也是太后的儿子,皇帝也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兄。弟夺兄妻,还是一国皇妃,让堂堂的一国之君往哪放,让堂堂的一国太后往哪放天下莫不是要耻笑这骇人听闻的不伦之事,讨伐这无德无诲的丑闻 “就是你自以为是的聪明和执拗害死了她。她本来可以不死,可她却为了你做出的丑事、为了保存皇家的颜面,为了家国安定不得不牺牲性命。可你呢?你到头来得到惩罚了吗?你醒悟了吗?可有半分悔过,愧对元彻和你的皇兄?” 为了保全自己的两个儿子,她狠下了心,选择牺牲了那个女子。为了不让他们兄弟反目,她设计令皇帝误以为是那女人不忠,勾引自己的亲弟,而皇帝虽是半信半疑,却又有内臣在场作证,使得一切铁板砧砧,她辨无可辨。 饶是如此,皇帝对那女子的深情还是超过了她所想。即便痛苦万分,皇帝却也无法割舍,就在皇帝即将原谅那女人之时,太后一道懿旨,以“妇德有失,秽乱后宫,扰误朝纲”之名赐了一杯御酒与她。 终于,一切如她所愿,一朝花逝,再无可忧。 可真是再无可忧吗? 那女子之死,始终像一个恶毒难解的诅咒弥漫在皇室之内。 太子失母,帝子不睦;帝失所爱,帝后不和;弟夺兄嫂,君王难与。 五年之后,元彻亦卒,花难再开,果难再结,一切难再有。 “元修,你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悔过——”太后哭尽了力气,骂尽了心肝,长久的眩晕和无力瘫坐在榻椅上。 公孙珞惨笑,笑的狂放不羁,笑的撕心裂肺,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快六年了吧,自从那人走后,他无有一天不活在煎熬悔恨之中。若是当时他尚有一丝理智,若是当时他不要奋力以求,若是当时他没有爱上她,一切就会相安无事。 可是人生哪有后悔药可选? 她死了,元彻也走了。他最愧对的皇兄和亲侄,再也无机会去偿还。 一直躲躲藏藏,远离京城,不想让兄弟见面为难,不想让母子见面为难,更不想让死去的她为难。 可元彻逝世前留的一封信,让他改变了主意,回到京城。满怀着对他的愧悔,还有满天国丧的痛悼,站在元彻陵前。 他一直敬重他这个皇叔直到最后一刻。而从头到尾,元彻竟是一直知晓此事的。 信中道——“你并不欠我们什么,你欠自己一个面对的勇气。” 想起这句,公孙珞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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