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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之下,漫天苇草在金红的余晖中飘摇,水榭挑入广阔湖面,水上粼光游动,游鱼往来。  那苏图安安静静地坐在廊外,垂一根钓竿,不时钓起一只白虾,甩在竹篓内。  朱樱和乌莹坐在水榭内,面前无过两盏清茶,并两碗杏酪。  “想不到那苏图竟会为我,甘愿去应天府。”乌莹垂下眼睫,青花的小勺在盛着杏酪的碗中轻轻搅动。  “皇帝不过想扶持一位草原上的大汗,并无恶意。”朱樱宽慰一笑,“乌莹姐姐也不用过于担心,河南王的妹子,可是秦王正妃。暗里如何我们且不论,至少面上,荣华足矣,性命无忧。”  至于将来到了草原上,是否凶险,能否得到中原的助力,那些俱是遥不可及之事,要靠那苏图这些年在应天好好周旋。  乌莹缓缓点头,这话不差。  元朝的河南王王保保,是少数能让明军铩羽的将领之一,皇帝终其一生都想得到此人,屡次招降,许以优待,奈何其心如铁。  皇帝能够让自己的次子娶对手的妹子,这等胸襟,的确叫人佩服。  “这样也好。”乌莹抬眼,将一勺杏酪送入口中,无奈一笑,“大明的皇帝可比梁王好许多。”  朱樱点头。  他们这样的人,终究难免卷入那些旋涡,如果一定要选一边的话,她相信自己选对了。  朱珩与弦月却是选择与云南梁王去周旋,境地更为凶险——其实他们这样选,将机会留给了自己,已是最大的爱护。  王献立于水边,遥遥望着无际的湖面,冷冷问身旁的苏芥,“你早与那钦相识?”  “相识说不上,只不过谈过几句话而已。”苏芥摘了满满一怀苇草,往水榭走去,“那种人一辈子都在做见不得光的事,与他说话,正应了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献走上水榭的栈桥,冷冷一哂,“我看也不过彼此彼此。”  他一样在做见不得光的事,苏芥亦如是。大家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何必去指摘旁人?  “他和我们都不同。”苏芥又道。  那钦的身上,透着深不见底的阴暗,仿佛搬开阴冷潮湿的砖石后,那下面腐烂的淤泥中四下慌乱逃窜的虫子,一辈子没见过阳光,因而厌恶可以走在阳光下的一切东西。  “是么?”王献“呵呵”一笑,“我与你又是不同的吧。”  “他么,譬如一味孔雀胆,而你却是葛葎蔓。”苏芥走进水榭。  王献一甩竹帘,跟着跨进水榭,往案前一坐,随手斟一盏茶,“这是什么道理?他是剧毒的药,我却是蔓草?那你倒也说说,你又是什么药来?”  乌莹起身,“王大人,舍弟多劳大人看顾了。”  “他若听话,皇上自然欢喜,我不过仪鸾司一员小卒,也帮不上什么忙。”王献略带赌气地道。  他也不笨,自然明白苏芥那比方,说他无过一茎藤蔓,攀附皇上而起,葎草叶缘有刺,又名割人藤,行路之人不小心,总会被割伤了手,这是一种令人厌恶又畏惧的蔓草。  还真活脱脱便是他的化身。  苏芥这张嘴当真太毒,损人于无形之中。  “宣清,我们还回虎丘吗?”朱樱接过满满一大捧苇草,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摆弄这个。”  “这有什么记不得的。”苏芥取出一份水经图册,“明日从水路去应天府,倒不必再回去。”  “云南那里,虽只有那钦一人前来,但他不是易与的角色,西山守卫颇多,留在这里倒安稳些。”乌莹沉吟片刻,又道,“颜妹妹,朱伯父虽身在云南,但左丞达德本就对他怀疑重重,身为达德之子,那钦亦是如此。”  那钦对朱珩不就不信,又兼朱樱被明帝封为公主,可想而知那钦心中对朱樱的恶意有多深。  “我知。”朱樱与苏芥对望一眼,那钦一向与他们不大对盘,有一世她还险些死在那钦手中。  那苏图抱着竹篓,一挑竹帘,矮身走进水榭。  篓中白虾不断跳跃,企图回到广阔的湖水中去。  “那苏图,到了应天府之后,不要躲懒。”乌莹向他笑道,“姐姐会陪你一起去。”  要做好草原上的大汗,不仅要学骑射、兵法,还要读许多书,学这世间权谋、治国之道。  学好这些东西,让皇帝看到培养的成果,这是前提;不以所学与明为敌,始终恪守最初的承诺,这是基础。  做到这两点,他们就可以全身而退。  虽然……  “我会努力的,姐姐。”那苏图放下竹篓,将长长的钓竿擦净,打开角落里狭长的盒子,将钓竿收进去,而后锁上了盒子。  乌莹轻轻叹息。  一缕悠扬的乐音从湖面上飘扬而来,伴着一个少女清亮的歌声,随着水声愈来愈近。  阔阔真走进水榭,“殿下,有一位周姑娘和宁公子来访。”  “周姑娘?”乌莹扬眉,看向朱樱,“莫不是你那个锦蘅妹妹?”  “当然是我啦!”小船在水榭的栈桥旁拢岸,周锦蘅一身葱绿夏衫,一扔手中竹篙,仿佛一只青蛙似的蹦上栈桥,挟着一阵风冲进水榭,直往朱樱身上扑,“颜姐姐,可想死我了!你那日出府还顺利吗?你知道吗?担心死我了!”  “阿蘅,你怎么出来了?”朱樱拂开少女的长发,露出她带着娇憨的笑靥,“二老爷和二太太知道你出来了么?”  “哎呀,我哪次偷溜出府被他们知道过!”周锦蘅“咯咯咯”直笑,颇为得意,“他们都当我是最乖巧不过的呢!”  “你真是个天魔星。”朱樱笑着摇头,周锦蘅这个披着乖乖女皮的熊孩子,若有一日蔺氏发觉周锦蘅如此顽皮,不知面上的神情何等精彩。  一人在周锦蘅之后走了进来,手中一管巴乌,白衣飒沓。  王献起身,“是你。”  那日他追了半个姑苏城也未追上的人,那夜闯入周府引开护院,助他和朱樱逃离的人。  “仪鸾司的检校大人,幸会了。”白衣人抱拳为礼,“我名宁扶风,乃云南宁氏之人。”  “宁氏。”王献面色一凝,不由看向苏芥。  宁氏乃色目人,定居云南近四十年,与摆夷族、大理段氏旁支均有通婚。苏芥的生母,亦是宁氏之人。  苏芥向他点头,“梁王的意思不明,但仍是不受招降。”  “那么。”宁扶风将巴乌在指间转动,笑道,“王大人,我虽为宁氏之人,却是为大理段氏而来。段氏保持中立,若明军有意攻打云南,段氏绝不再出手助梁王;若明军能驱逐梁王到达大理,那段氏愿携百姓开启城门迎接明军,将数百年所守之地拱手相送。”  大理总管段功曾为梁王所害,段氏能做到袖手旁观,而非落井下石,已是君子之举。  朱樱放下手中苇草,一手扣在小案边缘,“扶风,你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么?  宁氏坚定地站在梁王这一边,效忠于北元;而宁扶风不喜纷争,因母亲是摆夷族人,更多居住在大理一带,而非昆明。  “是啊,阿颜先前就见到我了,好尖的眼睛。”宁扶风一笑,看向周锦蘅,“你那小妹妹从周府的墙上跳下来,说要去虎丘寻你,恰好被我遇上,我就将她带来了。”  朱樱失笑,捏了捏周锦蘅面颊,“好个周家二太太乖女儿,竟还会翻墙。”  周锦蘅大不乐意,“哎呀,我们又不是汉人,扯这些规矩做什么?”  话才说完,蓦地发觉王献在此,周锦蘅急忙捂住嘴,支吾道:“我什么也没说,哈哈,那个……这位大人,你就看在我那日替你们引开护院大哥们的份上,当做没听见吧。”  王献不理她。  周锦蘅鼓起腮帮,倚着朱樱,问道:“颜姐姐,我听那个哥哥说,你和罗真姐姐都要去应天府?”  “是啊,周二姑娘,阿雪亦要去应天府。”乌莹答道。  “啊?为什么啊?”周锦蘅皱起眉,腮帮鼓得仿佛金鱼,嘴撅得能够挂住一个茶壶。  朱樱不答,乌莹亦不答,那苏图蹲在一旁,手落在存放钓竿的盒子上,轻轻摩挲着那把小巧的锁。  “诶,你在这儿呢,我有东西给你。”周锦蘅蹭到那苏图身边,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卷画轴。  展开来,上面画着一池荷花,几尾红色的鲤鱼游弋其中,欢快自在。  “你看,上回我吓跑了你的鱼,我去捉了一条赔你,谁知你已经走了。”周锦蘅双手展开,尽力将画轴拉长,展示在那苏图面前,“所以我就画了几条鱼,还你。”  那苏图摸了摸画上的鱼,涩然道:“多谢你。”  “哎?你干嘛一脸要哭的样子?我画的不好看吗?”周锦蘅侧身,瞥过狭长的盒子,偏头望着他,“这是你的钓竿吗?为什么要锁起来?你不是很喜欢钓鱼吗?”  王献插话道:“小姑娘,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乃北元皇子,将来要做草原上的大汗,钓鱼算得什么正事?”  周锦蘅霍地站起,“凭什么?!”  王献一哂,“多少人求而不得,你却在这里问凭什么。”  “这不公平!”周锦蘅悍然道,“旁人求而不得又怎样?你问过颜姐姐愿意当公主么?你问过他乐意当大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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