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将结的A大校园,月黑风高。 学校东北那一片上了年纪的老教工家属楼边,林荫漫道,路灯昏暗,寂静得只剩下花坛里的阵阵虫鸣。 学校早在校外别处另寻地方给教职工们盖了新的家属楼,校内的这些老房子也大都被租给了在校的学生,只有一些住惯了学校不愿麻烦的老教授老职工们还住在其中。 这个时间,楼前楼后的人家大都已熄灯就寝。 只有中间一栋三楼的那个窗口,还有灯光透过煞白的窗帘照出来,凄惨惨地融入这安静的夜色。 一阵温热的晚风吹过,携着一阵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哭声从还没关上的窗户里幽幽传来。 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声不成调的鬼哭狼嚎,在这一片静谧的夜幕之上徘徊不定飘散不去,叫人毛骨悚然。 隔着趴着两只蚊子的薄薄纱窗,满是水汽的磨砂玻璃,那个发出如此声响的悲戚主角正一个人立在浴室呼啦流水的花洒底下,踩着满脚刚冲下地的香皂泡泡,哭得眼泡红红表情狰狞。 不知是哪位多愁善感参透人生的文艺前辈曾经曰过,一个人在洗澡的时候是最脆弱的。 这话一点不假。 此时站在花洒底下的夏苒就是这么没羞没臊的脆弱。 都已经和秦柯分手快两个月了,她都没为这事好好地哭过一场。 大概是因为她习惯了人前那种大大咧咧又和气良善的模样,就这么绷着绷着竟好像从里到外就应该是这一个样。 可谁还没点背着人才能显露出的小性子小脾气…… 眼泪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有时正当口赶着要它出来解闷,它却硬撑着偷藏着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细发毛孔溜没了。 等事过了没劲了,它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将出来,就那么没有眼力见儿地一大捧一大捧往外涌,捎带着那时候堵了心的那口气,非要把整个人又弄得三魂丢了七魄肝肠脾肺揉碎。 大概是对这眼见就望见了底的关系早有预感吧。从当初的怠于见面到后来的有意疏远,就连分手都是一通打不着照面的电话解决。 他电话里的声音一传来,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分钟不到的通话时间里,她倒是比他还冷静淡定。 事件的结论原因外加一声“抱歉”,秦柯那小子,呃不对,是师兄,论述得条理分明有始有终。 夏苒抱着电话的时候就在想,就这一茬儿话一定烦累他打了好几遍腹稿来的。 这就是他秦柯的风格,做什么都跟键入程序算计好了似的一板一眼有理有据,叫人觉得就算他说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外星人来袭也都是有科学依据信得过八成九分。 夏苒在泪眼朦胧里想起秦师兄那张总是难得一笑的严肃脸。 它如今已经飞越整个太平洋在自由女神的裙钗底下落地生根了,她却依旧在A大这一亩三分的薄田上一边挣扎着大四毕业季的实习工作,一边没出息地缩在这租屋的小小浴室里自己跟自己怄气。 临走那一通告别电话里他是怎么说来的? 他说,你要是还惦记着真舍不得,那就也跟我一样申了美帝的学校,来这里找我。 找你大爷。 当时她心里就这么想的。 他要是真舍不得,怎么不干脆撕了那一纸offer留下来陪她?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留不下就是留不下,哪里还有功夫来一出隔了太平洋的望夫盼归,弄得跟她非他不可嫁不出去了似的。 他就是那么个一门心思只瞅着前程目标的大好青年,她一早就知道,那时候她各种装偶遇塞纸条上杆子追他的时候看上的不就是他那股子专注又正经的禁欲范儿? 两年来人家一如既往地追着人生目标奔了前程而去,她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沿着寻常日子而过。 她觉得这跟上不上进没关系,纯属个人追求道不同不相为谋。 犹记得刚分手那会儿她痛定思痛,一把心血一把泪地总结出多少下次恋爱绝不再违反的若干注意事项—— 什么图书馆占约会地点总数超过十分之七的不可以,什么两年内打算出国且五年内不打算回来的果断分,最关键的是“在一起吧”这种没羞没臊捅破窗户纸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由她来说了。 真是强扭的瓜不甜倒追的不贴心啊…… 或许这就是现实。 现实这种东西,谈个恋爱的时候可以把它当个没头没脑的闲暇笑料。 可真到该它出场的时候,那就是妥妥的果断干脆一锤定音。任你如何哭来闹去不甘心,它到最后都能磨得你偃旗息鼓没脾气。 尽管对这样的现实早有预感,可还是挡不住眼下这突然脆弱悲从中来。 真是的,都是刚才上门来找她胡吃海塞海侃闲聊的师弟师姐二人组给闹的。 他们俩人,一个是把这老房子租给她的正牌房东周江含,一个是帮她内部推荐了眼下这份知名外企实习工作的同门师姐杨乐,偏生这俩人还是一对两年前就看对了眼的姐弟情侣档。 说起来这一对还是她夏苒搭手牵的红线—— 当年刚入了她们社团没两个月的小师弟死乞白赖地要她帮忙给已经上了大四同住一个宿舍院的师姐杨乐递纸条传情话。 这种刚进了大学就拼死拼活都要爱的架势和对年长熟女的殷殷执念还真是让夏苒耳目一新印象深刻。 也就是追着杨乐屁股后面塞纸条的当儿,她才认识了与杨乐同坐一个选修课教室的秦师兄。 彼时他还是隔壁法学院大三的师兄,就那戴着一副方正的半框眼镜无意间抬头朝门口那么皱眉一望的光景,就叫夏苒眼看已经快要无望的大学恋爱计划重又焕发了勃勃生机。 ……然后就是师姐杨乐的慷慨相助。 一手是和周师弟的暗通款曲,一手是夏苒的殷殷嘱托,彼时乐善好施的杨乐师姐也是栓的一手好红线。 终于四人两对前后脚做了欢喜冤家,可如今她和秦柯已是劳燕分飞曲终人散,那一对却依旧卿卿我我花好月圆。 就刚才一起涮着小火锅喝着冰镇啤的时候,那没眼力界儿的俩人还在她这个失恋还不出满月的单身汪面前你一来我一去地打情骂俏眉来眼去。 他们还真以为她大人大量地尽去前嫌,在她面前说起秦柯来嘴上一点遮拦都没有。 前一句还站在她这一边哥俩好地帮她指桑骂槐鄙视负心汉,然后两口啤酒下肚就转了性又回头劝慰她心宽体胖顺其自然…… ……他大爷的顺其自然。 尽管心里这么想,当着俩人的面她还是一边点着头一边嘴上说着他们这唠唠叨叨的都是没谱儿的操心。 终于等到酒终人散杯盘狼藉,那俩人心满意足相扶相搀地告辞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在这里气血不畅悲从中来。 她一边哭着喊着,随便想起什么滥大街的伤心情歌就口齿不清地哼唧出来,连找着正调的心情都没有。 早知道就不喝那两罐啤酒了。 明知道自己跟酒精不对付,还听了周师弟的忽悠,说什么喝点小酒就能借来浇愁。 ……可眼瞅着就是越浇越愁。 大爷的,还不如来两瓶冰镇苹果汁呢。 外面不知何处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哪家关门闭户的动静。 这老教职工家属楼也是上了年纪的,上下左右不管谁家关门时候稍用了力道都能震得屋里的门窗抖三抖。 这才住了一个月,她就已经习惯了。 夏苒的歌声也就停顿了半秒钟,然后又继续接上了弦。 因那一声可疑的动静被打断了的缠绵不断的伤感正堵在心头,不自觉地把新哼出声的音调又憋大了十几个分贝。 可一个不请自来的深深的酒气嗝之后,她突然听见和她这一方浴室一门之隔的客厅里,好像有什么动静。 那是一阵奔走四方的行李箱轮子特有的咕噜噜的声响,沿着清晰的运动轨迹从大门的方位咕噜噜地滚进了客厅中央。 夏苒瞬间把嗓子眼里的哼哼唧唧咽了回去,一把按停了头顶哗哗的水声,屏息凝神地咂摸起那阵子可疑的动静。 梁上君子入室偷窃?不可能。这才几时几点,远不到他们上班开工的时间。 前位房客回门造访?不会吧。那位博士大哥不是两个月前就毕业离校支援大西北建设去了么? 是师弟他们忘了什么东西回头来取的?更不会。按照那小子的风格一定是一通电话打过来什么东西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使唤了她跑腿交割的。 那就是她听错了,可能干脆就是头顶上薄薄的楼板挡不住的楼上屋里的什么动静。 门外果然一片沉寂,跟她爬进浴室的时候一个样。 嗯,八成是听错了。 支棱着的耳朵重新放松下来,然后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只是刚才断了线的悲伤调调试了好几遍音都没再找回感觉。 ……啧,这年头也真是不容易,都借着暑热搬出宿舍一个人住了,连好好哭一嗓子的小情绪都还要被打击得七零八碎。 就在这种由浓转淡的潮湿忧伤中,夏苒听见一声再清晰不过的沉沉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结实宽厚的声线,带着点要证明自己存在的味道。 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全身上下只穿着一双拖鞋的夏苒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如一盆冷水把她从头浇到尾—— 这屋里进了个大活人! 八成还是个公的! 她叮呤咣啷地关上花洒擦干头发裹上浴巾——因为一个人住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在浴室这种不方便的地方穿睡衣——然后连想都没想就一把拉开了浴室那扇锁了跟没锁一样的老旧木门。 不大的客厅里,平和温良的吊灯照旧开着,充当餐桌的茶几上,晚间损友聚餐留下的瓶瓶罐罐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屋子里那股子狂放颓废的气氛还在,却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生人的气息。 客厅中央那只通体漆黑还贴着托运标签的男士旅行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禁欲气息,证明了她刚才在浴室里听到的那些奇怪响动都不是伤心情歌带来的幻觉。 还有旁边的厨房里,好像还传来了磕磕碰碰的什么响动。 里面有人。 还未散去的空调凉气在身上激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尽管直觉着不会有哪个危险人物闯了女生独居的空门却直奔厨房的情况,可惊魂未定的夏苒还是犹豫着是要就近冲出大门喊救命呢,还是绕路抄起客厅那头的晾衣杆以防万一。 就在她选择性困难强迫症正发作的意念纷扰间,一个暗沉沉的身影就这么从厨房门口闪将了出来。 电光火石间,四目相对。 夏苒的视野里,一个身穿白T长裤休闲装的高个子异性生物正拿着厨房里那一套扫帚簸箕组合装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她。 然后,在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只是裹着头巾浴巾一脸蒙圈的非常规状态时,她才猛地回神,随着一声短暂尖锐的怪叫,转身一把甩上了摇摇欲坠的浴室门来。 就在浴室门咔嗒关上的瞬间,夏苒的脑袋里还没来由地闪出个模糊的念头——这没什么素质的不速之客的模样倒是还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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