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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住了十几天,虽不常出来走动,方阿娘仍然以自己的方式洞悉了家中一切要害。她先试探方阿拾:“我问你,你阿家还有苏家娘子,她们对你如何?”  “她们……嫂嫂对我不差,还时时提点照顾我。至于阿家……”  “怎么样?”  “阿娘,”方阿拾绞着披帛,神色不安,“我觉着,阿家她也一样瞧不起我。她对我好,有一半都是装的。”  方阿娘表情瞬间松弛了不少。“你能看得明白,阿娘就放心多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生养的闺女可一点都不傻。”  方阿拾扑进她怀里:“阿娘,其实我知道的,这家里的人,还有外头的人,他们虽明面上不说,看上去都客客气气的,但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不屑的。”  “这也难怪,我们这些乡下农户,本来就是攀了高枝的。”方阿娘抚着方阿拾,“但你不用怕,这高枝是他们求着我们攀的,你命带贵气,光凭这点,他们也不会太让你受委屈的。”  “阿娘,那邢和璞的话,真的能信么?我真的旺得了他们么?”  “说实话,阿娘也不知道。所以咱们也要多留个心眼,在这家里也不能太松懈了。”  “那,我该怎么做呢?”  方阿娘开始谆谆教诲:“对你阿家呀,不用怕。像她这种婆娘,自己精明得很,却大都不喜欢精明的媳妇,你在她面前啊,就一直摆出老实听话的样子,别跟她作对,别顶她的嘴,跟羊羔似的,她也不会怎么为难你的。  “而那管事的苏家娘子,她倒是个好人,面慈心善,对你应当不会使什么坏心眼。你要多些跟她往来,多听她的话,准保没错。  “还有凤眉。凤眉这小蹄子,厉害着呢,表面上对你忠心耿耿,其实多少也有些私心。但这都不要紧,她既然跟了你,哪怕为她自己打算,也都会对你尽心尽力的。  “至于你男人么……”  “阿娘,”方阿拾抬起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往后,我就得一直跟他过完这辈子了,是么?”  “你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方阿拾对此总是困惑不已,“只是这两日,我忍不住在想,倘若有一天,我遇到了我喜欢的人,可我又已经嫁给郎君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那你就死了那心,断了那些有的没的念头。”  “阿娘……”  做母亲的急道:“现下你已经是他张五郎的女人了,别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嫁给他,他就是你的天,你可以算计他,可以埋汰他,可以怨他,却不能背弃他。女子不贞,是大罪啊!”  方阿拾被她吓得脸色发白。“阿娘,我……”  方阿娘紧握住方阿拾的手:“你家男人,他或有种种不好,可你既然嫁了他,日后诸事,你就都得和他一起担待着。阿娘方才说的那些,是教你怎样在这家里过得太平安稳,但对你男人,仅有这一条为妻之道,你是决不可违背的。”  “阿娘,什么是为妻之道?”  方阿娘沉默了一下,忽然间不太像个村妇了。人活数十年,她竭尽了一生的阅历和经验,说出了一句与自己的身份十足不匹配的话:  “为妻之道,就是——生生死死,永不相负,没有回头路。”  方阿娘走的那天,方阿拾和凤眉沿着嘉会坊北街送他们到北门外,看着马车逐渐远去,方阿拾哭成了个泪人。这是她从小到大哭得最凶的一次,离开小扈村那时候都还没有这么痛彻心扉的。那时虽然背井离乡,但好歹还有亲人陪在身旁,而今她是完全孤身一人被落在了异乡,并且——方阿拾隐约也明白——或许再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与她们相见了。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方老黑和方阿娘心里,把女儿嫁到长安,也几乎与生离死别无异了。坐在离去的马车上,方阿娘也不停地抹着泪,想着她年仅十五岁的小女儿,往后陪伴在她身旁的,不再是父母手足,以张易之为首的张家老小,才是她至亲的亲人,才是她最大的依靠。  而作为父母的他们,相隔千里,已经无能为力了。  话虽如此,就眼下来看,张易之作为依靠而言显然还不太够格。  那是今年以来,长安最闷热的一天。夜里没有一丝凉风,夏蝉也叫得人心烦。凤眉安慰了方阿拾一整个晚上,不由得抱怨:“都什么时候了,郎君怎么还不回来?”  方阿拾抽抽搭搭地说:“去瑾娘那了吧。”  “方娘子一走,郎君就现原形了。”  “随便他了,能熬那么些天,不错了。”  这一夜,张易之和瑾娘在西厢互诉衷肠,缱绻缠绵,方阿拾则独自一人蜷在东厢的被窝里,想着刚刚离别的阿爹阿娘,时哭时醒,彻夜难眠。好像就是从这一夜开始,方阿拾也染上了动不动就睡不着的毛病。从前的方阿拾是从不会为这些事烦恼忧愁的,可现在,走出了小扈村,没有了父母的荫庇,方阿拾也不得不迫使自己成长起来,尽管不再没心没肺,却也不再无忧无虑了。  为了哄方阿拾高兴,第二天前来探望的苏瑶娘提议,叫凤眉带她去逛逛西市,或许可以排解些许离别的忧愁。心心念念的西市就在眼前,让方阿拾多少打起了精神,不巧那两日暑气实在太重,两人偏又是走着去的,刚走到怀远坊,方阿拾就出现了轻微中暑的症状,凤眉见势不妙,拉住她在路边卖馄饨的小摊里稍作休息。  方阿拾蔫蔫地戳着碗里的馄饨,百无聊赖地看着各色人等从街边经过。他们大多都是要去西市或是刚从西市出来的,胡人与唐人一般多,时不时地还有运货的商队经过,牵着骆驼和马匹,驮着从西域来的丝绸等货物,热热闹闹地向西市的方向行进。凤眉问方阿拾:“还去西市么?”  “不去了,”方阿拾摇头,“回家吧。这会实在没心情了。”  正准备起身打道回府,忽然街上一阵喧闹,一名华服女子骑马驰骋而过,约莫三十岁上下,没有戴帷帽或幕篱一类的遮盖,光彩夺目,美艳异常,明媚如灿烂千阳,仅一个身影,便深深地印在人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队骑马的侍从紧随在她身后,街上行人纷纷给他们让出了道,皆垂首行礼。  方阿拾怔怔地看着她,等人走远了,凤眉才低声问馄饨摊老板:“卖馄饨的,方才过去的那位贵人,是谁呀?”  馄饨摊老板翻了个大白眼:“这你们都不知道?当今天子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天天都从这道上过,大伙都认得了!”  这会连凤眉也吓了一跳:“娘子听见了么,那就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盛唐的象征;一个是坐在路边摊吃着馄饨,灰头土脸的小娘子,那会谁都猜不到,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她们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交集。  方阿拾也没把这段奇遇放在心上。回到家以后,她睡了长长的一觉,一直睡到晚饭时分才醒过来。这直接害得她夜里又再度失眠,趁着张易之和凤眉都不在的时候,破天荒头一回,她在半夜里下了床,在院子里恍恍惚惚瞎转悠了一圈,然后走进了客厢的院子里。  半个月以来,方阿娘和方阿妙就住在那里,几个女人凑到一块,总是热热闹闹灯火通明的,等她们一走,一切仿佛又都归于寂静。方阿拾溜进客厢,在里面呆坐了一会,忽然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响动。  “这么晚了,还有谁出来晃悠?难道是小贼?”  方阿拾疑心顿起,先吹熄了灯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门缝,正好够往外看。透过微张的缝隙,一幕奇怪的景象映入眼帘:  对面东厢的门开了。一男一女两人站在门边,男子将女子送到了门口,女子低着头,长发披散,看不清她面容。她从男子手上接过提灯,烛光照在男子的脸上,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模样。  方阿拾倒吸了口冷气。  是他,那个令方阿妙念念不忘的男人,一定就是他。  只这么一眼,方阿拾就明白了,为什么方阿妙对他牵肠挂肚。  这才是她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她没法描述出来,他好看在哪里,怎么个好看法,然而他站在那儿,即使隔着这么远,方阿拾依然觉得他像幅画一样,好看得不真实。  倘若她能够再走近一些,就会发现,这男人长得和张易之其实很像,比张易之瘦削一些,比张易之柔和一些,然而仅仅是这点差别,就赋予了他张易之所缺失的那股子仙气——如果说张易之是俗世的美男子,那这男人就该是画里的人,出尘脱俗,仿佛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似的。  方阿拾失了魂似的看着他,静谧的黑夜中,男人的目光忽然越过庭院,与方阿拾四目交接。方阿拾心里猛地一跳——尽管她觉得自己藏得极为隐蔽,但她仍然确信,那男人看见自己了,即便那眼神的交汇只维持了几秒钟,男子便收回了目光,退回到屋里合上了门。  与此同时,女人也匆匆离开,提灯向前院走去。  从方阿拾这个位置看去,即使有烛火照着,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方阿拾却觉得她的身形异常熟悉。  是瑶娘?瑾娘?还是凤眉或小颉?  不,好像都不是。方阿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终于抓到了那么一瞬间,当她绕过拐角处时,露出了小半边脸——  方阿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确实是她每天都能够见着的,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是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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