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冥鹤赶紧过去，匐在石上的锦鲤精已经没了声息，全身灰黑，再看一旁抽泣的小锦鲤，手臂和腹上也有灰色斑迹。　　很是安抚了好一阵，小锦鲤终于抽泣着说完。原来，这是个在未名谷生息繁衍了近三百年的村落，妖精和魔物混住，因村中多石多山洞，名唤“近石村”。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里的妖精和魔物突然感到逐渐被吸走灵力，村长立马召集大家布下结界，赶紧逃跑，可那股力量太强大，结界只能挡住一时，越来越多妖魔的灵力和魂魄被吸走，未被殃及的托着还有声息的逃命，但更多的却没能幸免。　　　　小锦鲤今日化人形，化到一半遇到这等事，小锦鲤的父母的灵力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原本可以逃走，但拼了命将小锦鲤藏进水底，又施下结界，小锦鲤保住了，二妖却被吸干了灵力。　　冥鹤听小锦鲤抽抽嗒嗒说完，看来近石村的妖魔是逃了一半、死了一半。　　　　现下整个谷中已没了动静，不知那怪物是走了还是怎样。　　来不及思量，冥鹤已然抱起小锦鲤，他道：“抱歉，你的爹爹和娘亲我没有能力救回，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锦鲤的眼睛里一下子噙满泪水。望了一眼为了自己放弃逃跑的爹爹和娘亲，看着冥鹤，郑重地点头。　　“你是水妖，我也是水妖，我俩的法系应该相通，我将你放进我的纽点空间可好？我的配环莺壳在里面，壳里有只小莺蚌，你可以和它聊聊天。”　　　　小锦鲤点头，擦一把眼泪，下一秒，化作一道水蓝色的光飞入冥鹤戒指上的晶石中。　　冥鹤御风在高出往下看整个村落，树荫苍茫之下，好一阵才看清村落全貌，发现妖魔的尸身、因大规模逃遁而混乱不堪的树林，到一座拔地而起的山脉戛然而止。山脉不高，灵力稀弱的小妖都能成功御风而过，但山脉的另一边，树整石齐，没被打扰过一般规整。　　　　沿山脉下一线细察，见西北角有一处半月形的山洞。　　冥鹤暗道，若是带了“试灵石”就好了，那是致知学院给每个毕业生的礼物，当然，毕业礼可不止这一样。原本看似不起眼的石头，若是在这儿，可是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好在带了“光水骼”，一种用深海发光水母提炼的油脂，涂一滴在同样介质的物体上，只消些些灵力，约摸九尺之内皆有光亮。　　冥鹤在洞外折了一把树叶浓密的树枝，抹一滴“光水骼”在枝干，入洞走到暗黑处，树把如同一盏树灯，蓝绿色树灯成为黑暗石洞的唯一光源。　　　　越往深处走，石洞变成岩溶，水声微微，乱人心绪。　　走了好一段，鞋底已湿，洞中无任何可以感应到的灵力，冥鹤暗叹，这样风进来都要拐好几个弯的溶洞，不知道未名谷里还有多少个，许是他想太多。　　　　忽地，左边传来细微声响，冥鹤执树叶猛地朝声源方向飞去，树灯靠过去，一张沟痕遍布的猴脸龇牙咧嘴，绿豆大的瞳孔急速放大满是惊恐，嘴巴张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咆哮的气息，却没有任何声音。它匍匐在地上，露出的背脊泛泛冷光，竟是一层老旧类似于蜥蜴背脊的厚皮，原本应是倾长的猴尾呈一块蜥蜴尾尖的三角形状。拨开其手臂，鳞片与长毛交错杂乱生长。　　　　冥鹤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三个字：嵯峨屿。那个脱离六界之外的地方。　　手下力道放松，灭了树灯光源，脚下有风，冥鹤闻声随半猴半蜥蜴的怪物而去。那怪物一路上撞上不少石头，但也片刻不敢停留，只晓得莽撞往前冲。冥鹤心中犹豫疑惑，不知自己以入侵者之势一闯，究竟对是不对，可他隐约觉得，洞外之事和洞里紧密相连。如此行了好一会儿，冥鹤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声音，声音渐行渐远，好一会儿才彻底不见。　　洞内又恢复死一般的安静。　　　　冥鹤微微施法，跟前是一幕藤草，拨开一手臂长仍是密密匝匝的藤草，回想那怪物穿过这密匝浓厚草藤的动作十分迅速，定是对这里特别了解。略施灵力想要拨开藤草，掌大的叶瓣纹丝未动，冥鹤再细观之，认出这是同一般藤草十分相同的“释法绿萝”，多出现于溶洞深处。“释法绿萝”虽不至于主动吸食灵力，更多是出于自卫，对于人类来说只是普通藤草，可对于妖精来说，被它包住，算是一身灵力没了用处。　　　　思量片刻，决定随其行进。　　被夹在细密厚重的藤草之中，冥鹤觉得呼吸都艰难起来，不知道适才那怪物那样庞大的身体怎会行得如此轻巧，瞬间有些后悔跟来。深吸一口气，冥鹤埋头继续前行。　　　　行了好大一会儿，冥鹤差点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往前摸到的终于不再是粗壮冰冷的藤蔓和叶片而是空气。冥鹤往前一蹬，整个人往前猛地一跃，吸上好大一口气，下一秒整个人一软，全身力气被抽去一般，死死地倒在地上。倒下之前他费力睁开眼睛，但见一圈长得一模一样的猴脸一脸惊恐地望着他，其中有一个眼睛如绿豆大，他一声“你”只发了一半，下一秒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冥鹤整个脑袋又胀又晕，发现自己被双手反绑，身后似乎是冰冷湿润的石头。猛地抬头，跟前三只同适才怪物一样的猩猩拿着木棍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环视一圈，他所处的地方是一处空旷封闭的石洞，洞顶吊着密密麻麻的钟乳石，不远处趴着密密麻麻的人，不少猩猩正往一个方向拖动他们。冥鹤看清，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有男有女，皆是相似衣服，个个容颜精致苍白，即使头发杂乱，原本的衣服沾了浊物变得脏乱，但从饰品气度来看，不是寻常人界或妖界之流。　　　　冥鹤想起方才在水边遇到的仙娥，心中疑惑更甚。　　但他知道此刻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他不知道让他突然晕厥过去的东西是什么，在想到完全之策之前，他决定先和这些看起来莽撞的猩猩好好交流一番。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问完之后，三个猩猩面面相觑，很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些猩猩听见他说话，放下手里的活计凑在他身边，不一会儿，他身边便聚满了猩猩。　　这时，一个猩猩捧着一手红色粉末挤到前端来，其余猩猩见状纷纷跳得老远。　　　　冥鹤定睛一看，正是那眼睛绿豆大小的猩猩。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冥鹤觉得他一脸阴笑。　　猩猩小心翼翼捧着红色粉末，冥鹤猜测或许这就是适才迷晕他的东西。随着猩猩靠他越近，他渐渐屏息，待那和他有过一追之缘的猩猩在他跟前蹲下，长大嘴正要吹气，冥鹤一口气吹得红色粉末四下乱散，屏息、施法弄断身上的草绳，他身周好几个吸入粉末的猩猩应声倒下。　　　　看来这些猩猩不仅莽撞，并且愚笨。　　余下的猩猩见状，纷纷抱头逃窜，冥鹤也不拦他们。因为他们所逃之处都是一个地方——角落的溢光处。　　那里或许就有他想要的答案。　　　　踱步拐过不过五寸的石道，冥鹤看到角落瑟瑟发抖着，站成一排的猩猩们就觉得好笑。光源就在它们身后，很明显它们是在保护着什么。　　冥鹤越走越近，其中一个猩猩张大嘴，从喉腔里发出一股长气，下一刻立马朝他扑过来，冥鹤巧然躲过，以灵力为缚，将那猩猩绑在一旁。　　　　余下的猩猩切切诺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看看冥鹤，却一个个没有要动的意思。　　冥鹤掂量着时辰，可不能让鹫塔等久了，否则她耍起疯来，他怕是要折好几十年的寿。　　当即将他们缚成一团，扯到另一边。　　　　可眼前的景色寻常至极。一紫衣女子人躺在高出一截的石台上，满室的光就是女子身边环圈刀上的几颗晶石发出的。　　冥鹤感应不到她体内是何种气息，正要以脉络寻灵气，甫一伸手碰到女子皮肤，只觉得身上的灵力霎时被抽去一半，碰上她的手恰是带了指环的手，指环上的晶石此刻碎成粉末，原本被装进纽点空间的小锦鲤被弹了出来，死死瘫在一边，浑身灰青，眼睛开开合合，只拖了一口气在。　　　　冥鹤恍然大悟，这女子就是给整个未名谷带来灭顶之灾的“怪物”，自己只是一碰她便被抽去半身法力，更别说这只化人形才化一半的锦鲤。　　恐惧和悔恨霎时间兜头罩来，冥鹤无心细思女子来历，只想趁自己还有力气逃离这里，带上还有呼吸的小锦鲤和鹫塔一同离开。　　　　他撑起身子，手臂忽而被拉住，同时，一股熟悉的灵力成倍般涌进他体内，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像浪潮一般席卷而来。熟悉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原本的灵力，恐惧是因为，如果说他原本失去的灵力只是涓涓细流，那此刻输入他体内的灵力就是一汪一望无垠的大海。　　　　冥鹤回头，撞见一双若张若阖的双眼，明明整个人虚弱犹如浮烟，黑瞳漆黑，原本应是浅色的眼白却是滴血般的艳红，冥鹤的地猛地一颤，感受到此生从未有过的惧意，他去过地狱，可地狱都未曾让他害怕。这双瞳孔带了不由分说的，指令性的狠戾。　　　　“救我……”连气若游丝的呼救都是命令式的口吻，“我不知道……我下一次醒是什么时候，但一定要救我……”语音未落，她身旁的环圈刀一阵光似的冲进她的身体，整个石洞瞬间陷入黑暗，冥鹤猛地一震，手忙脚乱地以灵力生光，但见女子痛苦地在石床上翻滚，衣服裂出一个破洞，翻出森白的皮肉却不见血。环圈刀在她的体内飞似的乱窜，最终在脊背上停了下来。　　　　女子匍匐着，大口大口喘气。　　她雪一样白的额头汗如雨下，艰难地伸出手，举在腰侧。衫缕挡住其伤口，仍未见血。冥鹤只见女子背后的环圈不断变小，变小，最终不见了踪影，而后，女子猛地一震，半个身子离地，如同被折翼的骨碟，如同有一根线拉着她的脖子一般。下一刻，她猛地倒下，全然无了声息，渐渐幻小，最后竟化成一块半透明的不规则石晶片，不足半个巴掌大小，萦绕着一阵银光。　　　　冥鹤被眼前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忽觉洞内亮如白昼，他这才感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如浪潮铺岸般紊乱。　　她不仅将灵力还给他，还给予他较之前数不清多少倍的力量，若是只懂得吸人灵力和魂魄的魔鬼，岂会放过他这个送上门来的蝼蚁。　　　　女子那双炼狱般的瞳孔又浮现在他脑海，她让他救她，还预见自己会再次醒来。　　冥鹤的思维如同一团乱麻，更多的是对无知的恐惧。　　　　他瘫坐在地上，转过头就看到那群猩猩。它们正抱团坐在另一个角落，十几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他知道为什么它们离她最近却没被吸食灵力和魂魄，因为它们根本没有灵力，它们是最普通的兽。可他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保护她。　　　　他同样不知道旁边石洞中的男女是什么来历，和他在溪边遇到的仙娥是什么关系。　　冥鹤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些碎片，但他没有将这些碎片连接起来的东西。　　　　冥鹤站起来，他凝视着那团浮在空中的碎片，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中聚气，拖住碎片往一旁半人半鱼的小锦鲤身边移过去。小锦鲤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冥鹤庆幸还好将他藏身于纽点空间，否则怕是一秒都活不下去。　　女子差点吸光了小锦鲤的灵力和魂魄，若是此刻将魂魄、灵力，放进和还未断息的本体，应该有可能融合。　　　　冥鹤不知道如果此举成功，最终小锦鲤的思维会是谁的，但他想要这么做，还有太多谜题未解，他想要赌一把，那个将所有灵力还给她的女子，他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石晶片悬在小锦鲤头顶，她纤长的睫毛还在颤动，冥鹤另一只手不断聚力，想要将石晶片推入小锦鲤体内，却觉得自己的力量在它面前只是螳臂当车。　　　　还要再试，那晶片生了神识一般忽地自小锦鲤后颈飞入，顺而不见了踪影。　　小锦鲤光生的手臂顺而恢复常色，冥鹤抚上她的手臂，只感到沉稳微薄的灵力。再试探她的后颈，这才感到适才那股强大的，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抱起小锦鲤，走到还被缚住手脚的猩猩身边，它依旧是刚才愤怒的表情。　　冥鹤看着它的眼睛，道：“既然决定救她，或许我该替她谢谢你们的守护。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的嗓子天生不能发出声音，作为回报……”冥鹤伸手挨近它的脖子，水蓝色的光缓缓流动，将它包围起来，“我会请妖教你们说话，让你们明明白白的活在世上，当然，你们的记忆从现在起会变成空白，以后怎样繁衍怎样生息，与我，与她，统统无关。”　　　　抱着小锦鲤出了石洞，再回头望一眼黝黑的入口，冥鹤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手中的分量提醒着他，他半个时辰前或许做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估量的决定。　　怀中的小人忽而动了动，他下意识地就要甩掉她，最终还是将她放在岩石上。　　　　黑瞳血仁，冥鹤心里一颤，脑袋“嗡”地一声。　　可是渐渐，血色渐渐褪下，最后留下黑白分明。　　　　“好饿啊，你有吃的吗？”　　冥鹤看着她天真无邪一张小脸，心中仍是戒备，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是什么。尾巴？我是一条鱼吗，可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努力动两下，“嗯……”发出费劲儿的声音，不一会儿，竟将鱼尾变没了，留下两条细细白白的腿。　　　　“啊！”她还站不稳，猛地抓住一旁的冥鹤。　　冥鹤一边扶住她，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罩在她身上，转两圈，裹个严严实实。　　　　“你将我包起来干嘛。”　　小脸一扬，小小巧巧的每一个五官都表露出不满。　　冥鹤猛然看见，原本精致无暇的面庞，左眼角下多了一颗小痣。原本还在疑惑，现下冥鹤算是明白了适才环圈刀的所在。　　　　“你这人好生奇怪，不给我吃的，将我用破布包起来，还不说话。”　　冥鹤闻言哑然失笑，突然抬脚就往前走：“我可没见过你这么蛮横不讲道理的小妖精，要吃的还这么理直气壮。”　　　　“你别走啊，我说我饿了。”豆丁一样的小人跟在冥鹤身后小跑，“我怎么不记得我是妖精了。我是妖精吗？”　　“我在河边捡到你，你又长了鱼尾巴，不是妖精是什么。”　　“那你也是妖精咯？你是什么妖精啊。”　　“河豚精。”　　　　“没见过。但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　　“你可以给我吃一口吗？”　　“不可以。”　　“那你可以现在去找东西给我吃吗？”　　“不可以。”　　　　“什么都不可以，那你捡我干嘛。”　　“是你自己要跟着我走的。”　　“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你捡了我，你就要负责。”　　“你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你刚刚很明显想要丢下我自己走掉，要不是我一直追着你，早就找不着你了。”　　“你说得也很有道理，那咱们俩扯平吧。”　　“……”　　“那条小鱼。”　　　　“我不叫‘那条小鱼’，我叫……”　　“你记得你的名字？”　　“不记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就叫小鱼吧。简单，易记，合情合理。”　　　　“可以不这么随意吗？”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