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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暗上心头    上官淑兰再进前院时,听到正厅里传来哥嫂说话的声音,知道他们回来了,原还半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下来了,高兴地快步走了进去。才一进门,上官淑兰的脸一下红倒耳畔。她不知家中来了外人,所以只松松地绾了一下长发便来见父母了。  上官志明向妹妹招招手说道:“兰儿,我来向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同窗施若恒。”然后又指着上官淑兰说道:“这是舍妹,你刚才在台上见到过的,名唤淑兰,你随我们唤她‘兰儿’便好。”    上官淑兰才上前行过礼。上官太太已在一旁发话了:“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不把头梳齐整就出来见人?”    正说着,门口跳进来一个灵巧的身影笑道:“谁让三婶娘不肯让六姐剪了短发呢?定要说剪了发的女学生像什么‘秃尾巴鸡’。终究秃尾巴鸡没有梳头费时间,更不会有梳不好头就是‘没规矩’这回子事儿呀?”  上官淑兰一看,是淑苕,后面还跟着志远和志达。  众人见家里有客人,不由得都有些为自己的冒失不好意思起来。上官志明忙作了引见。    “六姐,快随我去把头发剪了吧。那话怎么说来着?” 淑苕笑着歪着头想。  “剪去三千烦恼丝!”志远颇不耐烦地回道。  “正是这话呢。”淑苕笑道,“剪了头发不知要少挨多少说呢。”  志达弟道:“是少挨说了,当初二婶娘是如何因剪头发打你的,你竟忘记了?”  “当着客人的面不许胡说八道!” 淑苕气道。  罗蔓宜忙跑过来打圆场道:“没关系的,施先生是你们五哥最要好的朋友,向来以兄弟相称,便如同自家人一样。”说着又转向婆婆笑道:“妈,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太客气了,那样反显得生分了。”  施若恒见状也忙顺着说道:“正是这话。伯母,在美国时,我与志明在同一所公寓里住了五年,情同手足。况且,近几日要在贵府讨扰,您若以客待我,反倒令我不能自在了。”  “对的。妈,您只把若恒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的就最好。我们之间从不见外的。”上官志明走过来拍着施若恒的肩说道:“倘若我有哪儿做得不对,您只管教训他,把对我的气恼全撒在他的身上。横竖他脾气好得很!”    上官志明的一席话把大家都逗得哄堂大笑起来。淑苕趁机笑道:“三婶娘,我们想请六姐去我们那边玩儿去,免得一会儿十哥和十三哥他们也惹婶娘不开心了,最终都要施先生来帮忙兜着。”  众人听罢又笑了起来。    “你们每个礼拜都聚在一起做什么?”上官太太拿开掩在口边的手帕笑问道。  “只是玩闹罢了。” 淑苕笑道,“不过今天有点儿特别——哥哥姐姐们许多人没有看到六姐的表演,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混闹!你们便也罢了,想必还有不少同学。难不成你六姐真成戏子了?”  罗蔓宜见又捅了马蜂窝,连忙打岔道:“说起今天的事,我和志明还要向妈讨赏呢。”  上官太太一怔,即刻又笑道:“对对,该赏!今天多亏了蔓宜,要不我真就要没了体面子了。不过这都要怪在兰儿身上!都是她把我给气糊涂了。上学上得越发不成提统,怎么女校里冒出了男学生?还一起台上演什么才子佳人的戏?拉拉扯扯的,我真是见不得也听不得,直想抬脚走掉了!”  “您要是真走掉了,明天报纸上可有的说了。”上官志明说道:“不就是演戏吗?还是古装戏,我看公告上写着,前面演得是话剧《茶花女》,先不说行动上比拉拉扯扯越规矩得多,单就那西式的紧身戏装,想必您老人家就不能入眼。然而,也没有听说谁的母亲一走了之啊?更有那些电影明星呢……”  “明儿,怎能拿你妹妹与戏子们相提并论呢?”上官太太连忙制止道。  “妈,什么戏子呀,在外国人家都称作‘艺术家’,很受人尊敬的。况且,我路上听说叶家四小姐也和那小生合排了一出《琴挑》的,人家未必会像我们家这样兴师问罪的。”上官志明笑道。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君乔姐只有她对别人兴师问罪的份儿。” 淑苕笑着说道。  “哎哟,千万别提那叶家四小姐,她家里哪管得了她哟……”  上官承泽摇了摇扇子打断太太的话道:“人家的事情我们还是少议论为好,只说我们自己以后不要再演这种戏便罢了。”  淑苕忙帮淑兰解释道:“六姐原也不想演的,怎奈曲社的同学怕她不肯,事先便将海报贴了出去,六姐知道时已经晚了……这叫先斩后奏,木已成舟!”  “你怎么对六姐她们的事这样明白?”志达弟笑问道。  “什么能瞒住她这个顺风耳。”志远回说。  “哼!所以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当心我给你们告状!现在告诉长辈,将来告诉媳妇,再往后告诉孩子们。” 淑苕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她虽然与上官淑兰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但是在初中部里,所以分成两个院落。志远没有笑,反而瞪了她一眼。她一下子似又想起了什么,忙笑道:“三婶娘,六姐自排戏后,已经很久没有同我们一处玩了。”  “今天不准。家里有客人呢,不仅她不能去,你们也留下来陪着吃饭!”  淑苕一听,忙站起身道:“家里那边早已经备下了,就是叫我们来请六姐的,万不能六姐请不来,我们又不回去了,岂不要被骂死?”  志远与志达也忙起身。淑苕边说边拉了拉上官淑兰的衣袖,志远也向她使了个眼色,可是上官淑兰只无奈地悄悄噘了噘嘴。三人只得不情愿地告辞走了。    丫鬟前来传饭,上官太太因吃素,回自己房里单独用餐。其余几人一同往餐厅走去。    酒菜陆陆续续上来,上官承泽免不了要客套一翻,说道:“今天时间紧迫,未及安排,粗茶淡饭,万望施公子不要见笑。”  “伯父过谦了。在美国时,志明有一句名言曰‘想家乡想至胃痉挛’。由此我们断定,贵府的菜肴定是非同寻常。”这句话把众人都逗得大笑不止。  上官承泽笑道:“哪里哪里,施公子过奖,都是他母亲把他惯坏了的。”  上官志明分辨道:“吾乃一介山野村夫,哪像汝等见过大世面,从小中餐西菜变换着吃,走到哪儿都见怪不怪了。我们初出国门,初尝番菜,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  施若恒笑着摇头道:“你总有罗大小姐经常做些可口的中餐送上门来。我是没有种福份的,只得强迫自己加强适应能力罢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罗蔓宜早已绯红了脸,狠狠地白了施若恒一眼,抢白道:“你也不乏主动给你做可口中餐的小姐呀,只是你不拾好歹罢了。”罗蔓宜这样说,一方面报了施若恒揭自己底细的仇,另一方面当着公公的面引出若恒的私事可以变幻一种轻松的方式让公公了解若恒的身世。否则,以由长辈们以传统中国式的问话方式,一句接一句地问出人家的家世,多少令人尴尬且生氛。这样说笑着就可让父亲对若恒有个大概的了解,还可拉近彼此的距离,日后也好寻个机会对若恒开口提志明的事……    上官志明虽然在蔓宜眼里有点没心没肺,但他却是一个极好的参与者和推波助澜者。此时,他已经被罗蔓宜的话点中了穴位,兴奋地拍着手笑道:“招呵,蔓宜说得对,分明是你自己不拾好歹的。”   这下轮到施若恒脸红了,未成想自己一不留神得罪了这位娘娘。他下意识地瞟了上官淑兰一眼,见她正笑笑地望着罗蔓宜,仿佛在静等下文似的,于是他越发地不自在起来。  有了上官志明的支持,罗蔓宜更加得意起来。她有恃无恐地笑道: “你呀,不但委屈了自己的胃口,还委屈了人家白大小姐的一片真心。你若是真心羡慕志明,现在后悔也来得及,横竖白小姐还是痴情地等着你呢。”  经她这样点名道姓地一说,施若恒更是窘迫不堪。    上官承泽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但是碍着面子,不得不客套道:“志明,怎可这样对施公子说话呢?”  上官志明笑道:“爸有所不知,我们一行人中有一位名叫白瑞莎的女同学对若恒情有独衷,追求他多年,他都无动于衷。这在同学之间是尽皆知的事。我们时常以此事来取笑他。”  “白瑞莎?这个名字听来很耳熟似的……”上官承泽若有所思地说着。  上官淑兰笑着说道:“我记得的!哥哥嫂嫂回来前,省学报上有一则有关她的报道,还登有她头带博士帽的照片。我们同学都争相传阅,羡慕不已,不少人都将她奉为心中的楷模。”  上官承泽笑着点点头道:“还是兰儿记的真切。”  “正是这话!”罗蔓宜也附和着说道,“那位白小姐是我们这群女留学生最为高傲的人物。也难怪,人家相貌、学问、家世样样出众,换作别人早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了呢。偏遇上这位施大公子——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老鼠见猫似躲着,不肯答理人家。”  上官承泽笑道:“白小姐固然好。但婚姻之事岂可强求?或许施公子早已订有良缘,或者心有所属,那么即便有再好的女子前来追求,也不得不以避嫌为念。”  “爸爸,若恒曾订过一门娃娃亲的,但未及见面,那位薄命女子便仙逝了。故至今尚未订亲,白家与他家本为世交。白小姐对他的身世了如执掌,方才苦苦追求于他的。”   “哦?”罗蔓宜的这番解释着实上官承泽吃惊非小。  施若恒忙解释道:“上大学时,家母不幸谢世,服孝三年间又去留洋。我不似志明那样聪敏,一心应付功课尚不得法,焉敢分心谈婚论嫁?”  上官志明知道若恒素不喜欢对人谈及家事。此时听到他这一番话,想他是被蔓宜挖苦得太过辛苦了,于是未免心生同情之意。  罗蔓宜则摆出一副痛打落水狗架式,誓为自己的好友出口恶气,于是把撇了撇嘴,笑道:“爸爸,您老人家切莫轻信他的一派胡言。他哪里是聪颖不足?他是学校里高分记录保持者,他比我们晚归,皆因跑去欧洲游学了半年。说到底他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上官志明听罗蔓宜拿昔日白瑞莎的话来说施若恒,心有不平之意,便说道:“若恒爱读书没错,但绝称不上‘呆’。他是最喜欢玩的,旅行、打球、骑马、打猎都是他拿手的活动。况且,若他真当得起个‘呆’字,你们那位白瑞莎小姐也不至于那样死缠烂打地追求他了。这种话,无非是你们这群女权主义者没了面子,怀恨在心,有意诽谤!正所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罗蔓宜才要还口,见公公要讲话,忙收住了口,听公公说道:“这‘姻缘’二字,需靠‘缘’字来成全,若缘份不及,谁也奈何不得的。”  “爸所言极是——就是缘分不及。我知道,若恒是不喜欢她们这些洋派十足的女权主义洋学生,与她们不能投缘,所以避之不及。”上官志明为施若恒分辩道。  “难不成你竟想娶个无才有德的缠足太太?否则,现在哪个女学生不洋派?你说对吧?兰儿?”罗蔓宜见上官志明已经变节,于是想拉上官淑兰当救兵。    上官淑兰觉得这样的谈话自己不便插嘴,于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而,罗蔓宜哪里肯放过她?又用手推了推她。上官淑兰只得笑道:“我不懂你们的事,但是女博士总是令人很敬重的。”    上官志明摇头笑道:“兰儿还小,她们女学生都只知道推崇报章上吹捧的人。哪知道这报纸么,你只要肯出钱,它最能指鹿为马,颠倒是非。”  罗蔓宜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是颠倒是非?人家的博士学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呵。”  上官志明摇摇头说:“女人读到博士,实在是对家庭资源及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  上官志明见妹妹和蔓宜都被自己的话语惊住了,便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女人读书,若是为着日后成为个职业女性,为社会做贡献,当然读到博士是不足为怪的。但是以眼下中国的现状,大多数能出国留洋的女人都是富家女儿。这些人留洋无非为增加见识或者为日后择婿增加机会和砝码,有几个日后会真正作一番事业吗?大都回国后就嫁人生子了。有极少数人也会摆摆样子做几天职员、教员,然而不久也就回家走上了相夫教子的职位。这样的女人,读书有什么用呢?若说相夫教子,读到高中足矣,大学已有余。偏偏要去读什么博士,竟不如把这样的机会让给日后能为国为家建立一翻大事业的男人们。这样于国于家都有益处。当然,倘若这个女人能在留洋过程中寻得一位佳夫,自己然于己于家还是有些益处的……”    一句话,把众人都逗得大笑起来。    上官志明自己却不笑,还一本正经地说下去:“正所谓有千里姻缘一线牵嘛。然而运气最好的,还是那种出国之前就能巧结良缘,然后双双西飞,正所谓夫妻二人比翼齐飞,风雨同舟。这样既增长了见识,又增进了感情……”  罗蔓宜强忍住笑道:“同时,娘家还可省去一大笔的开销呢。偏我们都是一群傻人,自己花冤枉钱留洋。”  “唉,你哪能算得冤枉?你是大赚了一笔的。你如果不自行留洋,如何会遇到我?如不遇到我,岂不耽误了一生?拿一点点小投资换取一生的幸福,真是获大利了。最冤枉的是白小姐,辛苦耗费学资不说,还耽误了多少美好的青春岁月?一个女子二十五六岁还只身一人,那么除了读书,她还能做些什么?倘再不能得个博士,岂不更是大大的失败么?不信你放眼看看,你们这系女留学生,但凡名花有主者,有哪个得了博士的么?所以,女博士自有着她不得不成为博士的苦衷呵!”  这话更把罗蔓宜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她拉着上官淑兰的手笑道:“兰儿,你可千万不能读到博士呵,否则也成其为‘不得不’的‘苦衷’了。”说罢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施若恒顺着罗蔓宜的话音望去,见上官熟兰已笑软到将半边脸深埋至臂弯中……待抬起头时,原本清亮如水的眼睛因笑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嵌在那晕着玉一般柔光的面上,令人的心底生滋出一种绵绵的软弱来……    上官志明见妹妹笑,便代她说道:“兰儿当然不必去读博士。她在国内就能觅得佳婿,何苦再跑去国外?即便出洋,也须婚后再随夫出去。”  上官淑兰怎么也没有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忙收了笑,微喘着气急道:“嫂嫂,快把他拉走。只怕哥哥是喝多了酒,只管在胡说。”  “怎么是胡说?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我是想着你嫁了人再去留洋,这样可以为家里省下不小的一笔开销呢。”上官志明笑着打趣道。  “就是胡说!谁说姑娘家将来一定要嫁人不?我就不嫁!我要一辈子守在爸妈身边,哪儿也不去。碎了你的财谜梦!”上官淑兰争辩着,面上早已飞上两朵红霞。  “你不嫁更好,家里还省了一笔嫁妆呢。”上官志明调侃道,“等你将来想嫁又嫁不出去了,可别怪我呵!”  “爸爸,您看哥哥,喝多了酒拿我解闷胡乱说道!”上官淑兰无奈之下只得求救般地看了父亲一眼。  上官承泽看着一双儿女,只顾开心地笑着。  罗蔓宜拉上官淑兰的手笑道:“是他浑说的,别理他。我们兰儿哪能不嫁呢?不是不嫁,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家……”  “你!怎么你也……”上官淑兰羞恼地欲用筷子来打罗蔓宜的头,却被罗蔓宜抓住了手,抬不起手臂来,只听罗蔓宜一口气说道:“咱们这个小地方,在我看来能配上兰儿的人还真不容易找呢——定要人品、学问和脾气均好的,还要公婆小姑一系家人,都如爸妈一样通情打理的,免得兰儿受委屈。最好住家不很远,让兰儿可以常回来看看爸妈。”  上官承泽听完儿媳的一翻话,不由暗暗地点了点头。他和夫人都很赏识儿子自己选定的这个媳妇,说话做事左右逢圆,识得大体,到底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才女。  “爸爸,您再不管管哥哥嫂嫂,恕我无理,要提前告退了。”  罗蔓宜见上官淑兰真有些恼了,忙笑着劝道:“好妹妹,真生气啦?嫂嫂是同你开玩笑呢。好了,嫂嫂再不说了,快快别生气了呵。”    有旁人在场,上官淑兰不好再同嫂嫂生气,但是心里还是在埋怨嫂嫂——不该当着外人的面提及这样令她难堪的话题。  想起当初哥哥来信说:遇到心怡之女子,并报来其家世生平,又言意欲在国外旅行结婚,如若父母大人恩准,回来再领不孝之罪等等。当时母亲有心不准,欲要见过媳妇再定夺。父亲却深明大义说:明儿素来孝顺,今番来信肯请,定有不便之隐。况且亲家又是世代书香之门,媳妇自己又是才华过人的女子,难得又有儿子喜欢,成子之美,有何不可?  母亲则把父亲所说的“不便之隐”释作了他们已西厢成记,奉子成婚,时不我待。想来自己儿子也是二十几岁的大男人了,在别人家早都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况且即使真的领回来,她还能忍心不同意,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伤心吗?然后又想到自己不久就有孙子抱了,竟然又高兴得笑子起来。    然而当上官志明把媳妇领回家时,他们多少还是有些失望了,先是看她的长相,实在有些配不上自己的儿子,用相貌平平来说不为过;再后来得知抱孙子这事尚无征兆,又恢了一节热情。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发现这个少洋派儿媳尚能谨尊旧礼,且为人八面玲珑,说话做事谨慎大方,亲戚朋友及府内上下都交口称赞。他们不由得又暗中夸奖起自己儿子的眼力来:能娶个处处讨得公婆欢心的儿媳回来,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上官淑兰也很喜欢这个嫂嫂。首先她很钦佩嫂嫂的远见卓识,特别是见了她和哥哥那种恩爱的样子,心中很是羡艳,不由揣想着自己将来是否能有这样美满的姻缘?每每的想到这些便不由得脸红起来。    今日,被嫂嫂谈及这个话题,而且又当着外人,仿佛自己的心事被人揭穿示众一样。不由得不因羞而恼起来。    罗蔓宜见她依旧闷们不乐的,于是笑道:“好好好,明日我作东请你去乐和戏院听戏,全当给你陪罪了。顺便再请爸、妈还有施若恒,我们大家同去,好吧?若恒你真是个有福之人,皆因你来,志明和我一时高兴才多喝几杯酒,惹得兰儿不高兴了。现在还要害得我出钱请你看戏,你记得欠我个情呵!将来定要加倍偿还。”她一句话,又把众人逗笑起来。施若恒笑得尤其开心!他原来一直想:上官淑兰这样的女子,怕上门提亲的人家早已踢破门坎,说不定早已订下了姻缘。此一番笑谈,明白自己想错了,便莫名地欢畅起来。    上官志明笑道:“人家是施恩不图报,你是不施恩也索报。简直一个女强盗!”    说话间,刚才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了。施若恒心中的忧虑也烟消云散了——原来,她还没有定亲!    用过晚饭,夕阳西坠,上官承泽出门赴约去了。上官志明等四个年轻人回到院中。原本客房是安排在前院客房中的,此次罗蔓宜特意命仆人把施若恒的行李从车站取来,安放至东厢房内,好像自家的至亲的亲戚一般。上官志明暗自赞赏蔓宜的细致、周到。    一阵凉爽的春风把这一季节所特有的芬芳传送到每一个角落。这样柔和的孟春的傍晚,随意歇去似乎辜负了这稍纵既逝的春光。    罗蔓宜更不愿轻易放过这么好的试探施若恒的时机,于是提议道:“天色尚早,我们一起去园子里逛一逛吧。”罗蔓宜向大家建议。上官淑兰素来不喜欢陪客,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去吧,我还要温书……”    未及她说完,罗蔓宜已经上前挽住她的胳膊,说道:“你若恒哥初次来家,哪有不陪人家熟识一下家院的道理?再者,你若不在,他们这两个男尊女卑主义者岂不要把我挖苦个够?”  见上官淑兰依旧迟疑着,便不容分说地一边拖着她向前走,一边接着说道:“只当嫂嫂求你一回还不行么?”罗蔓宜有意拖住上官淑兰,是为着给上官志明与施若恒制造单独叙旧的机会。倘若有自己在,总是三个人一起说说笑笑,便不能切入正题。他们二人独处时,若恒定会询问起志明工作的事情。他若知道志明还没有更好的去处,以他的为人及与志明的交情,或许会主动设法帮忙的。    若在从前,罗蔓宜定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若恒一定会帮忙。此次回国之后,她有点不敢把握了。当下差事难寻,人情难求,他们算已见识到了。平日里好得仿佛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朋友,真到相求之时,嘴上满口答应,拍胸脯打保票一定尽力,最终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礼没少送,路没少跑,一切枉然。    当然,也不能完全怪罪朋友们。有谁想得到么?当下的形势是大学生毕业既失业,留学生回家既坐家。许多人都是投在自家或亲友门下的企业中谋事,要么给董事们充当翻译兼作私人家教。当年革命没有成功之时,国舅爷宋子文归国不也走过这条路吗?当然,任何时候有权有势的人家都不愁差事。    志明回国后,也有过几家当翻译、职员乃至教会中学英文老师的职位伸来橄榄枝,但那样的职位,还需要一位留洋的博士吗?国内的学士便可应付自如的。与其投在那样的职位上去受气,不如在自家的生意上做点功夫更体面些呢。然而志明又志不在商,且他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所以名义上是他帮助父亲打理生意,实则多是蔓宜暗中掌舵。怎奈在明义这样的一个守旧的县城里,女人参与生意上的事情是绝不可被接受的事情。不必提出,其他股东就会率先站出来反对的。所以,罗蔓宜便不愿意让上官志明屈就在个小县城里了。    她希望上官志明最好能到省城里谋个差事,一方面自己可以打着上官志明的名义去上官家省城的店中料理生意,那边的风气终究开明许多,而且那里他们的同学多,关系多。省城通讯、交通都发达,与异地的亲戚朋友们便于联络。有关系,就不难拓展生意。自己这边生意有了发展,便可多投一些资金为志明的事业铺路。相反,志明如果能高升,对家里的生意自然也是一种保障。    然而,计划虽好,怎奈一直没有合适的关系。当今的年月,没关系万事俱难。罗蔓宜曾经试着同白瑞莎联络过,虽然那边满口答应若有适当的机会,一定择首先推荐志明。但是,答应归答应,这机会似乎一直没有来到。    罗蔓宜知道,自己嫁着了上官志明这样的如意郎君,而她白瑞莎自己的亲事却连连受挫,从某种程度上一定伤害了她骄傲的自尊。她怎肯认真地帮衬自己呢?女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平日里貌似交好的朋友,暗地里却往往较着劲。    然而,现在机会来了,以施家在军政两界的声望,只要施若恒肯帮忙,随便甩一个他不想要的差事给志明,都值得上官家欢庆一场了的。    尽管极有可能又是空欢喜一场,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轻言放弃——这便是罗蔓宜的人生信条!    罗蔓宜此时竭力怕上官淑兰再找借口跑掉,于是,一边挽着她快步向花园门边走,一边打趣道:“兰儿,像你这样聪明漂亮的女孩子,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公子有福气。可惜我没有弟弟,否则一定不许你嫁别人的。”    “嫂嫂你又拿我取笑!”上官淑兰红着脸低声嗔怪着。  “好好好,不说了。我是见你今天在戏台上那样的光彩照人,气质也把握得准,真仿佛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位典雅美人。我看的旧戏虽然不多,但依我看,那些角儿们也未必能比得上你呢。你想:那些角儿们是要费尽心思捉摩作小姐当是怎样的情景,而你则真真正正的一位天生丽质的大家闺秀,加之满腹的诗书才情,这些都是巧扮所不能及的自然流露。”    上官淑兰原本最不耐烦各种应酬,此时听到嫂嫂这样一番夸奖,心里也不免生出几分得意来。又见满园各色花树大都参差着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花香纷杂着随风飘绕过来,由不得人不心旷神怡,陶醉其间。前段时间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排戏的事情中,根本无心他事。哪成想,不知不觉中春色已浓。    但是,她嘴上依旧谦虚地说道:“但是人家角儿们一招一式的身段和唱腔都是经过多少年的实践与学习,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又岂是我们比得了的呢?”    “你们也不差呀,我看那个扮演柳梦梅的小生,却也不见得比真正的行家差几分,人也是十二分的英俊潇洒。”    “当然,人家本就是梨园世家出身嘛。他父亲便是为我们打鼓的鼓师,也是本县最著名的鼓师。即便在省城里,也未必能找出几位这样高水准的师傅。”上官淑兰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脸上有点发烧,暗自埋怨自己今天话太多了。    罗蔓宜看着她红润的脸,笑着说道:“是吗?知道得那么细致?我看那个男生对你情有独衷呢。先不说戏台上的深真意切,我去找你时,那么多女学生围着他请签名。但我们讲话时,他的眼神似乎一直追随着你的身影。你们该不是假戏真作吧?”    “蔓宜!”还未及上官淑兰反驳,陪施若恒走在前面的上官志明早已愤怒至及地回过头狂吼起来:“你这嫂子怎么做的?!竟然把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语来教唆我妹妹?这话若是被爸妈听到,怕不会被你气病呢!”    “我说什么了?”罗蔓宜已然感觉到自己的唐突,但是在旁人面前被上官志明这样呵斥,实在令她感觉难堪,便不自觉地回了一句。    “我们家再开明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儿嫁到戏子家去!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上官志明气得脸涨得通红,他同父亲一样,也同自古以来千千万万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无论他是洋的土的,那种士大夫的清高始终随血液一起流淌在他的身体里。特别是在施若恒这样一个尚古的世家子弟面前,他不愿被别人看作自己的家庭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之家,而是愿意让别知道这个家庭是个中规中矩的世代书香之家。自小时候,父辈们就不住地告诫他们——自家祖上曾是大明朝的官宦之家,自满清入关后,祖辈们中许多人战死在反清复明的斗争中。余下的血脉一直严守一项家规:上官家子孙后代,决不参加满清的科考,不入满清朝廷作官!为了维持家庭生济,子孙们不得不走上经商的道路,然而这又是个从商不弃文的儒商之家。长辈们没一辈放弃对孩子的文化教育。所以他们自小都受过正统的儒家文化教育,有着传统文人的风骨与道德观念。    今天的种种事端已多少令他感觉有失面子,好在都能顺利化解。现在罗蔓宜竟然公开把这样儿女私情的事红口白牙地说出来,令他满腔的愤怒一下汹涌而出。加之晚上高兴多喝的那几杯酒水,此时也在胸中推波助澜,顿时使他完全摆脱了理性的束缚,说起话来也信马游缰不择词。    “哥哥——”上官淑兰挣扎般喊了一声,却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劝解或反驳,只得又羞又恼地低下头。然而,一旁忍无可忍的罗蔓宜早已抢先气道:“现在听着你一口一个‘戏子’的,刚才你是怎么劝妈的?‘在西方都被尊为艺术大师呢’!转眼之间你怎么就把自己的理论推翻了呢?这不虚伪又是什么?戏子怎么了?只要为人正直,就是比那种心底阴暗的旧礼教的卫道士、伪君子强百倍!”    罗蔓宜没有想到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谨慎小心,仅仅为一句话的失误,上官志明竟然这样不给自己留情面,而且还是当着小姑及施若恒的面,哪能不让人气愤?自己一心一意为他好,想尽办法笼络若恒,不正是为着他这位高不成,低不就,清高自傲的大少爷寻个满意的差事吗?一片苦心未人解,反被他奚落成一个恶俗败坏的女人。满心的委屈令她越来越愤懑。她认为,面对婚后志明第一次对自己的酒后失德,如果不还以颜色,只怕他今后会更加有恃无恐、变本加利起来。于是,她这边也舌剑唇枪地自卫反击。    “好呵,我心底阴暗,我伪君子,你去找个为人正直戏子好了!只是我要奉劝你,如果你喜欢上哪个英俊的小生,只管自去找上门,别以我妹妹作桥梁,坏了我们上官家的名声。”上官志明冷笑一声,接着说道:“我这里可以随时还你自由身!”    “哥哥,嫂嫂……”上官淑兰从没想过从前在叔伯家看过的争吵场面,此时也在自家上演起来,而且还当着外人的面。她羞愧已极,却又不知应当如何劝解,直急得眼泪围着眼圈打转转。    施若恒原本也觉得罗蔓宜讲话欠妥,有心袖手旁观,但此时见他们越吵越凶,上官淑兰又急得几欲泪下,便不得不出面阻止道:“哎呀,志明兄!她们女孩儿家几句闺房玩笑话,你如何便认真起来了?嗯——莫非,仁兄是为着吃了闲醋而在此大动干戈?那样我们就不便多说什么了,或许这是你们独特的表达彼此珍爱的方式?只是看得旁人颇感惊心动迫呐。”    他最后几句话把大家都引得破涕为笑了。罗蔓宜此时已冷静下来,一心怕误了大事,有意借这个梯子走下尴尬的场面。    上官淑兰接过他的话题笑道:“正是呢,哥哥!施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和嫂嫂就让人家接受这样的惊吓,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施若恒听罢忙摆手笑道:“还好还好,与他们相处多年,比这更为波澜壮阔的场面我也颇见过几次,只是未成想拜过天地了,还样闹小孩子脾气。我原是懒得管他们的闲事了,从前每逢他们小夫妻犯官司,大都是我这个清官来判断的,故而他们是最为痛恨我的。”  “那又为何呢?他们应当感激您才对呀。”上官淑兰饶有兴致地问着,同时心里不由得暗暗地佩服这位施先生的涵养。  “他们争吵时,我打了谁五十大板,日后两人和好如初了,我便成了不行侠仗义或是不尊重女权的坏人,两个合在一起各打我五十大板。所以古人云:‘清官难断家务事’。并非真正难断,乃不可断也!偏偏我是个蠢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遭人痛恨也难免。那些陪甲方喝酒,听乙方哭诉时的劝解之语,日后都成了被人唾骂的依据了。”他这一番话把上官志明和罗蔓宜也逗得忍俊不禁了。    “施先生不妨举出个实例来吧,那样会更加生动些的。”上官淑兰笑着追问道,“日后哥哥、嫂嫂再敢取笑我时,我也有个凭据来反击他们!”  上官志明笑着警告施若恒:“若恒,你若敢把我们的事揭露给兰儿,让我们这做兄嫂的失去颜面。我定会把你被白家小姐逼迫得四下逃窜的窘事也一并讲来的,让你这个县长大人也难有尊严。”  “看看看,现在就举起禅杖来了。唉,真是好人难做呀!上官小姐,我们走吧,免得他们把要骂我的话憋在心里,以至憋出病来。咱们躲得远些,我也落得个耳不闻心不烦。”  施若恒说着,先笑着疾步走开了。上官淑兰心领神会,知道施先生是想给自己的兄嫂誊出化解矛盾的时间,于是笑着向哥哥嫂嫂做了个鬼脸,然后也快步向前跑去了。    施若恒潜意识里似乎一直渴望着有能这样一个机会——单独和上官淑兰在一起说话,然而当这个时刻突然来至面前,他竟又不知该讲什么了,只随着上官淑兰脚步的临近,心里跳声“呯呯”地加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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