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方阿拾的生辰八字,王三娘随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长安城,而身为当事人的张易之,此刻却还被蒙在鼓里。 西市刚开市,他就溜进了常去的胡姬酒肆。这是现下西市最热闹的一间胡姬酒肆。狡黠的东家哈库米是粟特人,店里豢养了大约十几个胡姬,都是来自粟特、龟兹或大食的女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名字叫玛黛,棕发白肤,腰肢纤细,她与另一名胡姬茹雅的双人胡旋舞,能令长安所有的男人都为之痴狂,也因此成为了哈库米最佳的揽客手段。 张易之来这里,多半也是冲着她来的。他要了一杯高昌葡萄酒,一如往常地坐在第二排等玛黛现身起舞。一般来说,玛黛都会在这个西市人流最多的时刻出现。但没过多久,张易之就发现情况有点反常:喝完第三杯葡萄酒,其他胡姬都露过脸了,玛黛却依旧不见踪影。 出什么事了? 正当张易之困惑不解时,胡姬茹雅悄悄来到他身边。“张郎,”这里的胡姬都这么喊他,“玛黛请您方便的时候到她房里一叙。” “知道了。” 避开哈库米的视线,张易之轻车熟路地绕到了胡姬们的住处。此前他常来这里,因此其他胡姬见了他都不觉得惊奇,反而指着玛黛的屋示意他快点进去。张易之猜想,玛黛应该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果不其然,他一推门,玛黛就喊着“张郎”扑进他怀里,脸颊凹陷,面容憔悴,眉眼之间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出什么事了?” “张郎,”玛黛紧抱着他不放,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求你救我呀!” 玛黛确实摊上事了。 她是个孤儿,七岁的时候被人卖给了哈库米,在哈库米的□□下学会了跳舞弹琴,之后就跟着他一起来到大唐,在胡姬酒肆里跳舞陪酒,为哈库米招揽生意。哈库米是她的主人,虽然身为女奴,哈库米也没有虐待过她,来到大唐之后,也给她好吃好住,也因此,玛黛对哈库米一直心怀感激,言听计从,事事都遵照他的吩咐来办。 结果前两天,哈库米告诉她,西市令安绍期想买她做妾。 对玛黛来说,这不啻是晴天霹雳。 西市令是西市署的长官,为了管理西市诸事,唐代设西市署和平准署,西市署长官为西市令,为从六品上官员,职级虽然不高,却掌着整个西市的命脉。再说这位安绍期,本人也是大有来头。按血统来讲,安绍期实际上是胡人之后,他的父亲是故去的凉国公安元寿,诸兄弟当中,安绍期年岁最小,官职也最低,但有显赫的家世荫蔽,想来仕途也不会太差。眼下两位西市令,另一位年老昏聩,已逐渐不太管事,安绍期便成了真正的一把手,在西市内可谓是呼风唤雨,哈库米想以此加以讨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玛黛并不关心这些。她见过安绍期几面,陪他喝过酒,对他的印象,也不过是个三十几岁、相貌平庸的普通男人而已。她不太在乎他的权势或钱财,那是哈库米需要操心的事,跟她没有多少关系。在玛黛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能够引起她的兴趣:跳舞,还有张易之。 如果没有遇见张易之,玛黛或许还不会觉得,给安绍期做妾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毕竟跟着安绍期,她必定锦衣玉食,温饱无忧,总不会比在胡姬酒肆里陪酒卖笑过得差。 可偏偏张易之先出现在了她眼前。看见他的第一眼,玛黛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把这个男人放下,他主宰着她的内心,成了她每天目光所追逐的对象,她把他迎进自己的屋里,把死守了多年的贞操给了他,她以张易之的女人的自居,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天,像等候丈夫垂幸的女子一样天天盼着他的到来。虽然有过失落和惆怅,但只要张易之一出现,人生便只有甜蜜和欢畅。 可是现在,就连这点幸福,都要被哈库米和安绍期夺走了。 面对玛黛的哭诉,张易之也有些动容。尽管玛黛对他深情不渝,但对张易之来说,玛黛不过是他在长安城众多老相好之中的一个而已。他喜欢胡姬的美丽多情,热烈奔放,可那并不足以留住他躁动不安的心。 毕竟,对张易之这种男人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女人了。 不过,偶尔会有那么些时候,他也能为玛黛的真情实意打动他。比如眼下,这个全长安男人梦寐以求的女子,就这样紧紧倚靠在自己怀里,为自己倾倒,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悲痛欲绝,这就使他生出了以往所未有的虚荣和触动。于是张易之问她:“你有法子可以避过去么?” 玛黛抬起头。“有一个,兴许可以一试。” “你说。” “安绍期出三千贯想买下我,哈库米认钱,虽然多少会顾及到安市令的身份,但如果能出到差不多的价钱,谁做买主其实不会有太大差别。这些年,我多少攒下了一些钱,大约有两千贯,还差一千贯就能凑到一样的数。”玛黛眼里闪着希望的光。“张郎,我把这些钱都给你,你能不能再出一千贯把我买下?” “啧,一千贯,阿娘会同意才怪呢。” 张易之找了个借口从玛黛那逃了出来,边想边摇头。一千贯的数字让他从美色的诱惑里清醒过来,又恢复成平常那个没心没肺的风流郎君了。回家路上,他认真考虑了玛黛欺骗他的可能性——这会不会是玛黛受了哈库米的指使,编了个谎来讹他钱财的?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玛黛虽然对哈库米言听计从,但她对自己的情意也不是演出来的,他相信,玛黛是不会做出不利自己的事的。 可假如玛黛所说都是真的,那么张易之此时就有点尴尬了。不出这钱吧,似乎显得自己有些薄情寡义,见死不救;想出吧,又只能跟韦氏要,张易之最了解韦氏的性格了,她是决计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花一个子的。想来想去,张易之决定,还是向韦氏探探口风,玛黛一片真情,他也不能全然辜负。最起码,稍微问一问也是可以的吧?虽然成数微乎其微,但总算有个交代,心理上也能过得去了。 日铺时分,张易之回到家里,正好撞见大嫂苏瑶娘在门口送王三娘离开。等到王三娘走远了,张易之才溜进家门。苏瑶娘在回廊里看见他,大声笑说:“哟,五郎回来啦,今天回得可真是早。” “大嫂又取笑我。对了大嫂,刚出去的,是不是那个姓王的老婆娘?” “是呀,是王三娘。” “她来做什么?给三哥做媒?还是二哥?” 苏瑶娘掩嘴一笑。“都不是。” “那还有谁?” “哎呀,这我可说不清,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对了,阿家说,要是见着你回来了,就让你去她屋里一趟。” “正好,我也找她,现在就过去。” 沿着回廊穿过二进院,再来到最宽敞的三进院,张易之走进韦氏和张希臧所在的正房。厅堂里空无一人,张易之走进东屋,侍女小颉正在帮韦氏解发髻,垂在韦氏身后的长发里,夹杂了不少白发,他上前支开小颉,拈起一根白发轻轻扯掉。 “疼吗,阿娘?” “头上不疼,心里疼。”韦氏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感慨,“真是老了呀,老了。” “谁说的,阿娘一直都这模样,跟我小时候看到的阿娘没什么差别。” 韦氏噗嗤一笑,眼角浮出浅浅的细纹。“阿娘虽然老了,但我的五郎也长大了,想到这一点,阿娘就不难过了。来,扶我到床上坐着,我有话要跟你说。” 韦氏起身,张易之搀着她坐到胡床上,揣度着要趁什么时机开口提钱的事。这时韦氏先开口:“今天做媒的王三娘来过了。” “我知道,在门前见着了。我问大嫂是给三哥还是四哥说亲,她说都不是。” “她说得对,不是给三郎,也不是给四郎,是给你说的。” “我?”张易之一惊。“阿娘,你可从没跟我提过要娶亲的事呀!” “现在不就在跟你提么,”韦氏说,“你现今十九岁,正是宜娶亲的年纪,今年之内若能办成,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易之皱起眉头。“阿娘看好人选了?” “嗯,看好了,也叫人去提亲了。刚刚王三娘过来,就是来给那家回复的,说是应承了。”韦氏情不自禁地摸着张易之的脸,“也对,我家五郎这么好的孩子,谁会嫌弃?抢都抢不及。” 张易之抓住韦氏的手腕。“阿娘,是什么样的人?” “贵人。” “是官家女子?” “不是身贵,是命贵。” 紧接着,韦氏就把方阿拾的情况都向他说了一遍。听说是农户家的女儿,还又丑又懒,张易之的脸色已变得尤其难看。再听说已经花去了八百贯的钱,送了那么多礼,还不算是正经彩礼,张易之终于忍不住打断韦氏。“八百贯?阿娘,你疯啦!这可不是小数目!” 韦氏脸瞬间冷了下来。“八百贯自然不是小数目,你们要是长进些,也用不着花这钱了。” “阿娘,你打听过没有,那什么‘贵夫命’的,万一要是瞎说的怎么办?那邢和璞的话,就值得咱们花这八百贯钱?” “邢和璞算卦从未出错过。” “阿娘为何不让三哥四哥娶?他们都还没纳正房,也不能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抢先了呀!” “糊涂。你三哥四哥什么德性,哪能指望他们?如今全家就指着你发达,自然是你娶最好。” 张易之怏怏不快,韦氏知道他是嫌弃方阿拾出身微贱,长相又鄙陋,娶作正室,不仅自己看了不痛快,也难免要遭人指指点点。但假如这丑妇真能助张家飞黄腾达,运势亨通,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者,五郎如果实在不喜欢她,就将她晾在屋里不搭理就好了。王三娘也说了,那小娘子有些蠢笨,只晓得吃吃睡睡,大概也不会和五郎吵闹女人的事。 韦氏使出浑身解数,把个中道理都说了一遍,张易之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从韦氏屋里出来,他对着渐深的月色叹了三口气,心想:在人世间活了十九载,不好赌,不好酒,只有美女这一喜好,如今人生唯一的乐趣就要这么不声不响地被剥夺了,真是可悲可叹。 忽然他才想起玛黛的事还没跟韦氏说,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想了又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跟了我也未必好,跟那安绍期也未必差,要么就还是随她去吧,反正阿娘已出了八百贯娶丑娘子,这会是一定不会再给我的了。” 于是吹了声口哨,回自己屋里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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