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大雨倾盆，我利落地从那茅屋的狗洞那头钻出来的时候，小宫女已经盼我盼得脖子发酸了，无奈无奈，我也无从得知这些个细胳膊细腿的女人们是怎么撑得起这么沉重的发饰和一层层的衣服的，连我这个能举着石垛子撒野的都觉得颇有难度。　　小宫女将那公主的头饰哗啦啦地一把扯了下来，如释重负。只是端详了我一会，又凑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热啊。”　　“咋啦，”我有气无力地问。　　“少有见到公主病怏怏唉声叹气的模样，奴婢觉得稀奇。”　　“包子啊，我突然，”仰躺在床，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想呆在这了，觉得很无趣啊。”　　小宫女一脸的难以置信，我酝酿了下情绪，缓缓吐出句，“你真不想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么？”　　果然，我这么一句，将好不容易说出点话的她打回原形，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了头，搓了搓手，“奴婢本是孤儿，哪来的父母。”　　“公主这是淋了雨，有些糊涂了。”说着便要借着打水遁了。　　我一把将她扯住，凑到耳边，道：“紫薯，你才是紫薯吧。”　　“你难道就不恨吗？我抢走了你的身份，连你姥姥死的时候你都没办法见一面，甚至只能远远地听到那声死讯。”　　小宫女的身子一下绷紧了，僵直得发抖，我又翻了个身，回到床上，托着脑袋细细地端详这小姑娘的神色，没什么被拆穿的惊慌失措，反倒是有些镇定得过了分。　　“也许是被迫，也许真是心有不甘，你终究还是服从命令间接害死了阿姆还有老嬷嬷，是吧？也真不知道你那主子怎么心那么大敢将你放我身边，就不怕你那天没忍住将我掐死么？”　　小宫女的神色开始变得冰冷，露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狠毒来，她仍低着头，不吐半个字，却像被钉住似的，半步也不肯迈出。　　“其实那天你初见那齐三公子的强装镇定，还有你初闻死讯时的毫不在意，意料之中的模样，让我觉得，也许，齐三公子并没有死，或者说，齐三公子并不是齐三公子，那齐母所说的，真是真的。”　　“只是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个破绽？无非是要添点堵，给齐家的，或者是，给北国的。”　　“公主您是个聪明人。”小宫女说，“应该懂得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不不，我已经失去装傻的乐趣了，”我翘起二郎腿，顺手剥开从床头顺来的香蕉。“过去的事呢，我是不大记得了，不过本来好吃好喝地被供着，无端端被砸了饭碗，谁都会不大痛快是吧。虽说如此，我这人再大度不过了，届时城门之火若起，只望您的主人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么一条小鱼便是了。”　　“为此呢，你们要做什么，我权当眼瞎，或许，搭个手添把柴火什么的，愿尽犬马之劳。”　　“公主为了保命，可以叛国么？”小宫女冷笑一声，“您就不怕，我是皇上的人。”　　“管这么多作甚。”我一把扔掉香蕉皮，“横竖也是死，若能不窝囊地死在这笼子里，我挣扎下又何妨？”　　“有时候，我负天下人，可比天下人负我，要来的轻松多了。”　　我想起不知是那一天雨也是这么大，他们都撑着伞，雨滴撞击在铁链上，很清脆，他们远远地看着，却不敢走近一步，女孩摔了一跤，铁链撞击在地上发出更清脆的声音，地面滑，她爬不起来，却有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出，画出条完美的弧线，砸中了她，她摸了摸被砸中的脑勺，糊了一手的血。　　她回头望了望，人群瑟缩着退了退。　　只是又有更多的石子从四面八方袭来，她被砸得头破血流。　　血，又是血，化在雨水中。他们既想催促着她走，又如此地畏惧她。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她应该感谢这个它，没让焦灼的阳光灼伤她的皮肤，让她不会比现在更狼狈。　　他们只是害怕，她在想，我曾用血肉庇护的子民，我善待他们，终有一日，他们会认识我，善待我。　　不过，此时，若有一个人，能同我说声再见就好了。　　她坚定地走，孤身一人，走向为她准备的深渊。　　小宫女沉默了会，为我莫名的思绪腾了些地方，也大概是被我装逼的气势给震摄住了。　　“您就不好奇，您到底是谁么？”　　“好奇啊，”我抄起本戏本子，随手翻了几页，“不过于我而言，就好像没看完的戏，心里是有些痒痒，不过也只是痒而已，相比之下，我更爱惜命，更爱惜随性洒脱的生活。”　　　　朝廷上的气氛变得越发凝重，不只是呆在牢里齐家数百口战战兢兢，连带着早朝上站着的诸位，都留心着自己的脑袋，怕还没被敌军砍掉，就先被这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君主拿去以表忠心了。　　南边的战事并没有因北朝的内讧而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如火如荼，边境处已被顺势连下了十余城，先前说是毒瘤，而今可以说是侵占了半壁江山，为此，父皇的御书房不知道换了多少茶具，据说每日呈上战报的时辰都如同过年时的喜庆，碎碎平安。　　而作为胸无大志只懂吃喝玩乐的我，天塌下来再逃命也不迟，于是百无聊赖地装作个清秀小生，在街上闲逛。　　谁谁谁说的好啊，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么个国难当头的，丝毫没有影响到窑子的生意兴隆，仍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就是没几个帅的，我不禁心生感慨，当年妖孽带我来的时候还懵懂不知事，如今是哪个头牌哪个花魁都熟门熟路的了。　　觥筹交错，身宽体胖，妖娆多姿，眼花缭乱，其中还不乏在另一个场面道貌岸然地说着为国为民，舍身忘己，冠冕堂皇，令人热血沸腾之言的正人君子，不见得比身旁那些浓妆艳抹，为生计强颜欢笑的商女高贵多少。　　我啃了一口苹果，又吐了出来，外面倒是鲜嫩可口的模样，里头却早已被吃不下口来了。　　我歇息的房间不大高，但那无人关照的城墙也不太远，我坐在窗头，脚丫子底下是密密麻麻穿行的众人，匆匆忙忙往着城门的方向。　　南军将至，他们要逃，往北面的方向。　　没有人庇护他们了。　　我发出声莫名其妙的笑声，莫名地觉得心情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