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秋本已做出防备表情,却见姚三娘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忍不住出口问道:“你怎么了?” 姚三娘谨慎开口:“你弟弟还好吗?” 闻言,叶上秋顿时紧张起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弟弟叶起阳是父亲抱回来的孩子,当时他们还住在新津乡下,父母怕人闲话,才举家迁到新津黑石巷的房子里。见姚三娘面色凄惶,她已猜到八分,只是心中排斥,不愿意将阿阳与眼前的女人扯上关系。 姚三娘见她为难,又道:“你放心,我只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绝不会去找他。他在你家,又体面又富裕,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像是怕叶上秋不放心,又补充道:“我做这等下贱营生,自是没脸见他!”话毕,忽然站立不稳,向后摔去,被张道年一把拽住。 叶上秋遂道:“他过得不坏,只是被黑狼弄伤了腿,怕是要瘸只脚。” 此话一出,张道年和夏绯均知那孩子就是叶起阳。 姚三娘面色惨白,好半天方咬牙骂出一句:“作孽!” 骂完之后,立刻跪下冲夏绯磕头,边磕边道:“我知道夏大夫定会尽心尽力,姚三娘无以为报,只能磕头谢恩。”被夏绯扶起,又要向叶上秋叩头,却见叶上秋摆手道:“阿阳唤我姐姐,你莫跪我,我受不起!”这才作罢。 张道年道:“我想渡口应该贴有黑狼的通缉令,你待会务必去看一眼,记住黑狼的长相,日后若见着了,一定去衙门里报官。” 姚三娘敛眉道:“我不方便上岸,此事还是你们操心吧。” 张道年还要说什么,姚三娘已站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她脸色苍白,一时仍难以恢复,但神情冷漠,不容置喙。 张、叶二人遂起身,向舱外走。 抬脚下船时,却被她伸手拦住:“我这是花船,男人上了船不留银子,我们是要倒霉的。”语带轻佻,眉眼含笑,已与刚才的冷漠大不相同。 张道年伸手去摸钱袋,摸了个空,顿时尴尬起来。见状,叶上秋掏出一块银子递过去,问姚三娘:“够吗?” 姚三娘伸手接过,掂了掂,笑道:“大小姐出手就是阔绰,看来往后我要考虑做女人生意了。” 二人刚从姚家船上下来,就被因烈女碑而对峙的人群堵住。起因是有船工围上来问叶上秋,李秀清是否真如她父亲所说,是个烈女。叶上秋不愿搅进事端,因此没有答话。不想那人竟高喊:“叶家小姐不承认李秀清是烈女!”于是,李家的人也来堵她。 眼见场面混乱,如果就此走掉,恐怕会有打斗,张道年便护着叶上秋来到李秀才面前,拱手向秀才道:“令嫒既然没有葬在渡口,秀才老爷为何执意将要烈女碑立在此处?” 秀才不看叶上秋,站在垫石碑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向张道年说:“这个选址是知县大人同意的,捕爷有异议,请去找田大人吧。” 船工纷纷喊:“知县田大人是你秀才老爷的学生,那还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 李秀才左手捋着山羊胡,道:“田大人贵为知县,却仍肯叫我一声老师,乃是他尊师重道、泰而不骄;准我在此立烈女碑,说明田大人明荣知耻、抑恶扬善!”他稍抬下颌,背向叶上秋,又道:“哪像你们这些莽汉鲁夫!” 有人不忿:“我们这些莽汉鲁夫怎么了?我们不偷不抢,卖力气吃饭,一不糟践人家女儿,二没在人家脸前头立碑,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余者纷纷应和:“就是!” 喧闹声中,秀才冷笑一声,俟众人看向他,斥道:“现在倒自诩顶天立地了!土匪过境时,你们当中有一个敢出面的没有?” 见船工们声音低下去,又伸手遥指姚三娘的花船道:“九姓船都停到新津渡口了,你们不嫌难看,本县捕快与大家小姐一同从花船上下来,你们也不觉得脸红,怎么我李家立个烈女碑,就引得你们都围上来说三道四?” 张道年见他提到叶上秋和自己,急欲上前解释,不想叶上秋已颔首行礼,先开口道:“先生,您只看到我们从姚家船上下来,没看到捕爷落水,是姚三娘跳入水中救了他。”言语间甚是恭敬。 对李秀才,叶上秋一向敬重,又因与李秀清同命相怜,所以纵使被李秀才言语羞辱,仍以晚辈之心好言解释。 李秀才哼了一声,不理她。 张道年上前一步,低声对叶上秋道:“这老先生石头一块,油盐不进,叶姑娘你别放在心上。” 叶上秋冲他笑笑,没说话。 张道年见她表情不似有假,放下心来,向船工问道:“各位是无论如何不许李家立这烈女碑了?” 船工喊道:“我们不妨他立碑,只要别立在渡口就行,不然往后这船还出不出了?” 一时又喧闹起来。 张道年摆手压下喧闹,又道:“既然两方都不肯让,再僵持下去也是无益,不如你们选几个人出来,与秀才老爷到田知县那里说话,求大人给你们定夺好了。” 有人喊:“田知县是李秀才学生,我们怎么……” 张道年打断他:“田知县是新津父母官,自会给所有新津县民做主,你们只管跟秀才老爷去,把顾虑向田大人说明白,请他明断也就是了。” 眼见有人叫好,有人忧虑,张道年转向李秀才道:“秀才老爷以为如何?” 李秀才不理他,但扶在烈女碑上的右手已经发力,准备往高台下走,下人忙上前扶。那高台是由数根长木材疏疏垫就,空隙极大,李秀才迈到第三步时右脚一滑,陷进了空隙中。众仆纷纷上前,更有多名仆人抢着去问老爷右手。 张道年见木材上有血,也上前问候,不期在李秀才右腕上看到一圈裹伤的白布,顿时停住,皱眉问道:“秀才老爷平日是在书院教书没错吧?” 李秀才被一伙下人围簇,正觉得烦闷,当下没好气反问道:“不才误人子弟几十载,捕爷才知道?” 张道年不恼,又问:“那书院的黑狗平日不是秀才老爷在喂吧?” 李秀才闻声一惊,李家管事以为老爷生气,抢上来道:“我们老爷是什么身份,喂狗养猫这种事情怎会劳驾老爷?” 张道年点头:“也是,可惜黑狗不知道秀才老爷身份,胡乱咬人,被打死也不屈了。” 那管事胡乱抢了两句,甚没底气,频频扭头去看老爷。叶上秋也看到李秀才手腕上的白布,一时心头震动,眼睛盯紧李秀才。 秀才脸色发白,一言不发。 “为人师表几十载,连田知县也要尊称一声‘老师’,没想到背地里做这种事情!”张道年指着叶上秋,“她口口声声唤您‘先生’,您瞧不上她也就罢了,怎能在墙上写那种话?什么叫‘叶女不死,黑狼必返’?令嫒惨遭毒手还不够,难道大家手拉着手都去死吗?” 围观者目瞪口呆。 “放谣言,惑人心,动私刑,杀人命!”张道年越说越激动,“这就是秀才老爷您所谓的‘明荣知耻、抑恶扬善’?” “我只是……我只是……” 李秀才连连摇头,指着叶上秋恨恨道:“你也失了贞洁,清白不保,为什么还活着?你看看他们!”他指着台下众人,“他们个个明里暗里瞧不起你,口里心里都咒你死,你怎么还有脸活?为什么不去死?” 叶上秋被他劈头骂了一顿,心里反倒清明起来,望向众人问道:“你们都盼着我死吗?” 应者寥寥。 她转向李秀才,说:“他们不敢答,先生您再替我问问。” 李秀才振臂喊道:“你们不是个个瞧不起她,要将她浸猪笼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说啊,淫/娃荡/妇,死不足惜!说啊!” 有人跟着喊了声:“淫/娃荡/妇!”但见别人都不出声,也便偃旗息鼓了。 叶上秋向李秀才道:“我知道很多人想我死,因为他们害怕,觉得丢人,但是丢人的不是我,是他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连我、秀清、红玉这样的妇孺都保护不了。” 她转向众人道:“我活着,成天在各位眼皮子底下出现,时时提醒着你们的懦弱无能,所以才碍着你们眼了,对吧?只有像红玉和秀清那样死了,你们才能早一点忘记这一点,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像什么都没发过一样,对吧?” 她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倔道:“可我偏不去死,我不仅今天不会死,以后也不会死,我会一直活着,比你们每个人都活得更久、更体面!” 秀才瘫坐在高台上,老泪纵横:“秀清,我的女儿,都是为父糊涂啊!” 叶上秋从没见过他这个年纪的人哭成这个样子。他的手一直抖,胡子和头发都沾上了鼻涕,脸上的沟沟坎坎里浸满了泪,就像是攒了一辈子的鼻涕眼泪,都要在这一把挥霍掉。 就在她出神之际,眼前突然一片呛鼻白烟,张道年飞身扑来,像一大团红色泼进白色宣纸。 然眼睛火灼一般,是石灰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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