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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姑娘,你没事吧?”    张道年的声音从面前传来,背景是嘈杂的人声,但叶上秋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紧张关切,一时慌乱不再,镇定答道:“有一点疼,但是应该不严重。”    “好,”张道年放下心来,将左臂送到叶上秋右手下,“这里人多,我带你挪几步。”    叶上秋摸到他的湿袖子,很滑很热,想起张道年刚才飞身护她的景象,不觉伸手往上多摸了两下,皱眉道:“捕爷,你衣服湿,沾了石灰粉要烫伤的,赶紧脱下来吧。”    不等张道年答话,伸手摸出一块银子来举起,高声道:“这块银子至少有二两,哪位肯把身上的干衣服让给张捕爷,这块银子就是他的!”    普通人家,二两银子,一年的衣服也做得了。所以,听叶上秋这么说,船工们纷纷宽衣解带,要挣她手里那块银子。    张道年其时已觉得沾了石灰粉的湿衣服开始发热,尤其是伤口处烫得厉害,但他担心叶上秋,所以才想先带她走,眼下见她关心,便脱掉湿衣,换上船工递来的干衣服。    叶上秋眼睛睁不开,听见张道年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仍然背过身去,口里却问他:“捕爷看清是什么人捣乱吗?”    张道年在上百双眼睛注视下穿衣系带,毫不脸红,答道:“是陈三那伙龌龊小人,你不用放在心上,回头我收拾他们!”    船工里有人笑出声来,张道年抬头瞪过去:“你笑什么?”    那人继续笑:“捕爷要做叶家的上门女婿吗?”    有人跟着起哄:“叶家有钱,随便买件破衣服就舍得花二两银子!捕爷,我看你就遂了叶小姐的心意得了,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哪有银子打紧?”    叶上秋攥紧袖口,听张道年骂对方:“你吃饱了撑的在这胡说八道!”    但那人不仅不怕,反而还口道:“捕爷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你要是不愿意,趁早让给小的得了,咱不赘到他叶家去,也不贪心,只分她老爹一半家产就好了嘛!”    “哈哈哈——”    人群哄笑出来,丝毫不顾忌叶上秋就在现场。她心里郁闷,冷笑一声,道:“我家虽然养狗,但是没有狗洞,阁下怕是进不了叶家的门。”    声音不高,但刚才起哄的船工脸顿时黑了,扬着拳头要上来打人,被拦下了。    叶上秋又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拦着秀才老爷立碑。当初在黑狼山上,是秀清亲口跟我说,她很喜欢三清湖,等她死了,就要变成湖上的风,听到谁胡说八道,就要上去撕烂他的嘴。”    叶上秋听到张道年脚底簌簌响了两声,接着便是那船工的哀嚎:“哪个打我?谁打我?” 他周围的人却连连后退,给他让出好大一片空地来。    原来,他左右两颊上各有一道血痕,沿着嘴角向耳朵延伸,确像是被撕烂了嘴。    张道年笑笑,向叶上秋道:“叶姑娘,咱们走,”说着,弓腿半蹲在叶上秋面前,“我背你。”    路过闹市时,叶上秋伏在张道年背上道:“捕爷,麻烦帮我买罐油来。”    张道年只道她家里缺油,没多废话,依言照办,哪知到了僻静地方,又听叶上秋说:“放我下来吧。”    张道年把她放下来,说:“我送你回家,拐个弯就到了。”    叶上秋口里说:“我知道。”手却去开油罐的盖子,绣叶子的白软帕子蹭上油,立刻浸出片片深色印记来。    张道年问:“你要干嘛?”    叶上秋手上不停,依旧摸摸索索,口里答他:“我眼睛进了石灰粉,得用油洗出来。”    “用油洗?”    张道年只一开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油罐和帕子,又搀着她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一边用帕子蘸油,一边说:“没想到你比我这个跑江湖的还懂。”    “捕爷可不是跑江湖的。”叶上秋说,就凭张道年这个名字,普通人家就取不出来。“至于我,那是因为炮制药材有的时候要用到石灰粉,所以我凑巧知道一点。”    正说着,油香扑进鼻子里,本以为油帕子也要扑上来,不由用力闭了下眼睛,但那帕子凑上来,却是极轻极慢,在她眼皮上、眼睛周围轻轻扫着,睫毛被蹭得直痒痒。张道年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甚至他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就直直冲到她鼻尖上,每次都停在鼻尖那条红线上,让人头皮发麻。    想到他二人现在的姿势,叶上秋脸刷一下红起来,抬手夺帕子,道:“我……我自己来。”不想手指戳到张道年左臂上,只听后者倒抽了口凉气,她慌收回手来,又道:“碰到你哪了?我不是故意的。”    “呵,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张道年笑道,“叶姑娘你试试能不能睁开眼睛?”    叶上秋的上眼皮直抖,睫毛上挂着油珠,垂得低低的。眼睛睁开了,但是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张道年的脸在油雾后面,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他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又紧张,又关切,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在渡口说的那句“叶姑娘,你没事吧”,当下不自觉道:“我没事。”    不想张道年摇头笑道:“你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    “我怎么了?”    叶上秋伸手摸脸,指间一触到香滑厚重的油脂,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笑出来,说:“就跟我娘说你打了人家卖油的,人家不高兴,泼了我一脸油。”    张道年乐道:“叶姑娘,你这是诬陷我。”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叶上秋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时心头喜悦,嘴角总是压不下去。    他这一波喜悦还未散,叶上秋又探手来看他左胳膊。船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颇显短小,小半个前臂都露在外面,叶上秋只稍向上卷了卷袖子,就皱起眉来。    张道年见她不笑了,便跟着低头去看左臂,原来之前被女刺客划伤的地方也开始长疔疮,沿着刀口两侧,护驾随航一样。    “你别担心,不疼不痒的,不碍事。”    叶上秋叹口气,把他的袖子轻轻放下,道:“表弟说夏大夫是华佗转世,但愿她能早日帮你解了毒,我也好安心。”    张道年见她神情忧思,恍惚道:“你也好安心?”    叶上秋回过神来,辩解道:“你是……你这毒是因为我才中的,你救了我好几回,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你好不了,我自然……不能安心。”    张道年见她慌张,一张脸憋得通红,也回过神来,帮衬着她道:“是是,我救过你,所以你担心也是自然的。”    “不是担心!”叶上秋否认道,“是不安心。”    张道年结巴道:“不……不担心,当然……当然不是担心,我不是说你担心我,我是说……”    叶上秋又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不担心。”边说边起身,低着头往前走。    张道年也跟着起身,腿脚又蹲得发麻,一边踢脚,一边提上油罐、湿衣服追上去,口里还喊道:“我知道。”    还没进院门,小黄就迎了上来,围在二人脚边摇尾巴。张道年蹲下来逗狗,喜道:“几天没见,怎么长这么大了!”    “那还不是我的功劳?”    珍珍立在井台边,双手叉腰,一脸得意,见二人看向她,方扭头冲北屋高喊:“夫人、少爷,小姐和捕爷回来了!”    北屋传来母亲的咳声,伴着弟弟叫‘姐姐’的声音。叶上秋顾不上招呼张道年,抬脚就向北屋走去。    珍珍上来接张道年手里的东西,笑道:“捕爷您这是什么说法?一罐油搭一卷湿衣服,呦——”她吸溜着鼻子,笑得更高兴,“捕爷您是把卖油的打了吗?”    张道年乐了出来,道:“刚才你家小姐也这么说我。”    珍珍惊道:“你们真把卖油的给打了?”不等张道年解释,拎着油罐,提着湿衣服卷,一溜烟跑北屋去了。    张道年无奈,只能抱着小黄狗跟上。    北屋里,叶母正拿帕子给叶上秋擦脸,见张道年进来,请他落了座,笑道:“我想着阿秋在那边待不住,一定总跟捕爷闹着要回家。这几日,怕是给捕爷添了不少麻烦,听说还害您受了伤?”    张道年摇头:“一点小伤,夫人别放在心上。”    叶上秋回头看他,欲言又止。张道年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幽兰香的事。    叶夫人咳了一嗓子,道:“捕爷家在北方,自己孤身一人来江东,怕是吃过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吧?”    张道年搓着小黄狗的肉脚掌,回道:“晚辈是男儿身,吃苦受委屈什么的说不上,倒是偶尔想起家来,不上不下的,的确难受。”    珍珍插嘴道:“捕爷这么大个子也想家吗?我以为只有我这种小女孩才想家呢!”    叶上秋道:“思亲乃是人之常情,哪分什么男女、高矮?”    “说的是。”叶母点头称道,眉眼温慈,转向张道年说:“捕爷既在江东孤单,如果不嫌弃,不如叫我一声干娘,往后就拿叶家当自己家吧。”    叶起阳问道:“如果他叫您干娘,那我和姐姐叫他什么?”    叶母道:“自然是干哥哥。”    “干哥哥!”    叶起阳甫一拍手,看见珍珍冲他摇头,再转头去看姐姐,只见她眼圈通红,眉头挤在一处,却是一点也不高兴。    小黄狗突然嗷呜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去拱张道年,而后者正瘫在椅子上,唇眼两闭,一脸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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