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瑾娘气冲冲的带人出了门,本待回自家的清心院,转念一想又直奔鹤院。进了院门金叟道:“二姐儿稍等等罢,老官人偶有所得,在静室呢。”瑾娘耐着性子坐在桌前,拿眼打量着门外。 鹤院本是顾府最阔大的院子,但只在深处有白墙青瓦的几间房,其余地方遍植松树高草,偶有几只白鹤出没其中,远远望去只露出一角屋檐,及丹房直直的一缕白烟。最出奇的是院中一个池塘,用顾大官人重金求来的太湖石垒成一座假山,不知何处引来的清流潺潺的从高处绕过孔隙流下,假山顶上一个铜人捧着荷叶状的金盘,为承接夜露所用,一艘小小的金船倚在假山脚下,隐约看到船头有个方士立在上头。 正当瑾娘等的不耐烦之际,里间的门一响,走出一个老者。这老者身穿一件道袍,拂胸的白须,像个世外高人的样子,出奇的是满头白发不冠不束,用两根绸带系在头顶。瑾娘一见这老者便扑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哭到:“祖父,孩儿不敢要您这童子,您把他收回去罢!” 老者便是顾家的老家主顾老官人是了。顾老官人牵瑾娘在桌边坐下,道:“好孩子,你这是为何,受了甚么委屈,只管和祖父说。”瑾娘又哽了几声道:“今日蒙祖父赐下茶童,孩儿不敢独享,带去服侍姐姐,然姐姐却说孩儿没有生母,不会管教。孩儿觉得姐姐说得甚有道理,特送还祖父。茶童是祖父亲口送与孩儿,孩儿心中实在不舍,泪珠子实在是忍不住。”语毕握着脸哭个不住。顾老官人怫然道:“顺娘忝为长姐,却不知友爱妹妹,实在不该!好孩儿,待祖父替你训斥于她。” 瑾娘泣道:“不怪姐姐看不起孩儿,自姨娘去后,瑾娘的依靠只剩祖父和父亲,不比姐姐常得母亲教导。”顾老官人感动道:“孩儿有孝心,若不是你常来陪伴,我孤老头子也实在闷杀。”瑾娘抬起头,含着两泡眼泪只看着顾老官人道:“孩儿也想常受祖父教导,若能像姐姐一样,居处和祖父的院子止一刻钟距离,能时时看到祖父院子的片瓦只檐也是好的。” 顾老官人听到这停,沉吟道:“冰心院本是你父母的居处,后来搬到正院才给了你姐姐,若让你搬去,你母亲恐生怨言。”瑾娘垂下头,道:“孩儿不敢与姐姐争居处,冰心院离正院也甚近,如今母亲教姐姐看账呢,母亲若要唤姐姐也近便些。”顾老官人道:“管家的本事你母亲是好的,你也该学一学,经常在我这里消磨于你也没多少长进。罢了,我与你母亲说说,一碗水要端平,就算不让你住冰心院,也应与你姐姐待遇相当才是。”瑾娘甜甜笑起来,道:“孩儿多谢祖父。” 晚间顺娘照例到正房陪母亲用餐,一进门就感到异样,上房四处放着佛手蜜瓜,清新的瓜果香味夹在隐约的冷香里,颇有几分温馨。一看上首坐了个稀客,面白无须,论容貌颇为俊朗,然眼光过分灵活,顾盼间仿佛含着一汪水,戴着骔巾,身穿一件绣牡丹的大红道袍,正是顺娘多日不见得父亲顾大官人。 顾大官人在城里大大的有名,生就一副温柔多情的性子,刚娶新妇进门时,也曾老实过几个月,待家里的美婢都会歪歪扭扭写得几句诗经时,便嫌家里烦闷,每日里赶着去做火山孝子,只在行院家里行宿,而家里妻子却也不大管他。顾大官人因此得意家有贤妻,越发的去了,偏他又有几分才情,诹得几句艳诗,情到浓处写得一首《玉楼春》: 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半。 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 娇/啼歇处情何限,酥/胸已透风流汗。 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碳。 被个有名的行首写在两条冰肌玉骨的胳臂上传遍大半个苏州城,他也不以为忤,人送外号“小柳七”。 难得今日顾大官人归家,顾娘子喜不自胜,全不见上午对顺娘的疾言厉色,连连劝酒进菜,又自责没有好好准备。顾大官人许久没有一家人齐聚,心中也很是开心,不过也没忘了他这次回家是有正事和妻子商量。他看桌上有一道核桃炒羊腰,搛起一筷放在顾娘子碗里,道:“这菜做得好,最是香浓可口,奶奶尝尝。” 顾娘子笑道:“这菜家里可从没做过,你又是在哪个家里尝的?”顾大官人正等这一句,闻言便道:“还有哪个,吴大人家里。说起来上次他家新造个园子为吴老大人庆寿,就在城外四五里处,虽不大,却处处楼阁,没人带半天转不出去,说是仿的诸葛武侯的八卦阵。他家老大人高兴的了不得,说起来父亲明年就做满寿,我们为人子的理应也教他高兴才是正理。” 顾娘子慢慢把碗里的菜吃了,道:“那官人可看好了地方不曾?”顾大官人道:“看好了,就在吴大人家园子近旁,有个小山包上面还有一片竹林,下面是桃林,开起花来你们娘们儿指定喜欢。” 顾娘子道:“听起来可是好。”顾大官人喜道:“奶奶与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那事不宜迟,我明日便和吴大人去访一个造园的师父,如今处处动土,晚了便来不及了。”顾娘子道:“都听官人安排。” 顾大官人见妻子反应平平,心中微感无趣,眼光转向两个花一般的女儿,笑道:“顺娘和瑾娘仿佛长大许多。如今在家做些什么?”顺娘还未回答,瑾娘抢着道:“孩儿在家中甚是思念父亲。日日听祖父说父亲在外交游最广,见识最多,女儿想问父亲可有什么故事讲给女儿们听。” 顾大官人听小小女儿夸他,心中甚是得意,笑道:“如今外面甚么新鲜都有,市上最稀奇的是洋货,有照人毫不走形的水银镜,鱼鳞粘就的头花,核桃样的银表,花样儿多得很。待到重阳我带你们去看赛龙舟,好玩得很。”瑾娘欢喜道:“那爹爹可不能诳女儿。” 顾大官人笑着点头,看见一边的长女没说话,觉得有些冷落,便问道:“顺娘想要什么吗”顺娘答道:“女儿只希望父亲在外平平安安的。”顾大官人道:“那是自然。你们在家也要孝敬长辈,多习女红。”言罢觉得味如嚼蜡,他生性不喜说教,甚少□□,但见女儿出言真挚,又心下感动,暗忖道:“顺娘肖母,虽然活泼伶俐不及瑾娘多矣,然心底是好的。” 顾大官人今夜就歇在娘子房里,一夜无话。 次日顺娘去向母亲请安时,父亲已出门了,顺娘见母亲神色暗厉,心中暗暗担忧。 果然请过安瑾娘又找了个由头退下,顺娘坐在玫瑰椅上就见母亲脸上一片烦乱之色,发作道:“说要什么截断湘水才能运出的石头,还要在园中养班小戏,我略说些银子的事,就道不拘哪里省一抿子就出来了,也不想想家里日日花钱如流水,看把我卖了值不值一个园子!”顺娘心下不忍,出言劝道:“母亲有何烦忧,说出来女儿或可分解一二。” 顾娘子不耐烦地叩着桌子,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甚么!如今是田地上的事,你能认出个大葱韭菜就烧高香了!”顺娘默了默,坚持道:“女儿虽不能有什么见解,听听母亲牢骚也是一件好处。”顾娘子没好气道:“城外不是有我们家的鱼塘,这段时日不知哪里来一群贼鸟,日日徘徊,不知被叼去多少,唤了佃农驱赶也无用,唉!” 顺娘想了想,道:“女儿或有一法。母亲可教人用细绳系了小鱼小虾,另一头系上重物,教这些鸟不能尽吞,过段时日也许好上许多。”顾娘子眼睛一亮,喜欢到:“我儿今日如此聪慧!此计大妙!”然而转念一想又道:“此法会不会有伤天和?”顺娘一笑道:“哪有鸟来偷鱼人却不能伤它的道理再说别的鸟儿看到同伴被捉,也许吓跑了也未可知,还能逃得一条性命呢。” 顺娘直到回到房中心里仍十分喜悦,今日不仅母亲好好夸赞了她一番,她自家也觉得好似做成了甚么不曾做过的事一般,格外满足。她在心里想道:“日后母亲若再责骂女儿百无一用,我也有事可和她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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