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歌

水无月已过，平安京进入了文月。文月便是七月，这一词的由来，是因为在七月七日七夕这日，贵族们有吟诵和歌、将书目晾于夜风里的习惯。所以文月即是诗文之月、文采之月吧。　　　　几名女官在广厢上走过，这时迎面又来了两人。女官们互相点头招呼，便各自而去。　　　　过去的一个女官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怎么从未见过？”　　　　另一名女官说道：“是中宫的姐姐，平相国家的小姐。”　　　　千岁小心翼翼地跟随在领路的女官身后，方才已见过了平德子。在去福原之前，千岁也是见过当时还在待字闺中的德子的。　　　　四年前，十六岁的平德子在平清盛的策划下入宫，成为当时年仅十岁的高仓天皇的女御，并在次年被册封为中宫。德子自小被平家人依照贵族家小姐的规格教养，再加上天生不爱言语，所以几乎看不出是出身于武士之家，即使是相对比藤原家的那些小姐们，她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带路的女官一一介绍着宫中的各殿与规矩，因为从今天开始千岁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在这里生活。当然，这是平清盛的意思。生性懦弱的平德子身边太需要一个自家人了。　　　　“啊！”　　　　本来安静的宫中，千岁听到一声惊叫。其实这声音并不大，只是因为声源太近了，她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到那里。　　　　千岁看到的是一个摔在地上的人，这人穿着规格严正的十二单衣。　　　　慢慢这人抬起了头。　　　　是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因为疼痛双眉轻皱，但依然能看出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千岁几乎觉得这也许是她这么大来看到的最漂亮的姑娘了。　　　　“呵呵！”有笑声传来。　　　　是不远处的另外几名女官。　　　　“小督呀小督，走路可是要看看清的呀，摔倒是不是好疼？”　　　　语气带着得意和讥讽。　　　　“这不雅的样子，要是让陛下看到了会怎么样呢？”　　　　被称为小督的女孩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没看向嘲笑她的女官，而是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鹿。　　　　这时带路的女官突然对千岁说道：“这宫中啊，总有些各式各样的事情发生的，你若是撞见了，也不用大惊小怪，时间长了你也便知道了，宫中还是很有意思的。”　　　　当下千岁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很快她就见识到女官口中的“不用大惊小怪”的事情了。　　　　这日，千岁正从某座殿前走过，天气很好，偶尔有微风吹来，殿前屋檐下挂着的一排铃铛，铃铛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千岁循着铃声而走。　　　　她听到那声音是在转角处的一座小偏殿外。　　　　那是衣服摩挲的声响，其中夹杂中男女轻微的呢喃。　　　　“外面有人偷听啊。”　　　　男女的呢喃声变成了男人清晰的声音。　　　　她心中一慌，正欲调头。但一旁的竹帘已被掀开，在帘子之下她看到一抹紫色的指贯。她没敢抬头，也逃不得。　　　　殿中的人从帘子内走出，站在了她面前。　　　　“偷听完就想跑？”　　　　这声音极为轻飘，像是没有根的水藻，飘在湖面上，想抓滑手，想捞又被水冲走。　　　　“我没有偷听。”千岁不知道对方身份，只能小心说道。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啊，她来这里做什么，不是做事，也无目的，只是循着风铃声就信步来了。　　　　千岁能看到那人的步子又朝这里近了几步。　　　　“我怎么没见过你？”　　　　千岁的步子朝后退了几步，那人又慢慢逼近，然后抬起了手，触摸在了千岁的发上。　　　　千岁吓了一跳，这时她也惊地抬起头。　　　　她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而这男人的手居然朝这里伸了过去。　　　　千岁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她不能再停留了，慌忙转身，不顾身上繁杂的装束，逃也似的跑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七月七日的七夕节这天。这日宫中，会在清凉殿的东庭上铺上席子，摆上四张桌子，上面供奉果物。还会将一枚楸叶用金针刺上七个孔，再用五色的丝线从孔中穿过。整晚燃香奉灯，天皇要再清凉殿前祈求牛郎织女的相遇，众大臣吟咏和歌。这些繁复的传统已经在宫中延续数百年了。千岁第一次见到高仓帝便是在这日的白天。　　　　为了准备接下来的仪式，宫中女官们来回穿梭于宫殿与院子，很是忙绿。　　　　千岁端着物品从殿前经过，被忙绿的女官无意一撞，手中的托盘就摔在了地上，盘中的东西也是撒的到处。其中有一团五色线球，被抛了出去，缠着的线也随之散开，沿着光滑的木地面快速往前滚着。　　　　千岁追着滚出去的线球，这时，前面的线球被一双手捡了起来。然后递到千岁面前。　　　　这人穿着白月色绣着银色花纹的直衣，皮肤略显苍白，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的眼睛明明是看向千岁的，但却让千岁觉得这人的目光并没有注视着自己，而是投向一片虚空。　　　　这是千岁看到高仓帝的第一眼。　　　　此刻，这位年轻而忧伤的高仓帝正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处高座上，前面竖着一面竹帘，遮住了他的上半身。　　　　殿上众大臣咏着和歌，附近的女官们也聚在一起作着和歌。千岁坐在德子身后，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致。这时，她偶然发现身旁不远的砂地上躺着一样长形的东西，那方位是灯光的死角，光线昏暗，并不能看清是何物。　　　　千岁走到那里，将那东西拿了起来。　　　　是一把扇子。　　　　她将扇子打开。这是一把黑色扇骨，底面有着细碎金箔的扇子，上面绘着金色的流云，流云旁是一轮银色的圆月，月下是飞舞着的樱花。　　　　是一面制作精致的蝙蝠扇。　　　　千岁的手指从扇面拂过，在扇面的左上角用极为流畅秀美的字体写着一首和歌。　　　　“朝兮暮兮盼花开，却在梦中见。”　　　　盼望着樱花早些盛开，朝也盼夕也盼，因为心情迫切，还未盛开的樱花竟在梦中开了。是一首吟咏春日的和歌。　　　　不知是谁不小心将扇子落在这里，千岁随手塞去袖中。　　　　————————————————————————————　　　　“朝兮暮兮盼花开……却在梦中见……”　　　　　有声音送入千岁耳中。　　　　悠远却清晰。　　　　是幻觉吗？　　　　不，这声音却是真实存在的。乘着夜晚的清风，穿过层层帘帐。　　　　她的步子柔和而安静，走在望不到边际的宫廊上，月光在她的裙边游走。　　　　“朝兮暮兮盼花开……却在梦中见……”　　　　　她走着，走着。并不是刻意要去寻找声音的源头，而是不自觉地就想前去，前去那声音来源的地方。　　　　越来越近了。　　　　接着她看到了。　　　　皎洁无暇的圆月下，有人在跳舞。是个男人的背影。　　　　男人穿着华美精致的衣袍，宽大的衣袖飘舞在风中，月亮的银辉从他头顶洒下。千岁看不清他的脸，但目光已经无法从那处离开。这银色的光辉中，那样的身影，仿佛不沾半丝俗世尘埃。　　　　这是清凉殿前的广场。但千岁知道这绝对不是现实世界，因为在她身旁，是一株开得正盛的樱花树。现在是七月，这个月份是绝不可能有开得如此旺盛的樱花的。　　　　她没有害怕，不，或者说此刻的她忘记了害怕的感觉，她渐渐向前，走进了柔软的白沙庭院。　　　　“你是谁？”　　　　声音从她口中脱出。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月夜，连她的声音也变得清透起来。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了。　　　　他停了下来，慢慢转身。　　　　这一刻，时间仿佛经历了冬秋春夏，辗转了数道轮回……　　　　风起。　　　　月下的樱花被吹起。　　　　而此时，远处的安倍泰亲宅邸，风吹了进来。　　　　“好奇怪，这时节还有樱花吗？”　　　　红衣少女疑惑地看着风中的点点嫣红。　　　　花瓣飘落，落在泰亲端着的酒盏中。　　　　泰亲看着手中的酒盏，然后眼眸抬起，望向被樱花点缀的深远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