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苏蓁抵达龙泉山,以京城来的女画师的身份,且只带了一只招风惹眼的太子作跟班。 她本来是想独行的,连小满,还有大甲小乙,都给搁在锦官城中待命。一来,一介画师,带一帮子人上山,显得有些不合身份的排场;二来,此行有风险,不想连累无辜。 但是,唯独拗不过元重九。 那人不放心她一个人上山涉险,毕竟,入的是匪窝,遂主动换上粗布衣裳,作个小厮打扮,往她身边贴得老紧,说什么也要与她一道上山,又说是要深入虎穴,亲自擒拿匪首。 临行时,苏蓁将他仔细看了又看。总觉得,怎么看,都还像是……爷,而不是打下手的跟班。那剑眉星眸,灼灼骄气,天生就是使唤人的主,哪里像是受人使唤的? 苏蓁便埋怨他:“你总要坏了我的好事!”说着,又拿出一锭墨来,磨些墨烟往他脸上涂。倒也不是太白,而是太干净了,显得太清贵,太惹眼。 又叮嘱他,不要动不动就盯着人看,也不要动不动就打人,要恭恭敬敬叫她师傅,听她使唤,凡事皆依她之计,等她与人交涉。 元重九一一应承了她,又自己抬手,帮着将脸上的墨烟抹匀了,一副很乖的模样。 经过这样一番规训,苏蓁才勉强中意,带着他,与凫王的人接上头,上龙泉山来。 其实,她心中忧虑的是,万一当朝太子的身份给识破了,那才是最凶险的事情。 元重九却不以为然,一路神色轻松,步履轻快。爬个高山,跟平地漫步似的,入个贼窝,又跟游山玩水一般。 人比人,气死人。当苏蓁靠着自己的双腿,翻爬了二十里车马不能行的崎岖山路,终于攀至桃花寨的山门口之时,累得又瘫又喘。再扭头看看她的跟班,下盘稳扎,神色平静,脸不红气不喘,那张脸,抹了一脸墨烟灰,居然还是很受看……苏蓁心头的感受,复杂极了。 那股子傲然盛气,按都按不住,她的好事,总要坏在他身上!苏蓁心道。 果然,入山门,进厅堂。不到半个时辰,太子殿下就给他的师傅惹事了—— 那凫王,是一副蜀地人中罕见的魁梧身材,说话的嗓门也是浑厚且亮,看起来是个大老粗,但实则颇讲礼数,竟亲自将远道而来的女画师,请到寨中的议事正厅忠义堂上相见。 不过,说是以礼相见,却又是一副怪异的目光,将苏蓁盯着,审视许久。那虎目精光中,有怀疑,探究,有极度的不信任,亦还有些漫漫眼波;既是山大王审视奸细,又像厨娘在市集上挑大白菜,亦还像有些别的恍惚意味。 苏蓁耐性好,低眉顺目任他看。元重九却有些不耐了,一个眼神抖擞,就朝那兽皮交椅上的凫王瞪过去,就像是被别人看了自家媳妇儿一样,一脸的不乐意。苏蓁急忙偷偷给他一个横眼撅嘴,将他止住。走到人家的地盘上,哪有不低头的? “擅画人物吗?先画一幅来看看。” 凫王用眼光审视完毕,决定还是再亲自检验一下,看一看这个脸白唇红的女郎,手底下到底有无真章。 果然,还是自己的钱花得心痛,想要看看她的画值不值这个价,苏蓁心中推测。 一边让元重九给她铺纸,研墨,调色,打杂,又与凫王交涉,能否以交椅上的山大王为题,画一幅《虎踞图》。 凫王许了她,兀自靠在交椅扶手上,换着他静静地,任由苏蓁打量与描绘。 苏蓁略略将他凝视,便在心中有了腹稿。画决有云,描人之状,不重形肖,而重在“传神写照”,而“传神之妙,重在阿堵之中”,那凫王生得一副虎背熊腰,却是一双精亮凤眼,应是粗中有细,豪爽中带精明的性子,且还平增几分秀色,显一种跟这山匪之窝,草莽之身不相称的风雅之气。 苏蓁思忖待定,遂净手挽袖,提气执笔,却发现这边的徒弟,状况频出。 研墨吧,先是浓得化不开,苏蓁轻声提醒他,让加点茶水,他又用茶如泼,给淡得聚不拢。她才想起来,人家太子殿下就连看书,都是鹿鸣在一边给他举着书,帮着翻!哪里自己研过墨! 苏蓁偷偷地抽口气,自己接过,自己搞定,又让他帮着调色,既分不清朱砂与银珠,亦数不清石绿与石青,既不知花青与藤黄如何匹配,亦不知如何配出樱草与秋香。很快就弄得满手都是,满案飞溅,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苏蓁气得直瞪眼,却又磨着银牙,有点小小的幸灾乐祸。她终于见识了,他也有这么笨的时候。 “你这徒弟,手有些笨。”高座上的凫王亦有同感,冷幽幽评论了一句。 “刚入师门,手生,欠□□。”苏蓁讪笑,答曰。 元重九听了,不动声色,兀自将脸绷着,将手中丹青色料乱磨乱和一气。那抹了墨烟的脸色,本就黑,此刻更甚。 “估计脾气也不怎么好。” 凫王看了那张黑脸少息,又得出一个结论。 “嗯,脾气大着呢。”苏蓁撅唇,点头,表示认同。 “看着也像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么会跟你做徒弟?”凫王目光如炬。 苏蓁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若无其事,一边低头勾线描摹,一边轻描淡述答他: “就是家里太有钱了,自小太过娇生惯养,惯得不成样子,家中拿他无奈,便托付给我管教,敛敛性子。” 反正,把他使劲往泥里踩,顾不得本尊的感受了。 凫王竟听得微微点头。沉吟少息,才回味过来,其实这女郎说话,也是大一句,小一句的。便又问她: “那你是如何管教的?” “以理服之,以情动之,情理皆不通时,就动用师者之权,条杖伺候。蜀地不是有句俗话吗?黄金棍下出好人。”苏蓁顺口胡诌。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还……厉害。”凫王听得抬眉,不知是夸她,还是贬她。 “也不小了。”苏蓁回他。桃李年华的女郎,最怕别人说她年纪小,尤其是像苏蓁这种心性高,喜要强的。身为女子,本就被人轻看,若再在前头加个“小”字,“小女子”更是要被大男人们睥睨到泥里去。 “多大了?”那雄踞高座的山大王,竟像是起了聊八卦的兴致。 “二十有一。”苏蓁说实话。 “可有夫家?”山大王的八卦心,还不是一般的浓。 “没有。”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聊起家常来。 元重九听得心塞,又不好接话,只不时地拿眼神偷觑苏蓁,表示他的不满。 苏蓁与他对了几眼,也不搞明白,他在妖里妖气地,不满什么。也就不再理会他,一边与那个山大王对答,一边在纸上渲墨染色。 终于,作画完毕,新墨湿笔的《虎踞图》,颐气指使唤她的小徒弟托过去,呈给那凫王看。 凫王接过一看,竟看见自己跃然纸上。那纸上的凫王,随意倚坐于交椅之上,却隐着虎踞龙盘之姿;长眉入鬓,细眼卧蚕,颇有精明之相;人物身旁,有山水依托,松鹤伴左右,虚实相生,又显高士之风,侠者之气。 既是他,又有些不像他,既有些陌生,又觉得有照镜之感,那就是想象中的他。 凫王目露赞许之色。赞女郎目光之明,察人之准,以及笔下之功。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亦能将其准确传神,描摹出精魂。 苏蓁看了看高座上之人,又与元重九对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心道,总算过了这第一关。 这龙泉山上,处处透着一种相冲撞的古怪。比如,这桃花寨中,明明是匪窝,却修得很讲究,当然,考虑到这里曾经是蜀主的行宫,倒也可以理解。可这凫王,明明是个匪首,再往前头追查,也是个蜀国禁卫军中的武将出身,却似乎想要显得自己很文气,很温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人,说不定能好好说话,讲道理。总比那种只靠刀枪棍棒说话的大老粗,要强些。 哪知,她这厢一转念,一松气,却听得凫王陡然变了脸色,厉声呵到: “来人,将这二人拿下去,关进地牢。” “哎!……”苏蓁霎时醒神,她怎么就那么傻,居然会期待跟山大王讲理!当然,也不等她出言讲理,就见着呼啦啦从门外冲进来几个喽啰,不由分说,架起她和元重九就往外拖。 元重九这会儿倒是变乖了,由着他们拉扯。 苏蓁却还有些想不过,想要回头去理论一番,刚才还聊得那么融洽,怎么能够说翻脸就翻脸?元重九给她一个稳定眼神,示意她莫去计较,她这才作罢。 待二人被押到一处地下囚室,哐啷关铁门,叮当上铁锁,喽啰们吆喝着撤退,留了二人在那黑乎乎阴嗖嗖的囚牢里,苏蓁坐在稻草堆上,还在一根筋地想这个问题: “刚才,我有露什么破绽吗?” 明明画得很好,对答也很自然流畅,什么要紧的信息都没说,就一京城来的画画女子而已。 “没有。”元重九答她。 “那就是你太笨了。”苏蓁挑眉,指责她的笨徒弟。 可不,她什么破绽都没有,除了元重九手脚太笨,不太像个画师的徒弟之外。 “怎么会?笨些,才像是你的徒弟啊。”元重九一边轻笑着答她,一边用脚步丈量牢房,又东摸摸,西瞧瞧。 苏蓁知道他在寒碜她,憨师傅教不出伶俐徒弟。不过,却无暇与他计较斗嘴,又继续忙着去较那死理: “那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 “外间人进山匪窝,留命不杀就是优待了,不然呢,你以为要安排你住哪里?住上房?”太子两步过来,往她身边坐下,反手试了试稻草,觉得还厚实,竟一个仰身躺了下去,嘴上犯贱地哼哼,就跟身处豪室,躺靠锦褥一般。 “……”苏蓁一时竟反驳不出。莫名地,见着元重九不紧张,她亦就又从容了些,凫王突然关押他俩,总是有说法的,且行且看。 “喂,这里是牢房呢,你开心什么?”她听见边上那哼哼中,含些笑意,不觉转头去问。 “开心……”元重九接话,却不解释,笑得更甚。 “刚才还黑着一张脸……”苏蓁看得抽气,又想起他先前在凫王跟前那副黑脸神情,便忍不住再一次埋汰他。 “我刚才是看见你跟别的男人聊得开心,我心塞!”元重九蓦地坐起来,凑她脸侧,俨然一副要翻身坐主人,反过来教训她的架势。 “喂,这里是地牢啊……”苏蓁向后退着,躲开那顺势扑过来的男子鼻息。 “弟子不是欠□□么?你想要怎么□□,嗯?来……”那人却是不依不饶,一边翻着旧账,一边将她往草里迫,又凶又笑的语气,越发暧昧与作妖,眼看就要将她扑倒在干草堆上。 “喂,这里是地牢啊……”苏蓁牢记着身处之地,不断地提醒他。 “地牢也不打紧。我开心啊,终于跟你名正言顺地,住一间房,睡……一堆草了。”元重九赶在苏蓁翻身爬起之前,抢手将她抱住,圈在怀中又摇又晃,言语之间,满意极了。 “有病……” 苏蓁搁脸在那宽阔肩头,看着他身后的地牢铁槛,翻了个白眼。 暗里却有暖流过心田。 刚健男儿的血气身躯,如火炉一般,拥她入怀,竟也不觉山中地室之阴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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