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

此时，上官淑兰跑至近前，微喘着向施若恒婉尔一笑，然后转回身看了看几十步外的兄嫂，见罗蔓宜轻挽着上官志明的左臂，认真地听上官志明讲话，于是她不无羡慕地说道：“我猜，我哥哥一定正在向嫂嫂认错呢。”　　　　施若恒定了定神，笑着温和地回道：“那你定是猜错了的。大凡他们争吵，你嫂嫂主动求情时多。你哥哥可是我们男同学中的英雄，一表人才，倾慕他的女同学大有人在，还曾有个美国女同学对他情有独衷。你嫂嫂能在众多对手中获胜，除却为人聪明，性情温和乃是她的至命武器。你哥哥那样清高的大少爷，怎会轻易认错呢？我刚刚邀你快走，就是为给你嫂嫂一个认错的机会。”　　　　“嫂嫂真是贤惠，否则依我哥哥的坏性情，不知哪个能忍受得了他。”上官淑兰笑道。　　　　施若恒在与她并肩又稍落后半步的地方慢慢走着，一边说道：“你哥哥的脾气都是被女同学们惯出来的。”　　　　上官淑兰回眸一笑，说道：“哥哥上中学时，前来我家里提亲人便有很多，都被哥哥回绝了。谁想一段姻缘竟成就在西洋，真可谓‘千里姻缘一线牵’。”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最后这一句话仿佛牵动了施若恒的某一根的心弦。轻风挽着上官淑兰身上的茉莉花的芬芳缓缓飘来，撩得他的心不能安静……　　　　这种前所未有的不能自控的感觉让他大为惊惧！他也不能明白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只觉得这样总用余光盯着一位少女不是正仁君子之为，于是一边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说道：“那一株桃花开得真好！”　　　　行至那株桃树下，他身手矫捷地几下便爬上了上去，折了一枝周正多苞的桃枝递给已经走到树下的上官淑兰，然后纵身跳下。　　　　上官淑兰手里满把的桃花映衬得她粉白的面容、清澈的双眸、乌亮的长发更加鲜润生动。洗尽铅华的她虽然不似舞台上那般娇艳，却更有一种天然清丽之美。当下许多的女学生上一高中便了烫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打扮得如同少妇一般，说起话来也步步为营，缺少了应有的纯真气。回国后，家中也着实介绍了不少女学生，见过三倍之后，他便彻底不原意去浪费时间了。　　　　上官淑兰见施若恒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咕哝道：“施先生……”　　施若恒一怔，忙红着脸解释道：“我在想，你们这样的一户人家，长辈和睦慈祥，一双儿女，才貌出众，又聪明孝顺，能生活在这样的人家，怕是神仙都要羡慕的。”　　　　他这番话正说到上官淑兰的心里，这正是她从小到大最为得意之处。同学们所日日为之烦心的家事，她都没有。为此她深深地感激父亲对家的忠诚与责任。　　　　“施先生过奖了。说来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烦恼与欢愉，比如我们家，人丁略显单薄，如果多几个兄弟，家父一定更加快乐的。”　　施若恒克制着不去看她，但是她的声音轻柔婉转，不高不低，像春风拂过，听得人的心软软的……　　“兄弟多未必就是好事，子多而不能成才，则不如没有，且人丁一多，烦恼琐事必随之而来。”施若恒说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摇去心中的烦恼。　　　　“我们同叔伯家分开以前，确实感觉乱绕绕的。后来独立门户后，日子一下就悠闲自在了许多。”　　“我家现在还是一大家人，在旁人看来热闹非常，其实个中烦恼只有自己能晓得……”他喜欢与她这样慢慢地拉着家常，仿佛两个朋友说着知心的话。　　　　“讲什么呢？谈得这样投缘？”不知何时，罗蔓宜他们已经赶过来了。几个人便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向前走去。　　“我在讲你是个有福之人，嫁入一个神仙都要羡慕的完美之家。”施若恒解释着，脸上却渐渐地热起来，仿佛做了坏事被人捉到似的。幸好此时晚霞烈烈，将每个人的脸上都妆上了一层红晕，所以，大家都没有发觉他的异样。　　　　“谁又说不是呢？有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夫君，又有一双宽仁慈祥的公婆及一个善良美丽的小姑，人世间的美事都让我一个人占得了，妇复何求？唉，我需得好好想一想，自己前世都做过什么惊天伟地的大善事。”罗蔓宜挽着上官志明的手臂，头向他的臂上歪了歪，满脸幸福得意的样子。　　　　她已经不想和志明斗气了，横竖给他一点点颜色看看就好了。对志明这样的男人，手里的缰绳不能牵得过紧，否则他会反感。让他品尝到一点点咸味，使他明白自己的过分之后，即刻要再给他一块糖，令他甜蜜之余又有了面子，心里还要生出对太太的感激与对自己错误的愧疚来，方才是驾驭他的最佳法术。　　　　她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上官志明则轻轻地紧了紧手臂，罗蔓宜也不无得意地暗暗在他的臂上抓了一把。上官淑兰看着他们幸福和美的样子，心里更增生了一份羡慕之情，便随口说道：“真是夫唱妇随的好典范！”　　上官志明点点头，笑道：“兰儿，以后要多向你嫂嫂学习，将来嫁到夫家才不至惹人家嫌弃。”　　　　上官淑兰听罢此话，又羞又气，随手举起手上的桃花向哥哥打去。上官志明抬起手臂一挡，于是，花枝正打在施若恒头上，落了他一头一身的花瓣。　　上官淑兰尴尬地连忙道歉，罗蔓宜却在一旁拍手笑道：“若恒这是要交桃花运了！兰儿带给你的桃花运。看来县长大人的终身大事，有望在明义解决了的。你如果对哪家小姐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只管告诉我们。吾等定当效犬马之劳！” 　　　　上官志明一面帮施若恒掸去头上的花瓣，一面也调笑道：“我们明义虽然是小地方，但自古为本省最富庶郡县之一，可也当得起‘人杰地灵’这四个字的。若恒，你到任后第一桩事便是把县城里的几家大户人家都走访一下，只打着拜访乡绅名士的幌子既可，然后仔细留意一下各家的小姐们。倘若有中意的，只管来说与为兄。某定当竭尽全力成就良缘。”　　　　“正是这个话呢！再过一段时间，各大学便都放假了，正是女学生们打道回府的时间。”罗蔓宜也拍手附和着，“既然如此，那么志明，你索性不必去省城了，留下来给若恒当个副手吧，帮忙处理他的终身大事。”　　“不敢当，不敢当。”施若恒连连摇手道，“我给志明当副手还差不多。”　　上官志明心里暗恼罗蔓宜提及工作的事情。这是他一直设法回避的问题。　　“可是，我哥哥的终身大事已经安妥了，怎么当副手？”上官淑兰不解地问道。她的话，把大家都问笑了。　　　　“我们这样真真假假地说话，兰儿难免要糊涂了。”罗蔓宜笑道，“你若恒哥呢，此次是来明义考察，看看明义这个地方是否值得他耗费上几年的青春来顶个副县长的职。所以，我们称他为‘县长大人’。”　　　　上官淑兰一听，不由得认真看了施若恒一眼。她原以为“县长大人”是施若恒的外号。便如学校里，有女生被呼作“女皇陛下”的。然而，施先生这个“县长大人”是货真价实的！使她不由想起某次偶然听到的父母之间的对话。　　母亲说：“听说县里有个副县长的缺，倘若明儿能得着这个职位便再好不过了。”　　父亲说：“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漫说我们没有那个关系，即便有，也不能本县人应本县的差。”　　如此说来，这位施先生是“有那个关系”的人了。可是，他看上去也并不像是善于钻营之人呀。　　　　见上官淑兰沉默不语，施若恒与罗蔓宜都有些疑惑了。罗蔓宜笑道：“怎么了兰儿？想什么呢？”上官淑兰方才缓悟过来，想着哥哥知道若恒哥能“有那个关系”，心里一定不是滋味，于是笑道：“我是想，哥哥还是不要给施先生当副手的好。施先生若中意于哪家的小姐，我肯定比哥哥更能起作用的。哥哥还是去省城里最好。这样放假时，我便可以去省里找你们玩了。否则，每次去省城，很是不方便。如果你们住在省城，我便可以在那边玩上一整个的假期了。”她哪想到，自己这番话岂是安慰，分明像一包苦药汁浇灌在哥嫂的心中。　　　　“只知道想着玩的事情！看你考不上大学时，妈定会强迫你成亲，到时便只有哭的份儿了！”　　　　施若恒见上官志明恼羞成怒向妹妹发难，一下明白了他的苦恼，便急忙为上官淑兰解围道：“志明，我正想同你说呢，若你舍得下明义这个‘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我倒知道省城那边有个急缺，倘若兄肯屈就，那便再合适不过了。”　　“你知道的一定都是顶好的缺！”罗蔓宜忙应声答道。　　“是省城司法署的一个职位。署长是家祖的学生又是家父的挚友，原本想要我过去。我的专业不对，志明正好是学法律出身，倘若不嫌弃，我便请家父举荐。”　　　　罗蔓宜的心激动得就要跳出来了！她努力按捺着，生怕一张口就尖叫出来，于是转头看向志明。上官志明的脸上立时腾起一团兴奋的红雾，沉吟了片刻，摇头笑道：“只怕才疏学浅，难当此任。”　　　　“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样的客套话了。如果你真不能胜任，我也不会贸然举荐的。”施若恒笑道。　　“哥哥，你去试试吧。求求你了。我不去省城打扰你们还不行吗？”上官淑兰知道，如果哥哥能去省城的政府里任职是父母亲最满意的结果，于是生怕这样的机会被哥哥拒绝了。　　“即便是为了兰儿，我也不能同意你拒绝的。”罗蔓宜笑道，“若恒，那就有劳你了。”　　“客气什么？”施若恒笑道，然后又转向上官淑兰，“你再去省城玩，不妨住到我家里。”　　“不用麻烦你，若恒。”罗蔓宜笑道：“兰儿，你别理会你哥哥的话。他今天是见若恒来，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专对着咱们撒酒疯。我们到省城后你只管来，我陪你到处去玩！”　　“嫂嫂，你太伟大了！暑假我去省城请你吃冰淇淋！虽然我知道你们上海肯定有的，但是我们省城的也别有风味呢。”上官淑兰兴奋得双眼如明星般光芒闪烁。　　“请我没用，要请你若恒哥才对！”罗蔓宜笑道。　　“若恒哥，会喜欢吃冰淇淋吗？我们班女同学说‘喜欢吃甜味的男子大都好色’。”话才一出口，上官淑兰便知自己高兴过头失了言，忙又笑道，“我并不是不想请，若恒哥，我请你看电影吧。如果你喜欢，我就请你看十部！”说着，将两个食指搭成个“十字”，歪着头孩子气地笑着：“我最羡慕省城里有那么多的电影院，总能有不一样的好电影。我们这里固然好，只是电影院太少了。”　　“好啊。”施若恒开心地笑道。　　“若恒哥，你为何放着省城那么好的地方不呆，定要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呢？”上官淑兰问道。　　“他呀，想必是逃婚出来的。回国后不知每天家里有多少说媒的人吧？”罗蔓宜笑道。　　上官志明大笑着拍着施若恒的肩笑道：“既是如此，你若是不嫌弃，肯屈尊住到我们这样的寒门小户家里，我明日便命家人把东跨院收拾出来，全当给你做避难所了。” 　　施若恒摇手笑道：“我这次不请自来已经很讨扰了，哪能得寸进尺呢？再说过几日我还需回家禀明长辈，待正式任命后才过来。”　　　　眼下的一切似乎都依着自己的计划展开了，甚至比预想的还好许多倍。罗蔓宜简直就想放声歌唱了呢！　　　　“起风了，我们回院里去吧。”忽然一阵大风席地而起，翻卷起上地上落英迎风飞扬，刚刚还漫天的彩霞，此时已风流云散了。　　“真的，好像要下雨，我们赶快回去吧。”　　　　几个人忙转身向外走。上官志明虽然高兴，但也没有忘记低声提醒罗蔓宜道：“你说话时不要夹杂着英文。若恒最讨厌这样的谈话风格了，认为是殖民统治的弊病。”罗蔓宜忙点了点头，看了上官志明一眼，暗想：这个呆子有时也不那么傻的。　　　　这场风来势汹汹，但只威风了一阵，便淅淅沥沥转为如织的细丝了，似一位暴躁的将军，被一个女子的温语柔声消去了烦躁，顷刻间便顺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