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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圣元年五月十七,方阿拾山长水远地从定州来到长安,住进了张易之的叔叔张鲁客家里。这是两家商量好的做法,张家在长安,方家在定州,两家不在一处,亲迎的时候难免麻烦,于是就让方阿拾到长安来,住到张鲁客家中,暂以他家为娘家出阁。  路途遥远,只有方阿娘和方阿妙陪着一起到长安。王三娘带着马车来接娘儿仨,方老黑和方阿涂送他们到义丰县外的小山坡上,就连隔壁家鲁七叔,卖鱼刘四娘,一堆村里人都来了。方阿涂哭得梨花带雨,方老黑强忍着男儿泪,对着方阿拾的脑袋摸了又摸,叮嘱她:“他们当官的礼数多,不比自己家里随意,你要好好侍奉夫家,万事多小心,不要被他们欺负了。”  “知道了,阿爷。”  “去吧,来日有机会到长安,我再去看你。”  第一次远离家乡,母女三人都难免有些伤感,就连向来没心没肺的方阿拾,途中也念叨了好几回想家。直到马车驶入长安,身置于这熙熙攘攘、繁华喧闹的都城,这股离别的忧愁思绪才终于烟消云散。  “这就是长安城啊!”  武周年间,尽管武则天长居东都洛阳,但人口早超过百万的长安,仍然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以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为界,西面为长安县,东面为万年县,东西二市就分别位于这两个县内。  与此同时,长安城按功用,又分宫城、皇城及外郭城。宫城在长安北面,是皇家居住之处。初唐时,由隋代留下来的太极宫是皇家的主要住所,但由于太极宫地处洼地,气候环境难忍,于是高宗年间,又在长安的东北角处建起了新宫城,亦即大明宫,高宗与当时的武后,也都迁往大明宫居住。  在原本的太极宫南面紧挨着的,就是皇城,主要用作官员办公用,各官署、太庙、社稷均在此处,离宫城较近,方便传达处理治国事务。  宫城及皇城以外的外郭城,就是居住及商业区域了。长安城内二十多条东西南北街道,将长安城齐齐整整地划分为一百多个坊,长安百姓就在这坊间来往娱乐,沐浴着当世最强大帝国的繁盛春风。  五月十七晌午,方阿拾的马车进入了长安城西面的开远门,径直奔向了金城坊。张鲁客的宅邸就在此处。站在张鲁客宅门前,方家母女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这宅子可真大啊!咱们义丰符县令的家,都没这么大!”  王三娘笑得花枝乱颤。“说笑了不是,你们义丰县令哪能跟长安县令相比呀!”  “那阿翁家,也这么大?”  “差不多,兴许比这还大一些。”  “可咱们这位阿叔的官,不是比阿翁还要再大些么?”  “跟那没关系,只要不逾制,买得起,多大的房子都能住。”  一行人进了宅子,王三娘先引她们去拜见主母赵氏,然后按她的吩咐住进了西厢房。亲迎的日子定在五月廿二,婚礼的物件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韦氏的意思,是让方阿拾这几天在张鲁客的家里稍作休整,静等亲迎日的来到。刚安顿下来,就有婢妇来报:“张家的大娘子到了,请娘子们到厅堂一见。”  方阿娘问王三娘:“是郎君的姐妹?”  “不是,是郎君的嫂嫂瑶娘。”  张希臧膝下共有五子一女。大郎张昌期现下任左教署令一职,三郎张昌仪为都水监丞,四郎张同休、五郎张易之、六郎张昌宗均为白身,此外,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几年前嫁给了蒲州一户姓杨的人家,现在已不在长安居住了。  苏瑶娘是张昌期的结发夫妻,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她是长安一户小吏的女儿,十六岁就嫁到张家,为人和气,办事圆滑,对整个张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些不太重要的事,韦氏都让她拿主意,听说方阿拾入京了,韦氏就让她代自己来看望,顺便将成亲的礼衣送了过来。  礼衣是王三娘替方阿拾量好了尺寸,在长安所制的。唐代女子成婚,嫁衣不着红色,而是深青色,反而男子才穿红,因此也有“红男绿女”的说法。方阿拾的这身礼衣,内里是深青色大袖衫长裙,加腰带和披帛等物,最后再套上一件广袖上衣,中间层层叠叠,看得人眼花缭乱。除此之外,苏瑶娘还带来了一盒装点的饰物,主要都是些花钗簪笄一类的东西,成婚时插在掩耳的博鬓上,显得喜庆又好看。  方阿妙摸着繁复的礼衣,问苏瑶娘:“娘子,我阿姊成婚时就穿这一身,那郎君穿什么?”  这一点,张易之自有主意。  唐朝人结婚,女方可以穿广袖连裳,而对张易之来说,则有两种选择。身为官家子弟,按制张易之可以穿爵弁,也就是戴黑色缨冠,内穿白纱里衣,外着青色外袍及橙红下裳,系上黑色腰带,和方阿拾的色调保持高度一致。早些年的时候,为了夸耀官家地位,许多官家子弟成婚都穿这样的衣服,但近些年来,长安又换了另一种风气,流行起了绛公服,里头是白裙,外面加一件红纱单衣,脚踩黑色靴,就成了“红男绿女”中的“红男”。  亲迎当日,张易之像个女孩子一样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挑了绛公服,然后细细粉饰了一番,最后一刻才被张希臧赶出了家门。五月廿二那日,太阳微微西斜,张易之打扮完毕,与迎亲队伍一同前往张鲁客家。  与此同时,方阿拾也已打扮完毕,在厢房内候着,等待迎接新郎和那一整套冗长繁复的迎亲流程。  唐朝人结婚,有许多奇怪的规矩和仪式。首先,新郎来亲迎时,新妇家必须大门紧闭,等新郎来敲门喊话。张易之到张鲁客家门口,下马敲大门时,首先喊上一句:“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听见新郎官来了,女眷们才会把门打开,但与此同时,她们也要准备好“弄女婿”。所谓弄女婿,就是开了大门,把新郎堵在门前,拿棍棒伺候一通——当然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起码至今还未曾听说,哪家新郎官在“弄女婿”的时候被女眷们给打死的。方阿妙就混在张鲁客家的女眷堆里,举着棍棒对张易之挥舞了一番,然后又给他灌了两杯葡萄酒,这才把他放进了外院。  进了外院,新郎的漫长征程才刚刚开始。从外院到新娘出嫁的闺房之间,隔着许多重院落,而在这重重院落之间,新娘家都会设下许多道门扉关卡,新郎就要如闯关一般冲破这层层关隘,才能够到达新娘窗前,而冲关的唯一法门,就是“吟诗”。每到一道门前,新郎都要吟一首“开门”诗才能够过去。为此,张易之恶补了一肚子的诗文,在一群女眷的簇拥下,终于千辛万苦地来到了方阿拾厢房外。  听到窗外人声嘈杂,方阿拾问道:“来了么?”  方阿娘透过门缝向外望了望,说:“来了。”  方阿妙这时也兴奋地跑进屋:“阿姊,我见着郎君了!郎君生得可好——”  “嘘!先别说话,”新娘屋内,王三娘主持大局,打断了她,“听,郎君在催妆了。”  屋外,张易之□□着《催妆诗》,催促新妇早些完妆,到厅堂上相见:  “喜气拥门阑,光动绮罗香陌,行到紫薇花下,悟身非凡客。不须朱粉损天真,嫌怕太红白,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  他一边念着,傧相们在旁也跟着大呼小叫:“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这般吵吵闹闹了有一阵,王三娘才发话:“可以到厅堂了。”  方阿拾起身,由留在她这边的女眷扶着走到北面厅堂。厅堂内放着行障,方阿拾坐到了行障后的马鞍上,张易之此时也进入了厅堂,两边隔着行障,依旧谁都看不见谁。  “阿娘,接下来要做什么?”方阿拾一边问,一边偷偷打了个呵欠。紧接着,就听到王三娘喊:“请郎君奠雁!”  一名傧相上前,递了只活大雁给张易之。成亲的整套仪式里,像大雁这样的飞禽是极重要的道具。最初是用在纳彩时,男方要送活雁给女方,因为活雁难觅,所以普通人家也会拿鹅一类的家禽做替代,之后就是用在奠雁上了。  奠雁开始,张易之抱着肥壮的活大雁往行障这边抛掷。活雁扑扇着翅膀穿过行障,由方阿拾这边的家眷们接住,拿出五色丝锦缠住大雁的嘴,最后用红罗裹住。等婚礼结束后,新郎家会来人将活雁赎回,用以放生。  而这时,张易之也可以开始吟诗,请求将行障撤下了。  “夜久更阑月欲斜,绣障玲珑掩绮罗。为报侍娘浑擎却,从他驸马见青娥。”  “锦障重重掩,罗衣对对香。为言侍娘道,去却有何妨?”  一连念了好几首,王三娘才觉得足够了,高喊:“请撤障。”  一对童男童女上前来,把行障撤下。张易之低头上前,接过红罗裹好的大雁,跪着放到方阿拾脚边。直到这时他才抬起了头,把方阿拾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大嫂说得是不错,”张易之心想,“丑是不算太丑,但也离好看有些距离,总归就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的长相。”但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撇了撇嘴,起身顺道将方阿拾扶起,一同走到方阿娘面前,向父母辞拜。  方阿娘先前只在画上见过张易之,这是头一回清楚地看到女婿真人,心里五味杂陈,既为觅得佳婿而高兴,又担心方阿拾与他太不般配,将来恐要遭嫌弃,于是在此时刻,方阿娘拉住方阿拾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口气叮嘱她:  “日后一定要用心侍奉郎君,多干活,凡事要多忍让顺从,不要好吃懒做,遭人笑话。”  “知道了,阿娘。”  辞拜完父母,在新娘家的婚礼流程就算走完了。方阿拾出门登上迎亲的花车,方阿娘、方阿妙、王三娘都跟着,准备折往张易之家。  张易之上马围着花车绕了三圈,队伍开始缓缓向南行进。到这时,张鲁客门外也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其中以女子居多,都痴痴地看着马上的张易之,忍不住都跟上了车队一块前行。方阿拾看向车外,见不时有人凑近前来,一边跳舞吟诗,一边要酒肉钱帛,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王三娘在车外答:“是障车的,要点吃食钱财,讨个喜头。”  对付这些障车族,王三娘是老手了,她备着一袋钱币,一有人近前来,就扔出几文给人家,拿到了钱,人们也纷纷让开了道,放花车前行,只有一个女子,从张鲁客门前跟着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既没有近前来说过话,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头披纱巾,将一半的脸都围住,只留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方阿拾。方阿拾被她看得不舒服了,就问跟在车边走的王三娘:  “那人为什么总盯着我看?叫人怪不舒服。”  方阿娘闻声,也看了一眼说:“好像是胡人?”  王三娘瞟了那女子一眼,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不是安市令家里的胡妾吗,她来做什么?张家郎君素性风流,难道他跟这胡姬有什么瓜葛?她连忙叫住一个傧相,让他传话给张易之。她看着傧相小跑上前,对张易之说了几声,张易之旋即回头张望,脸色微有些不快。  恰在此时,兴许是对上了张易之的目光,玛黛停住了脚步。  “阿娘,你看,她又停下了。”方阿拾对此兴趣盎然。与此相反,张易之避过了玛黛投来的灼人眼神,吩咐身边人说:“天黑了,都走快一点吧。”  队伍顿时加快了脚步,把孤独的玛黛甩在了身后,不一会儿,就看不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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