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荍捧着一枝新开的木芙蓉,从德春苑过,走过一个园中园,再绕过一个藏书楼,到了颂贤堂才停住。 颂贤堂是林言溪的书房,近来也快算得上是他的卧房了,里面堆满了宣纸、笔墨、砚台,离得小厨房也近,规模甚小的庭院里错然有序地摆设着假山、池塘、花草树木,窗户裙板和梁枋雀替酝酿着一股低调的书卷气,淡泊又超然。 跟何书瑶的德春苑,不冷不淡,永远像隔着七夕那条银河的距离,只是林言溪不是牛郎,何书瑶也不是织女,不会白费力气跨越千山万水去相遇。 楚荍也不敲门,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颂贤堂靠近小池塘,再加上书柜桌椅都是些陈年的旧物,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潮湿。 林言溪这会儿正在泼墨画桃花,头也不抬。 黄昏过后的日光透过小轩窗照在他的脸上,他俊秀的轮廓在楚荍的眼中看不太清楚,像浓雾中露出来的一截青松,模糊而苍白。 桌子边角上摆着一碟未动的芸豆糕。 楚荍瞧见,也不多言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把怀里的这只木芙蓉插到柜子上的瓷瓶里。 瓶子白地青花,里面已有几枝蜀葵,楚荍来时总是爱带几枝木芙蓉来,颜色清丽,十分好看,凑近时就闻到淡淡的清香。 楚荍再看,发现昨天插进去的那只木芙蓉枯萎了,当下没忍住地叫了一声:“哎?” 林言溪作画时极讨厌被人打扰,但他也未停下笔,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楚荍皱着细细的眉,疑惑道:“都是昨晚摘的,怎么单单就这朵枯了呢?” 闻言,林言溪嘴角勾起一个笑来:“不是一路的,你非要凑到一路去。” 说得高深莫测,不知道是说的谁。 那枝垂着头的木芙蓉,在那群仍旧鲜活的蜀葵中间显得有些刺目,像极了楚荍,也许也像极了他自己。 从馥雍城回到永熙开始,他常常夜不能寐,饭也常常忘记吃,唯有闻到墨香,才能稍稍静下心来。 归府的途中,他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就能望见运河两岸杨柳轻轻垂下,又自由地随风摇摆,已是初秋,垂杨柳叶已褪去最初的青绿变为如今萧瑟的金黄,甚至有些无枝可依,微风拂过,更显寂寥。 两岸有些文人才子聚集一处,煮酒赏花,吟诗作对,他看了许久,才将目光收回,也只是能叹一口气,回忆起往昔这样的光景来作慰藉。 如今萍儿身死,楚荍忍辱负重,何书瑶变成了喜怒无常的模样,下人之间也暗潮涌动,他无心亦更无力去找制衡的法子,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不过就是爱中带敬,他敬畏何书瑶是真,对她的爱也是真的。 只是这些琐碎杂事都让他觉得太紧了,紧得他快喘不上气来,像铺天盖地的网,快把他勒死在这座没有他容身之处的宅邸之中了。 虽则如此,他的心依旧如往昔那般空落落的,急需什么些东西来填满。 也许是恨,也许是爱,也许什么都不需要。 又想起那日途经运河,不觉总忆起从前的自己,意气风华,才思敏捷,挥笔如麾,泼墨画桃花,是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闲适,那时他总想着有朝一日考取功名,衣锦还乡,五花马,千金裘,为自己最喜爱的女子披上嫁衣,她必定有如花的美娇颜和最温顺的品行,从此粗粮软米,平安喜乐,一生如白马过隙。 想到这里,林言溪突然悲从中来,静在了那里,那副泼墨桃花停留在了最后一笔,黑墨正顺着狼毫尖儿落下来,染出一小片黑,好像被火烧出的窟窿一样,黑漆漆的。 多像他,满腹心事,无人可诉,快被这股焦躁烧成黑窟窿。 耳边遥遥地传来一个声音,听着像从天边传过来的。 “言溪,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林言溪回过神,发现不过是楚荍站在面前问他罢了。 见他不语,楚荍追问道:“言溪,你还在为萍儿的事心烦?” 林言溪用毛笔蘸墨,将那张未完成的桃花图起仰八叉地涂上一个大字,已经辨不出画中有什么了,他才慢慢答,却是挑起了别的话题:“并未只是为了萍儿的事,馥雍城何府的那位姨娘,死因蹊跷,至今不明,我听那边的李管家说,三姨娘虽然性子有些跋扈,但为人谨慎,与大太太和二姨太都仅有几次小的纷争,只有二小姐曾经与她大闹一场,她落了下风,天天想逮住机会好寻仇,闹得府里不太平,为此何老爷才将她移出了何府,另辟了宅子居住。” 楚荍不明所以,疑惑道:“何老爷此举是为何?” 林言溪将那副桃花图揉作一团后道:“对啊,他此举为何,无人可知,他潦草地将三姨太埋了,当日我在他身边,也不曾见他掉一滴泪,有个婆子多嘴叮嘱了抬棺的下人们一句三姨太太这事可千万不能跟大姑奶奶提起,四小姐的名字,大姑奶奶都已经起好了,让她知道了,怕她受不住。何老爷一听,便跪在地上痛哭。这悲伤并不是假的,真真切切,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恻然。” 楚荍便惋惜道:“四小姐命薄,三姨娘也不是个厚福之人。毕竟是一尸两命,何老爷如此也是情有可原。” 林言溪没有看她,只觉她往日温顺恭依,说话妥帖,今日却有些锋芒,言辞欠妥。也自知是她这几日的遭遇,令她如此惶恐不安,有意出言劝慰:“不必如此,楚荍,萍儿的事,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她自己。” 楚荍还想争辩几句,却只是微启樱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言溪的眼角带上了一点点笑意,温和道:“你也不需如此埋怨自己,萍儿自己做了孽,何书瑶身边的丫鬟们都机敏警觉,怕是早就抓到了切实的把柄。”顿了顿,他说,“不然的话,她当日不会对萍儿下此狠手。” 楚荍知道他说的是大小姐,心里有些憋得慌,她念着许多事,心事重重,思绪百转千回,又有些后知后觉的怕。 大小姐的行事风格,必定会斩草除根,眼里一丝余孽也容不下。 她顿时有些恍然,战战兢兢地开了口:“言溪,你说,接下来,会不会是我们……” “不会,”林言溪却是斩钉截铁的答她,“你要记得,是萍儿心生嫉恨,在书瑶的熏香里动了手脚,即使没有真正伤害到书瑶,书瑶也为此心生不悦,她已经让萍儿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是萍儿一人所为,以前是,以后,也是。” 早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林言溪扪心自问,再想这些又有何用? 又问,林言溪,你到底还有何不知足? 末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能把这几日的郁积闲闷统统都呼出他的身体。 楚荍听到了林言溪的长叹,并不多言,知道此刻再待下去恐怕会惹林言溪不快,遂起身要把那朵已枯萎的花扔掉。 出门之前,楚荍回头,扫了一眼那碟未动的芸豆糕,轻言轻语地劝告林言溪:“姑爷,你歇歇吧,人是要吃饭的,心里不痛快,不能这么糟践自己。我待会儿让小厨房给弄几个细致菜,你看看溜鸡脯行不行?天气也有点凉了,要不再弄个砂锅什锦,就着马蹄烧饼,就是不知道这时节,小厨房还有没有你爱喝的小豆粥。” 从何书瑶到何家的下人仆役,府里吃饭做衣裳样样讲究,但林言溪不这么讲究,他说:“都行。”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楚荍推门而出,初秋的阳光在这一开一阖间照到他的脸上,又很快消失,徒留一片暗霭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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