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山下,一望无际的田野间,花匠们正提着花锄和水桶,四处检视花草的长势。 朱樱撑一柄伞走在田埂上,鞋面上五彩斑斓的蛱蝶在草丛中翻飞起落。 “姑娘。”花匠们偶尔停下来,憨憨地向朱樱问好。 “今年的茉莉长势还好吗?”朱樱在茉莉田前停下,面前一片嫩绿的叶子,在这浅绿色的海洋上,打着无数洁白的骨朵儿,虽尚未绽开,但馥郁的香气已在空气中隐隐流动。 “这几日未曾下雨,不曾将香气冲淡,这是好事。”花匠弯腰摘了一朵开得早的,双手托着递到朱樱面前,“姑娘你闻闻,这味道正的很呢。昨日,还有一位做茶叶生意的老爷来问,这茉莉珠儿卖不卖,听说不卖他可难过了。” 朱樱拈起洁白的花朵,两层花瓣从花萼上绽开,片片相连,不分彼此,浓郁的芳香不知从何而来,萦绕在身边,不肯散去。 朱樱抬头看了看天:“难保这几日有雨,今日若有空闲,都收了吧。” “啊?”花匠愣愣望着朱樱,喃喃问道,“姑娘先前说,这一片茉莉要等白篱姑娘来,再做决定?” 白篱有四五日没来花田上了,茉莉不待人,眼看就要盛放,若赶不上花期就只能分发给卖花儿女沿街叫卖。 朱樱收起伞,月白色的伞面上粉樱垂垂,似乎要一直延伸到伞面以外的地方,“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噢噢,这样啊。”花匠连连点头。 “往后……”朱樱抱着伞,微掩眼帘,“你们就听我母亲和白篱的吩咐,就可以了。” “……?”花匠迟疑地望着她。 “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朱樱一笑,怅然望向天穹。 她的身份暴露,在姑苏待下去再无用处,只能先回到应天府,等候下一步行动。这一去,或许三年五载,也或许再不回来了。 一辆小车停田埂外,车帘一挑,青衣的少女落下一只穿着小巧绣鞋的脚,轻轻踏在田边,迟疑地抬头望来。 “白篱。”朱樱向她点头。 “姑娘……”白篱轻咬住唇,面色还有些苍白。 “你看,这些花都等着你呢。”朱樱的目光扫过整片的茉莉花田,两人隔着绿意葱茏的田野相望。 白篱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攥起,“白篱知道了,姑娘先前吩咐的事情,我都记得呢。” 朱樱绕过茉莉花,轻快地走到她身边,轻轻道:“白篱,你往后跟着我母亲,要听话。” 白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姑娘,白篱对不起姑娘。” 她说罢,退了一步,想要跪下。 “不必了。”朱樱搀住她,摇头,“你剩下的路要自己去走,不必跟我说什么。母亲来了,到她身边去吧,她会教你很多东西。还有城里的铺子,也要劳你多多看顾了。” “姑娘要走了吗?”白篱回望背后的虎丘山,六角形的高塔在山岚缭绕中耸然屹立。 半年前,朱樱带着她离开周府,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就喜欢上了这片清丽动人的山村之景。朱樱说,她也很喜欢这里,希望将来能够定居在此,不理世间的兴亡与纷争。 苏云珍转出山口缓步走来,一身莲青色的夏衫,衬出中年妇人脸上柔和的神情。 “姑娘自有自己的道理,白篱往后不能再跟着姑娘,姑娘自己要多保重。”白篱偏过头,抬手飞快地擦去溢出眼眶的泪,提着裙子,向苏云珍走去。 苏云珍遥遥向朱樱挥了挥手,与白篱说几句话,带着她走向荷塘。 采莲女们正将荷花和菱角从船舱里取出,蹲在河滩边的卵石上濯洗淤泥和水藻。 朱樱看看四下人们劳作的身影,走到一片田埂边,低下头细细翻看那些翠绿的狭长叶片。 这一片栽的是水仙,此时才抽出嫩叶,高高低低,随风摇摆,做着世间最莫测的舞蹈。 朱樱伸手至泥土上,从根茎处抽出一带狭叶,折叠几下,编成一颗绿莹莹的五角星。 苏芥走到她身后,“想通了?” “是啊,所以放她去了。”朱樱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叶片星星,轻声道,“白篱那么做也是因为担心我,算不得做错了许多。” 算不得错了许多,因此不至于夺她性命;何况她也不过是依令行事,虽算不得光明磊落,但也不是罪大恶极——若真要报复,不如向幕后的人报复,这才公平。 “阿颜。”苏芥在她身侧蹲下,抬手将她被风吹到面颊上的发丝拨回耳后,“你只要关心这些花花草草就够了。” “可是我也想帮你。”朱樱抿唇一笑,侧过头看着苏芥,“不过,帮你可是要收利息的。” “什么利息?”苏芥拈起她掌心中绿色的星星。 朱樱又一笑,看着一望无际的花田,“若有一日,陪我回来,怎样?” “自然。”苏芥答道,“一定与你回来。” “啧,真是腻得慌。”王献大步走来,一路直摇头。 昨夜廊中,苏芥和朱樱谈至中夜才各自回房,王献外出时撞见了一回,回来时又撞见了一回,只觉十分辣眼。 那苏图跟在王献身后,侧过脸去看四处田埂上盛放的花,女侍阔阔真紧随其后,忍不住抿唇轻笑。 “阿颜,该去上方山了。”苏芥放开朱樱,扶她起身,掸去衣裾上的草屑。 昨日王献与苏州府几名官员连夜与劫走乌莹的那些人交涉,对方最终同意在上方山交还乌莹,条件是他们要见那苏图一面。 朱樱也要同去上方山,为的是亲手转交弦月的一封信。 过石湖,西北而行,青山隐隐,翠微环绕,便是上方山。 约定的地点在楞伽寺的塔林之中。 寺中烟气缭绕,空旷的塔林空无一人。 王献和阔阔真警惕地环顾四周,朱樱却和那苏图四处观看佛塔,甚而讨论起其上碑刻,苏芥抱臂站在塔林入口处,远远望向林雾弥漫的塔林深处。 一只白鸽从林木深处掠出,脚上系着红色丝带,停在一座佛塔檐上,将风铃撞得叮叮碎响。 “进去吧。”王献漠着脸,走进林木深处。 “那苏图,我们也进去。”朱樱两根手指捏着信封,信步顺着蜿蜒小路走进树林,“苏州府的官员都在山下等候,他们不敢做什么的。” 阔阔真冷哼一声,转向那苏图,用蒙语说了一句话。 “哦?你们的人也在上方山,并不需要苏州府保护,是吗?”朱樱回过头,看着阔阔真震惊的神情,抿唇一笑,“蒙语的话,这里也只有王大人听不懂罢了,何必耍这样的小聪明?” 阔阔真低下头,闷声不吭,快步走进林雾深处。 雾气尽头,不大的山涧旁,一袭黑衣的乌莹临水而立,一条血红色的长裙映在水面上,仿佛烈火流动,衣领和袖口亦是红色丝线绣出的花纹,在迷蒙的林间尤为醒目。 她身旁仅一青年,灰褐色的袍子,侧头与乌莹谈话,面上神情激烈。 “姐姐!”那苏图远远向乌莹招手。 乌莹与那青年一起转过身来,青年约莫二十五岁上下,褐色眼瞳,眉目冷厉,眼睛有些睁不开,似乎不惯见阳光,他的容貌生得有些像蒙古人,细细看又有些像南人,一时竟分辨不清。 “我名那钦,乃梁王左丞达德之子。”青年扫了众人一眼,倨傲地道。 王献冷冷而对。 云南险僻,多瘴无风,皇帝不欲用兵,屡次派人招降,但梁王不仅不领情,还变本加厉地侵扰边界,总有一日叫他尝尝明军的厉害。 “那苏图。”乌莹走近几步,“不要过来。” 那苏图刹住脚步,转向那钦,“我已来了,放我姐姐走。” “长安公主随时可以离开,你也可以离开。”那钦瞥王献一眼,忽地改用蒙语向那苏图说了一大堆话。 那苏图皱眉,那钦告诉他梁王有意与关外联合进犯,要他去云南主持战事,若能成大事,就可分得半壁江山。 朱樱一哂,拈着信笺懒洋洋地看向那钦。 那钦所言,能有三分是真已了不得。他特特说这些,根本不是为了说给那苏图听,而是为了说给听不懂蒙语的王献听——在那苏图与皇帝之间种下怀疑的种子,让皇帝终究不敢扶持那苏图。 不能为我所用就毁了他,好毒的计策。 “你便是朱侍郎之女?”那钦的目光转过来。那双棕褐色的眼睛有些小,三角形状,光芒冷厉凶残,仿佛黑暗中蛰伏的吐着血红长信子的毒蛇。 “不错。”朱樱将手中信封交给阔阔真,“这是母亲的信件。” “弦月。”那钦一把撕开信封,皱着眉头匆匆看完信件,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最恶毒的诅咒。 苏芥走到朱樱身后,轻声问道:“阿颜看过那封信吗?” “不曾。”朱樱盯着那钦脸上神色,暗暗揣测。 弦月没有告诉她那封信的内容,那钦神色阴晴不定,唇边挂着冷笑——也不知那信究竟是何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那钦一把撕毁信纸,“你们都可以走了,可千万不要让我们王爷失望!” “你……”那苏图一脸莫名。 乌莹快步走来,挽起那苏图向外走,“阿雪,走。” “乌莹!”那钦忽地高声叫住乌莹。 “我与你没有别的话可说,请回吧。姑苏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有混进姑苏的心思,不如回去守云南。”乌莹冷笑一声,气势夺人,“你既奉梁王为主,则我乃北元长公主,岂有为臣下直呼姓名之理?” 那钦面色铁青,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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