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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船是半旧半新模样,身下一块还算宽适的坐板,跟前有一方小几,小几上一壶淡绿玉盏,两杯同色酒杯,杯中酒纹漪漪,随舟船行进,水波一圈一圈推往复使。    舟头圆钝,打开水上朵朵数不尽的芙蓉花,她怕把它们压坏,可撑了浆的手也停不下来。她的灵魂像是住进梦的躯壳里,舟是别人的,远山的芙蓉花和近旁的芙蓉花是别人的,跟前小几上的酒是别人的,只有眼睛,能瞧见这一切的眼睛仿佛是她的,除了不能回头,她能瞧任何东西。  几十年,这个梦也做几十次。  第一次做梦,她醒来后拉住爷爷和冥鹤说了整整一天,她那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是有颜色的。    几十次的梦,没有哪一处不一样。  无风。花静。偶有酒香混合花香袭人。浆只打在船舷发出七声“哒哒”。两个酒杯里面清酒满盛。    想过这会不会是她前世的记忆,如果是,那她前世或许是一个比较厉害的妖精,这样漫山遍野开在水中无边无际的芙蓉花也不像是人力可以做到。  而一左一右的酒杯,如果一杯是她的,那另一杯会是谁的?    不知道小舟究竟行了多久,握住浆只的手轻轻晃了十一下,她想动一动手,但这是别人或者是她上一世的躯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舟前的红的白的紫的芙蓉花走马灯一样变幻。  突尔,陌生刺穿平静,山石崩向安稳了万万年的湖泊,石穿水面激起无数浪涛。疼痛自掌心快速生长,芙蓉模糊失色。    她朦朦胧胧地想,就是这个时候,梦又该结束了,好在即使重复了几十遍她也不觉得这个梦境枯燥无味,好在第一次梦境结束牵扯感官神经,不再是无知无识。唯一奇怪的是,这是第一次这个梦这么近的时间就来造访她。    耳边有轰鸣声,就是这个时候,神至般,眼前的芙蓉慢慢消散,褪出一片金白混生的波圈涟漪,肩膀上突然多出一个轻柔感触,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给你……”    剧痛仿佛水蛭侵袭百骸,小鱼痛得睁开双眼,立刻有个身影俯下身道:“你醒了。可是觉得身上很痛?”    看不清来人面容,可声音小鱼却是记得一清二楚,怕是挫骨扬灰也不会忘记。疼痛压着她不叫她起来,好想告诉他,她刚才怕自己死了,好想告诉他,失去意识之前她竟然第一个想到他。可是只是能睁眼,浑身都疼,想答他“是”,话说不出,连指尖都动不了。    意识朦胧,渐渐又闭眼睡去。  简安曜接住瘫软下来的小鱼,她浑身发烫,搂在怀里太小一只,手臂上几乎没什么肉。    他小心翼翼扶起她的身子,手掌在小鱼颈后,不断输送灵力给她,很快皱起眉头。方才他输送灵力给小鱼,按理说,非本体之源的灵力吸收再快也得一两炷香的时间,可他现下在小鱼体内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灵力,感觉不到还不说,现在更像是被吸走。收回灵力,安曜疑惑不已。    “刚才我便觉得奇怪,她竟然能承受囫囵兽好几轮攻击,最重要的是,她这种修为的妖精,保住自己的同时能保住斗鱼精的一魂三魄出躯体而不散,实在是厉害。还有一点,我刚刚去看了斗鱼精,她的一魂三魄已归体,伤口却生生凝固住,不开也不合,实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覃释诠说完颇有意味地看着简安曜,又道:“你这条锦鲤精可没你我想象中那般单纯简单。作为半个兄长,如今也是共同为人界皇帝效命的同僚,我奉劝你别陷得太深。”    安曜依旧面无表情,说:“我的事无需劳烦国师挂心。”  “将军夫人重伤一事还是我告知将军,将军可还未曾谢过我。”覃释诠戏谑道。    “无论金银钱财还是宝马美人,国师尽管开口。”  “这些你不缺,我也不缺。”原本嬉笑俊美的脸上浮荡起一层寒霜,“我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曜闻言也寒下脸来,道:“恕简某无可奉告。”  覃释诠不怒不恼:“你还在怪我?戚璟肯定也在怨我。”    原本以为这么久时间过去,且按简安曜不愿欠人情的性格,他会告诉他戚璟如今身在何处,没想到还是碰一鼻子灰。见安曜不答话,覃释诠知道再缠下去只是自讨无趣,旋即离开房间。  简安曜将小鱼在床榻上放好,看样子,很有必要和小鱼的养父好好交流一番。    小鱼再醒来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撑住床榻的手肘都是软绵绵的,用了全身力气才使出劲来。半坐着垂头闭目良久,才得空望一望周围,普通房屋,木床,竹窗,简单的桌椅,墙上挂着斗笠,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依旧感应到屋外几股强大的灵力。    觉得口干舌燥,“咦啊”一声,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吓一跳。  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小鱼猛地想起清猗,想用环莺询问,发现原本藏在耳洞中的环莺不见了。来不及多想,小鱼撑着身子就要下床,知道自己或许站不住,赶紧用了灵力支撑。这一撑,她只觉得一股清明之气自脚底升起来,再“啊”一声,原本干涩难听的嗓音同从前一样清脆熟悉。    无心追寻自己的变化,小鱼急急走出房间,三步并两步穿过不短的通道,一出门铺面而来一股风。  跟前的景致叫她一时间忘记目的。    蓝天是一整缸染料倾盆而下,金色的云是不当心打翻的惊喜,躲在云后的太阳是诱人的火。最美的景色不是这个。一树白花下的石桌旁围了一圈人,清风徐来,万物失色。  面对她的人她不认识,但似乎在哪儿见过。    两侧面她最熟悉不过,一个是冥鹤,一个是安曜。  而背对她的,不是她来到张和国后想了无数次的爷爷还有谁。那爷爷身边不停打着扇子的肯定是三花,她居然穿着平素最厌恶的罗裙,还是软软细细的鹅黄色。    没来由的,看到这幅画面,她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宁。  而后猛地一颤,她伸手摸了摸脸,没有缴云织覆面,再低头瞧身上的衣物,是她穿去鸟海岛的衣服。再放眼远处、近人,她有些难以置信,呼吸都变得有些急迫。    她竟瞧得见颜色?  竖亥早就看见小鱼,他也不急着提醒谁,思量好棋盘上的下一子,这才呷一口茶,示意大家不远处杵着个一脸纠结表情的小妖。    “乖孙女,终于醒了!我的乖孙女,委屈你了。”爷爷迎上来,鼻子下两撇长胡须微微颤动,毕竟上了年纪,眼睛里已经有些浑浊。  小鱼鼻子一酸,抱住爷爷有些清瘦的身子,嘴巴一撇,眼泪跟珠串子一样掉下来。    “不哭不哭,不要忘记爷爷给你说过的,这一生,我们遇到的所有磨难都会变成财富。”  小鱼哽咽着点头。    “都快一百岁了还要哭鼻子,真是服了你了。”  一个声音很不客气的响起,小鱼赶紧从爷爷怀里抬起头,利索地擦干眼泪,趁现在三花还小,抓紧时间从身高上碾压她:“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们家最爱掉金豆豆的是你吧。”    三花就要反驳,冥鹤老远道:“在别人家里吵架,你们也太不给我这个当爹的面子了。”  小鱼急忙忙道:“是三花先诽谤我!”    “我才没有。”三花头一仰,一张小脸俏生生说不出的认真神色。  “当心我把你们变回原形装在瓶子里带回去。”冥鹤此话一出,两小妖果真不再斗嘴,很显然这种事儿以前发生过不止一次。    石桌边,小鱼坐在冥鹤旁边,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是人界张和国的将军简安曜,”冥鹤向小鱼介绍安曜,“或者这段时间将军更愿意以‘鸾岱山二弟子’的身份自居?”    小鱼老早就知道简安曜自小就在鸾岱山修道习法,没想到竟是仙山的大弟子。听冥鹤刚才的意思,他并不知道她和安曜早就相识,并且这一次安曜和妖界挂上关系,似乎不是以人界将军的身份。    “这一次你能这么快醒过来多亏简将军从鸾岱山带了仙草回张和国,途径委国,听闻怪兽作乱,以仙草作引,用纯罡仙力为你补齐被稀释的灵力和疗养身伤,你运气好。”    冥鹤言简意赅道出简安曜为何此刻会出现此处,小鱼点头,不动声色地对安曜礼貌道谢,心中始终有些施施然,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些什么。    “对了,清清怎么样了!”小鱼猛地想起清猗。记得昏迷前她抱着她,拼了命在她身边结下一层结界。可清猗伤得太重,她根本不敢猜测清猗此刻的情况。  一桌子的人除了三花,表情都变了变。小鱼察觉不出,只是急切地望着冥鹤。    冥鹤沉吟小会,而后道:“今天离囫囵兽大闹鸟海岛的第三天,她的情况比你严重很多,现在在山下景瓶医师处调养,还没有醒过来。”    小鱼焦急得立马就要冲下山,三花立刻附和:“我也要去!”她自来到委国就跟同爷爷一起等小鱼醒来,这山腰的景色诚然绝美独特,但看了整整三天,不是云就是雾,不是太阳就是月亮,不是左边这棵樱花树就是屁股下面的石板凳,是个人都会被憋出毛病,别说是她这样一直以来以追求自由当做妖生信仰的小妖。    “别急,我带你去。”安曜道。  小鱼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冥鹤,忽而自觉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当即表现得更加慌张地站起来就往院庭另一头冲。    “反了。”冥鹤高声喝道。小鱼猛地转身朝屋子另一边疾步,安曜对三花道:“走吧,不过看她这样,我可不能跟你保证山下比这里有趣。”  恰巧有山风卷过,温热的风吹得三花脸颊微红,她“哦”一声,赶紧脚步匆匆跟上小鱼。    夕阳落尽,还有余晖。满月挂在余晖上,徒增一抹不清不楚。  又有风过,吹得头顶的花瓣沙沙作响。竖亥沉吟片刻,棋盘如天空繁星一样星罗棋布,黑白分明,竖亥笑道:“冥老先生棋艺惊人,晚生输得心服口服。”    “见笑见笑。”冥老抓一把两尺长的白胡须,两只眼睛笑成两道弯月亮:“要不是竖先生被心事所烦忧,不见得少老朽半子。”    竖亥但笑不语,继而抬头看向冥鹤,道:“我听简谱说过,小鱼姑娘今年九十八岁,冥鹤先生是在九十年前捡到小鱼姑娘的。”  冥鹤笑道:“我捡到她时她就六七岁模样,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年龄和来处,只晓得一个劲儿喊饿。”    “听闻小鱼姑娘自小天资不足,冥鹤先生不仅特地备了增加灵力的沁昧汤,还定时输送灵力给她。”  冥鹤道:“简谱这小子,把我是卖得个底朝天啊。”    “无需简谱先生多言,这事儿但凡是致知学院的小妖精,都知道。”  敛起挂了许久的笑意,冥鹤道:“竖亥先生有疑问但说无妨。”    竖亥将冥老的茶杯斟满,又给冥鹤斟上。冥老看一眼冥鹤,后者也不看他,一双眼睛盯着竖亥,毫无波澜。    将桌上的茶杯全部倒满,竖亥这才放下茶壶,道:“我看过小鱼姑娘的伤,人界那位意图不明的简将军不说,我也不好问,但想必二位冥先生一早就知道,小鱼姑娘并不是天性不足。输送灵力不是增加小鱼体内的灵力,增加的是封印的力量,用来抑制她体内被封印起来的那部分,你们也无法预估不出的力量;沁昧汤也不是沁灵沁气,而是消灵湮气。”    竖亥每说一句话,冥鹤眼中的寒意就多一分,竖亥将对面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不是你捡到的她,或者说,你捡到的不是她。”  竖亥此话一出,冥鹤哄然大笑:“竖亥先生可真会开玩笑,不教历史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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