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已是张灯结彩,四处挂着“囍”字。下人行色匆匆,忙着置办这厢的新桌,浆刷那房的墙垢。路过小园,府中年长的嬷嬷正教授年轻下人如何布喜俱、习喜礼,只有万事俱备,才能让少将军好生把宰相府的表小姐娶回家。 有个年龄不过二八的小丫鬟一边剪喜宴用的窗花纸一边不满道:“宰相府那小姐不过表亲,怎配得上我们少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连皇帝也赞赏有加,还要将公主赏给他。” “你个小妮子就不知了,我听少将军身侧的方参谋身侧的军师身侧的侍卫讲,少将军好不容易推辞了皇上的美意,只愿同宰相府的表小姐同结连理呢。” “那……可是那宰相府的表小姐生得倾国倾城?” “倾城算不上。闻言,不喜言笑,却生得一副出尘的清丽模样。” “咱们少将军自小因命格不齐、体弱多病被将军送上山习道修炼,才下山便被拖去战场,是没见过几个女子,定是被那表小姐一时迷了心窍!” “瞧你那气愤填膺的样子,一口一个‘我们少将军’‘咱们少将军’,说得少将军是你的一样。公主都入不了他的眼,何况是你。” “你个死蹄子,我没说你上菜时总是偷偷瞧少将军,你倒说起我来,你……” “后面两个死丫头在叽叽喳喳什么,还闲活计不够多是不是!” 嬷嬷突然发起火来,连小鱼都觉得被吓得心跳漏了两拍,帘笙走在她身侧,面无表情道:“这个嬷嬷姓辛,仗着自己是小公子的奶妈又有几分掌事的能力,在府中很是横行霸道。” 听帘笙这么一说,小鱼这才想起,帘笙未成人形前一直在将军府,自然对这府上的事很是了解。小鱼在将军府呆过几天,知道将军还有个十岁的小儿子,是现在的将军夫人所生,因是老来得子,全府上下对这个小少爷很是宠爱。不过因着小鱼那几天都在芙蓉阁,没有与这个小公子打过照面,若真如别人口中所言这小公子能“混上天”,倒和她冥小鱼有得一拼了,说不定还能成个忘年交。 适才在路上只顾着和帘笙逃脱那国师的感应范围,此时跟在帘笙身侧,小鱼才想起问她:“我们现在不去见……将军吗?” “安曜”二字差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顿时觉得过于亲昵。怪哉,作为悯帜时却不觉得。 帘笙抬头看看小鱼,道:“皇上喜得一异域妃子,将军今日同老爷去宫中参加喜宴,此刻还未回府呢。”于帘笙心中,“将军”二字只一人尔,她也不掩饰提起安曜时眼中有水波潋滟。瞬而,她促狭地对小鱼一笑,“我先带你去见妄淼姑姑。你将丹药浸入我花根五日之后我便成了人形,原本要回将军府,谁知前一日被将军送回宰相府的表小姐竟忽然得了失心疯,请了宫里的御医来都无从下手,宰相只得请了国师。那国师不知师承何处,一进宰相府就感应到我,我费了天大的劲好不容易从留沧苑回到将军府,幸而得妄淼姑姑相救,否则,今日可就见不到你了。” 小鱼甚是疑惑:“照你说那国师一进宰相府就感应到你,我比你年龄大些,为何适才你带我离开宰相府之前都没有感应到我?” 帘笙这才想起这茬,疑惑间,二妖已走到将军府西面的月桂园。趁着风,小鱼闻到一股清幽的桂花香,丝丝扣弦,被年岁遗忘,便沉淀出不同于凡物的馥郁,叫小鱼忽而忘记适才疑惑,心中、鼻尖、周身,只余下这绯绯花香。 小鱼走到那棵开得最盛的月桂树下时,妄淼还在树干上假寐,她知道帘笙带了个小妖精回来,还是个水妖,四只脚踏在月桂花瓣上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等帘笙唤她一声“姑姑”妄淼便转过身去,树枝未动,风波依依。 妄淼眼中有小鱼猜不到的年岁。这是小鱼见到妄淼的第一个想法。她没有什么表情,清清淡淡的样子甚至没有什么生气,眉间一朵月桂花,开得嫣然,流光异彩却没有魂魄。 “这是妄淼姑姑。”帘笙说,然后她兴奋地对树上的妄淼说,“姑姑,这是我的朋友,冥小鱼。” 小鱼一直也拿不定主意该跟着帘笙叫妄淼“姑姑”还是什么。妖精就是这点不好,老得慢,尤其是修炼得好的妖精,几十岁跟几百岁外貌根本没什么变化。 “跟着帘笙叫我姑姑吧。”妄淼道,“自我失了忆,辗转到这府邸中,已有数百年的光景,将军府风水好,先是状元府,再是富豪宅。先朝灭后,张和国已过了四朝,我也见证了这府邸的兴盛衰落,你叫我姑姑,合情合理。” “失忆……”这种小鱼只在话本里见过的故事情节居然也能叫她碰上。 妄淼轻盈地踩上落花,她的个头比小鱼高上一点,整个身子却清瘦得紧,肤如凝脂,锁骨真真似一枝翘在枝头的月桂桠。百载来,将军府也逗留过不少妖精,妄淼可以说是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时间最长,也对这人间万事万物失了兴致,她的魂魄自百年前、今朝外被那尚未及第的状元郎从荒野郊地唤醒,一身浑厚的灵力和单薄的记忆明显不成正比,徒留失忆前的默然。 妄淼俯身将地上的月桂花瓣一瓣瓣拾起,道:“前些日子你进将军府时我便感应到你,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妖气和海北之地的混杂,直到适才,我依旧以为那日是因着简安耀不仅带了只小花猫,又带了个妖精回将军府,如今见了你我才知道,这妖气和海北之气,竟都是由你身上散发出来的。” 小鱼和帘笙面面相觑,一白一黑两只妖精疑惑地望望妄淼的背影,又疑惑地望望对方,又是猫又是海北什么的,她们很显然不知道妄淼在和谁说话。 手掌心捧足了花,妄淼走到开得繁盛的月桂树下,脚尖离地,旋上枝头,淡紫色的罗裙依依飘荡。手心的花瓣自掌中离散,绕着枝头飘摇,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小鱼只觉得那些花瓣越来越少,开在枝头的繁花却越来越盛,眯起眼睛,这才看见那些落红此刻竟又俏生生开在枝头,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枝头。 见小鱼惊讶不已的模样,帘笙一脸“我懂你”的表情示意小鱼,她前几日见着妄淼重新赐予这些花瓣生命时也是十分震惊。妖有灵力,可纵然灵力再深厚,也抵挡不了生命消逝的自然之法。起死回生、赠赐生命,连天上的仙都不皆可为之。 妄淼缓缓落地,又开始在地上拾起落红,再起身时她忘了小鱼一眼,道:“你今年不过百岁吧。” 小鱼点点头,她已经很习惯每个见过她的妖精都知道她只是个不足一百岁的小妖精了。 “适才我说的话,可还有旁人向你说起过?” 摇头摇头。只有你说,况且我还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在将军府的最后一日,你们可是去了何处?他三人回来时沾了一身浊气,宰相府的表小姐如今这副模样,也和那污浊之地脱不了干系。” 瞬时明白妄淼说的那“污浊之地”正是这几日还出现过在小鱼梦中的索寞城,却不想,悯帜的病竟有所牵连。 不过半把个时辰,小鱼对妄淼已是好奇满满。心想既然悯帜的病是因着索寞城,那人界的大夫定是无从下手,忙道:“前些日子我因为一些原因,附在悯帜小姐身上出不来。那时候确是去了人界之外的地方,是津圣都城外迩焦湖上的索寞城。” “难怪如此。”妄淼寻完花瓣重复适才的动作,“索寞独立于六界之外,却不是人类该去的地方。” “那将军和方燃为何又去得,也不见他们染一身病回来。” 妄淼落在小鱼跟前,淡淡看她一眼:“简安耀师出鸾岱山,鸾岱山是仙山。你们还真信了他是因着命格不齐、体弱多病才自小被送去鸾岱山?况且那方燃,他……若是你几人的缘分不止于此,日后不见得他不对你说实话。” 小鱼觉得妄淼这话甚是熟悉,忽然想起那家宾客满至、络绎不绝的门店,道:“索寞城内有一个算命的‘司北星君’,不仅一眼看透我是依附在悯帜身上的妖精,还说什么,我们几人的缘分不会只是萍水相逢……”说到这里,小鱼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些日子她一旦想起这话便有些慌张,仿佛这话原本只独独没叫她听去,一旦听了就是偷听的一般让人赧然。 “是么……”妄淼道,“可惜我上次去的时候,没遇着你口中的‘司北星君’。”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乘船进那两扇大门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很诡异的声音说什么海北司、午时、毒……什么的,当时我就顾震惊了,也忘了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姑姑,海北是什么?北海么?” 白皙的手一片片捡起嫣然落红,再深一点,点点泥土沾在掌心,妄淼缓缓道:“百年前我去索寞城——那时候还不是张和国,叫垣缔国。索寞城那时候就存在了。进城门时,也是一个怪异的声音告诉我:海北司。我之所以去索寞城,是因为听说那里是人界聚集六界生灵的地方,我想要找回记忆,必须得先知道我来自哪里。在那里我遇见一个来自海北的生灵,却是一个魔。你可知,海北之海,指的是哪方之地?” 小鱼和帘笙齐齐摇头。 “那魔当时也这样问我,我自然不知。他又说,很久以前的六界并未像现在这般分明,人界北海有高山直通天界不周山吟风镇,那是天界唯一可以通向外界的地方。司命星君将六界以司划分,吟风镇的裟赤海为‘海’,人界为海南司,冥界为海东司,天界为海北司。而我遇见的,原本是天界一位神君的座下弟子,因犯了错被天界贬出九天,作为惩罚,成了魔。” 妄淼话音一落,一阵大风呼呼刮来,吹起树下无尽落红,吹落树梢片片桂瓣。 帘笙忽而艳羡地望向小鱼:“没想到,你竟是天上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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